替人愁 功敗垂成太子恨(上)
調露二年,春正月乙酉,宴諸王、諸司三品已上、諸州都督刺史於洛城南門樓,奏新造《六合還淳》之舞。
二月壬子,【霍王元軌】率文武百僚,請出一月俸料助軍,以討突厥。癸醜,幸【汝州】溫湯。丁巳,至【少室山】。戊午,親謁【少姨廟】。賜故玉清觀道士【王遠知】諡曰升真先生,贈太中大夫。又幸隱士【田遊岩】所居。己未,幸【嵩陽觀】及【啟母廟】,並命立碑。又幸逍遙穀/道/士【潘師正】所居。甲子,自溫湯還東都。
三月,【裴行儉】大破突厥於黑山,擒其首領【奉職】。可汗【泥熟匐】為其部下所殺,傳首來降。
今春異於往年,雖近春末,東風料峭,若非正午,外出極需注意保暖,穿夾襖雖使人體態臃腫,畢竟能抵禦寒氣。偏就有那隻要風度的愛美女性,不顧颯颯冷風,早早換上了輕薄紗衣,隻為讓悶了一冬的年輕美好的身體‘透透氣’。好花知時節,洛陽宮的牡丹避著冷風,仍含苞欲綻,不知誰會是爭春第一花。
二聖帶隊去春遊,我這太平觀名譽觀主算是得了特赦,隨便找誰替我主持誦經禮讚,自己拉著寧心把洛城玩了一個遍,看能不能巧遇一位‘白玉誰家郎’。如今女扮男裝已不易蒙混過關,估計許多人都能看出蹊蹺,卻也隻當我們是誰家侍婢,替主母出來辦事。真有那浮浪兒,表麵衣冠楚楚,舉止也算文雅,可一開口就是問名問地址。我們也沒得顧忌,直往大了說,把我那些叔祖、叔伯、堂兄弟們的大名一報,一聽是籍屬皇門宗室的奴婢,他們再不敢多問,立即告辭灰溜溜走了。
待二聖返洛,我又多了一項工作,武媚命‘掖庭丞’楊敬法教我通讀《孝經》。我讀幾句便哈欠連天,楊敬法拿我沒辦法,隻好笑道為什麽我竟和小時候一樣厭惡讀書。每節課都很快結束,偶爾留下和楊敬法嘮嗑,但他事忙,多會婉拒。有一次,我試探著向他打聽東宮奴婢的選拔製度啊,他們會不會向他打小報告啊一類的問題,他十分警醒,正麵回答我小孩子家家不該問的別瞎問。我於是猜想,武媚可能無法令東宮幕僚為己所用,但驅馳宮人為自己效力還是得心應手吧,不然她怎知趙道生的存在呢。
自除夕過後,短短三月,李賢的處境已無法簡單用‘糟糕’二字來形容,他那個太子寶位坐的很不爽啊。
先是正月某天,武媚宣我們兄妹四人齊聚憶歲殿,請久未露麵的明崇儼為我們一一相麵,測福禍。並由他當場宣布結果,道我命中當有貴人,旭輪麵相大貴,而李賢與李顯的評語則截然相反。明崇儼指李賢麵相刻薄難享富貴,李顯則神武類太宗,命格貴不可言。眾人登時錯愕甚至驚懼,明崇儼此言無異於挑撥李顯與李賢的關係,更尤其,他直言不諱,難道就不怕太子李賢因此而生怨?
武媚似乎也覺意外,但她較為鎮定,平聲對我們笑說:“明大夫雖擅鬼神之道,然世事多在人為,汝等需修持自身,終有大成。”
那天,我們和明崇儼一齊走出了憶歲殿。眾目睽睽之下,李賢不以身份為重,出人意料的揪住明崇儼的衣襟。李顯好意勸阻,李賢卻惡狠狠的大罵李顯’僅因賊道謬讖,你便妄想阻攔寡人?英王,牢記,寡人為君汝為臣!’。一句話罵的李顯好不尷尬且慌怕,臉色煞白。自覺李賢言辭過份,旭輪想為李顯幫腔,被我暗地拉住衣袖。
李賢厲聲威脅:“你我所欲,彼此心知肚明!然而,我,李賢,現下以帝國太子的身份告訴你,倘或寡人大敗,你明崇儼未見得能全身而退!”
轉身離去,但李賢的背影卻不再如常偉岸挺拔,因他步伐踟躕,似乎已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又倔強倨傲,不肯低下他尊貴的頭顱向明崇儼開口認錯。他緩步慢行,落在我眼裏,隻覺滿目蒼涼。何其諷刺啊,他曾鄙夷卑路斯不安現狀,可他自己呢?龍椅距他不過一步之遙,他的父親體弱多病,他卻已迫不及待。為什麽?僅因一句讖語?所以他試圖逆天改命?難道他不覺得這是武媚第二次給他警告嗎?
明崇儼不懼威脅,從容淡定,笑容依然高深莫測,讓人莫名心生敬畏。他欠身向我們三人施禮,而後亦緩緩遠去,卻是一種自信,鎮定。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若有所思過後,旭輪對李賢的命運居然做出了最精準的預測。
“今歲除夕,不知是否能與太子同慶。”
李顯脾氣一向直爽,當眾為李賢嗬罵,他極為羞惱,指李賢離去的方向嘟嘟囔囔的衝我們抱怨:“不來最好!我不想看到他!我好心好意,憑白被他辱罵!他可曾記得自己是你我兄長?!依著我說,二聖便該罰他!”
李顯絕想不到,一句意氣使然的牢騷將會變成現實,震驚天下的現實。
李治巡幸汝州之前,武媚賜《少陽正範》與《孝子傳》二書予李賢,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武媚認為李賢不勝其任而處其位,亟需向先賢學習,甚至他不是一個孝子。
李賢變了。
他的熱忱不再付於朝堂,東宮的夜,最是引人入勝。華麗絢爛的歌舞,妖豔多情的胡姬,甘醇濃厚的美酒。閉門酣歌,乘興起舞,他為它們而沉淪忘返,悉數忘卻自己的責任和抱負。敏感之際,他愛上了所有他不該觸碰的東西。也或許,他太自信了,因他清楚一場伴有血腥味道的宮廷政變即將到來。
“公主,今日訓詁到此為止。天後有令,穀雨之前將親自查問公主課業。”
發覺已經下課,我忙起身禮貌答謝:“多謝楊丞。”
“老仆不敢當。”
夏初,我如常探望產期在即的房雲笙。她體型變化極大,不止肚大如籮,四肢亦粗壯許多。但她仍舊很美,甚至肌膚較從前更為白皙細嫩。終於懷孕,卻不見她麵含一分喜悅。我好意寬慰,說她腹中必是男兒,儲君嫡子,前途無量。說著說著就沒了底氣,所幸房雲笙心事過重,未能發覺我的異樣。
廿載累積鑄就的賢名,一朝盡毀,近日竟有東宮幕僚藉口辭官,雖有背主棄信之嫌,畢竟生死事大,可見手下人並不看好李賢。最詭異的是,早已平息十餘年的謠言再起,說武媚如何如何恩寵李顯和旭輪,想來李賢的身世的確存疑。山雨欲來風滿樓,前途難料的現實,房雲笙自然難將孩子放在她關心的首位。
“阿晚,”,手忽然被她握住,我心中怔忪,隻因她眼神空洞無焦,她看的仿佛並不是我:“嫁給太子六載,你待我最好,你不同於這宮裏任何一個人。多謝你。”
大難將臨,即便不像我預知未來,但她有所察覺,此時向我道謝,是怕日後再來不及,足見她的誠意。心如火灼,念想轉的飛快。我清楚自己可以幫她,救命也好,拯救她的幸福也好,我可以教李賢此時帶她遠走高飛。張口欲言,她卻徐徐閉眼,麵容安詳,看上去隻因疲累。寧心悄聲說不宜打擾她休息,心歎一聲人各有命,遂告辭離開。
將出宮門,借明亮月色,竟意外看到一雙不曾預想的人影。二人在一座臨湖的亭中,正擁著彼此倚窗談笑。雖不識趙道生,寧心卻識得上官婉兒,見她居然在東宮與男子私下幽會,寧心大駭,忙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叫喊引起亭中二人的警覺。寧心以眼色示意我快走,我卻對她做出噤聲手勢,立即隱身柳樹之後。這排翠柳繞湖植了整整一圈,我們所處的位置正在八角亭的對麵。放慢腳步接近八角亭,寧心不敢動,隻得留在原地等我。待近了,屏息仰首,不止他們的談話,我甚至連上官婉兒腕上的玉鐲是何顏色都能看清。
上官婉兒笑問:“所言非虛?”
趙道生哭腔道:“豈不明我對你的心?!若有一句虛言,便教我不得好死!”
她極苦惱道:“好阿郎,不需你賭咒發誓,我自是信你。可是,若不知它們被藏於何處,想來總是有疑,我心難安。”
趙道生的手來回撫摸她傾長白嫩的頸,央道:“親我,我願將一切相告!”
清晰吻聲過後,上官婉兒笑盈盈道:“阿郎心滿意足,也當滿足我的心願。”
趙道生頗是得意,壓低聲說了幾句什麽。
上官婉兒想要知道的事情絕不簡單,可她什麽時候和趙道生勾結在了一起?武媚應知道吧?忍住心內諸多疑雲,我繼續聽下去。
趙道生又要求歡,我直翻白眼,萬幸被上官婉兒推辭,她攏起領口遮住小巧的乳:“天色已晚,我不當留。方才損了精血,快些安置吧,記得服用藥膳。我改日再來。”
“何時?不會被賢發現?”。趙道生戀戀不舍。
柔荑素手撫上他的胸膛,配上她優雅高潔的笑容,這種反差實則更具誘惑:“好阿郎,我想你時自然會來。你且放心,我隻是一個掖庭宮婢,況且這宮裏。。。總有聰明人。”
說完話,她翩然離去,如一隻夜鶯。
趙道生突發感慨:“上官婉兒。。。最富心機的蕩/婦,為何偏偏是你教我動心?”
分析他二人對話,上官婉兒說’總有聰明人’,如我所料,有人為她賣命,或者說,其實隻為另一人——武媚。原來東宮從來沒有秘密。
待回到燈火通明的流杯殿,看清寧心麵色蒼白如紙,剛要笑話她膽小怕事,低頭看自己的手心內也盡是汗水。未理會旁人問候,我拉著她直入內寢。
她仍心有餘悸:“著實意外,阿姐,上官才人怎會。。。不知那男子是誰,必是哪一個壞了規矩的禁軍!”
我嚴肅叮囑:“今夜之事,莫向他人提及!!”
寧心似有疑問,想問我偷聽到了什麽,但最終並未問出口,鄭重向我保證她會守口如瓶。
此事如今仍為機密,武媚絕不希望有過多的人知情,若是被寧心外泄,對她的安全絕對有百害而無一利。
次日,扮作內侍,央李欽帶我去了皇城,在那些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衙署裏找到了正在辦公的明崇儼。我知李賢的謀反終會敗露,可明崇儼卻會死於李賢的陰謀被揭發之前,我想提醒他。
見麵,我直白問他:“太子恨極明公,明公現與太子已成水火之勢,可擔心太子會施壓乃至報複?”
難得見他爽朗大笑:“謝公主關心。不過,我並不怕來自於他的報複。事實上,我已幫他準備好了給我的報複計劃,必教他稱心舒懷。”
我無比震驚,一度懷疑是自己聽錯。如果明崇儼的回答一如字麵意思,那就是說,他預感到自己和李賢之間終有一決,必要分出輸贏,生死。
麵對我的追問,明崇儼沒有過多解釋,仰視蔚藍天空,他徐徐道:“二十五年,一直在幫她,總要為自己做一件事啊,當然還是為了幫她。但這一次,她事先毫不知情,而我亦無意相告。綺,為了向我年輕的情敵證明我對你母親愛意的真誠,我隻此一計。希望,她能原諒我。”
我根本聽不明白:“情敵?難道並非天皇?不。。。年輕?年輕情敵?明公。。。究竟何意?!”
“不要再問,我不會說。”,他慈愛的凝望我,幾許不舍,似殷切叮囑:“你要永遠敬愛天皇,除了天後,這世上最愛你的人便是他。為君,他無可挑剔。為夫,他。。。是良人。他始終明白我對天後的感情,他尊重我,而他其實可以將我毀滅,他有絕對的權力和充足的理由,然而他保持了一個君子應具有的寬容大度的美德和原則。如果有一天,他願意與我直言,正如你我此刻,我定會當麵向他致謝,作為男人,而非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明崇儼,他死於五天之後,死在他自家府中的臥室裏。
府中奴仆及時向洛陽令報告家主的死亡,因知死者與天後關係匪淺,且常為天皇宣見,洛陽令不敢有絲毫懈怠、疏漏,毫無疑問,帝國的兩位最高權力者在第一時間了解到了這件凶案的始末。據說殺手的手段異常狠辣,他們趁夜色掩護,悄無聲息進入明府,他們割斷明崇儼的咽喉使他無法出聲呼救,並在他臉上及身體劃割出無數駭人傷口,臥室橫流獻血,慘景令人發指,珍玩多有失竊。殺手中不知哪一個愚笨,竟將佩劍遺留在現場,精鋼鑄就的劍身刻有內製字樣,則殺手由宮中某人派出無疑,再聯想到明崇儼與李賢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很明顯,幕後主使者恐是當朝太子。
智力正常的人都懂的邏輯,誰會留著一個能隨時在自己母親麵前大進讒言的對手?
聽到這則推論,我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我不信殺手會愚蠢到留下將會暴露自己身份的鐵證。要知道,明崇儼是個大/麻/煩,刺殺明崇儼一事不可輕視,真若是李賢派人所為,他必會優中選優,嚴防絲毫紕漏。可如果那個主使者並非李賢,又會是誰呢?不曾聽說明崇儼有什麽仇家恩怨。
因明崇儼是朝廷命官,是食君俸祿的五品大夫,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廷內外雖不敢明言,然已認定是李賢派凶殺人,暗中多有指責,更有人借李賢每日的不良行徑大做文章,直言李賢理應讓出太子寶位。是啊,今日死的是明崇儼,假如李賢不受製裁,或許還會有人因與他意見相左而被殘殺送命。對此種種,李治與武媚卻不做任何表態,隻責令大理寺一幹官員速速查明真正的幕後主使,待主使者浮出水麵,再令大理寺和刑部會審,誓要還明崇儼以公道,安撫朝中眾心。
鵑娘咬著櫻桃,含糊說道:“朝廷命官啊,被殘殺於家中,實是不敬二聖。若是不查,不明不白,如何教百官黎庶安心?嘖嘖,可惜了。”
我手裏雖捧著書,卻一字未能入心,想著那傷感的最後一麵,不覺淚目。
蘇安恒小聲道:“證據直指太子,二聖卻未遣人入東宮問責,顯然有心饒恕太子,隻看他自己是否能懂二聖苦心。”
我問:“太子是何反應?”
蘇安恒道:“聞聽當日曾上疏,隻道自己無罪。東宮依舊歌舞升平,仆竊以為,興許。。。興許殿下確實不曾做下此事。”
李賢不著急申冤自辯當然事出有因,他有心謀反,屆時,他是大唐天子,誰還敢治他的罪,死的不過是一個他看不過眼的臣子。
“不曾做下此事?安恒,其實你是不敢說。”
蘇安恒凝眉,靜靜思索我的話。撇下書卷,叫了寧心等人一起去後苑撲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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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舊唐書,是年四月到八月,二聖巡幸新落成的紫桂宮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