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還涼 辭舊迎新莫奈何(上)
冬至,天子祭天,百官亦得假期,親朋好友往來賀冬。太子妃房雲笙‘做東’,邀我品常糖蟹。自嫁入皇家,雖每年可與家人數次相見,但不得步出宮城總是令人煩悶。因有前緣,加之我為女兒身,與我交往、饋贈均沒得顧忌,房雲笙常邀我來東宮做客,姑嫂二人甚為投契。
光天殿內溫暖如春,除去裘披、夾襖,隻一襲輕盈紗裙尚覺微微出汗。皇家向來不吝錢財,殿中設一樽渾然天成的龜形奇石炭盆,就中熊熊燃著的乃是‘瑞炭’。此炭甚奇,色青非黛,觸之堅硬如鐵,一條尺長指寬的瑞炭可接連燃燒足足十日,最妙便是它燃燒時有光而無煙,熱氣逼人竟不可近。涼州進貢,宮外不可見。當然啦,有一位姿容絕眾又和善可親的女主人,僅看著她都覺得心裏暖烘烘,有沒有炭火也就不再重要啦。
房雲笙眼神慈愛,正專注凝望李賢的長子光順,小家夥見宮人們剝蟹以為有趣,躍躍欲試。光順的生母曹琋娘因生他不幸病逝,次子光仁的生母張宣和尚在且被封’良娣’,品級僅次於房雲笙,因而膝下尚無一男半女的房雲笙隻得鞠養光順。所幸她是個稱職的嫡母,光順如今康健敦實,乖巧好學,不能說沒有房雲笙的功勞。太子妃即是未來的大唐國母,假如她一直不得親子,於光順來說末常不是一件幸事。也許大家都有過這個念頭,然而隻我清楚,房雲笙其實並不比東宮上任女主人幸運。無論她以後是否能生子,李賢慘敗之時,她與鳳位再無交集。
其實,每每我麵對房雲笙或者很多其他人時,心中偶有傷感與挫敗,想提醒他們尤其如她一般的無辜之人,隻怕自己的提醒適得其反或不被重視,更怕就此改變曆史。常言人非木石孰能無情,的確如此,憑我當初如何堅信自己可以‘獨善其身’在這唐世走完波折一生,不過十餘年,已難幸免,終還是與她、與他們產生了感情的羈絆。
看我一直親手剝蟹且吃的津津有味,房雲笙羨慕般笑一笑,親切道:“太子最是偏愛糖蟹,你兄妹二人倒是一個口味呢。此為入冬前青州入貢,儲於冰窖十甕,太子隔幾日便想的厲害。你且瞧,這蟹子可有奇處?”
暫停咀嚼,我反複端詳巴掌大小的螃蟹,不確定道:“似乎。。。一螯偏大,隻這蟹殼嘛。。。仍是尋常大小。”的確,吃了三隻,每隻螃蟹的雙螯都是一隻倍於另一隻,無一例外,差異十分明顯。再比較一番,我納悶道:“難道是何異類?”
我答不出,自覺好一會兒冷落了另一位來客,房雲笙平和的笑問坐在我對麵的豆盧寧:“都道阿寧博覽廣識,可知此蟹緣何一螯粗長,一螯細短?”
豆盧寧先以帕子拭了拭唇角,隨即輕鬆作答:“此蟹之名乃‘擁劍’。因此蟹橫行之時,那偏大一螯氣勢飛揚,恰如軍士陣前持劍,故而得名。前隋【大業】年間,揚州入貢糖蟹三千隻,另四甕‘擁劍’,分而裝之,以示貴賤。待呈於煬帝之時,必將蜜汁擦拭潔淨,並於殼麵貼飾金箔,形如龍鳳,以示珍稀。”
“阿寧。。。名不虛言!”,房雲笙微訝,撫掌稱妙:“我知此蟹為’擁劍’,卻是太子為我解惑呢,可太子並不知貼飾金箔之事。”
豆盧寧笑意淡漠:“承太子妃謬讚。幼時曾聽家母提及,方才太子妃問於公主,我偶然記起。”
房雲笙頷首再無多話,待看我時,眼中卻是別樣神情,我心裏通透,報之局促一笑,然心中滋味卻是五味雜陳。
豆盧寧的新婚之夜被旭輪推遲到了次日,二人入帳不多時,旭輪竟抱衣而出,一字不發,疾步離開新房。雖非了不得的大事,但武媚沒有置若罔聞,遣人向旭輪詢問其中原因,他麵色潮紅道’不慣與女子同宿’。宮人原話回稟,武媚再無後話,隻由得他去。事情並沒有因此而石沉大海,不過三五日,含涼殿宮人閑話是因豆盧寧那夜在帳中有催促暗示,旭輪嫌她舉止佻橫,故而不願與之促成美事。表麵人人敬她,可私下沒斷了議論,長安殿裏也拿她當笑話講。我總覺這傳言並不可信,然而我不可能去問旭輪甚至勸他接受她,我真的做不到如此大度。
眾人品罷糖蟹,光順複又拿起我送他的幾樣玩具,愛不釋手。我同光順細說其中妙處,嘴裏還吃著唐朝版‘糯米糍’,忽想到距離不遠的豆盧寧飽讀詩書、嫻靜端莊,而我除了吃喝玩樂沒旁的大能耐,不由自卑且心虛,立時壓低嗓音,把還剩一半的【透花糍】扔給了一旁宮人,嫌它過甜膩嘴。
房雲笙笑吟吟的對豆盧寧說:“公主慣是如此,天真爛漫,閨中嬌態惹人憐愛。莫說二聖寵愛幼女,太子與二王更不嚐對她有過疾言厲色。太子同我道,從前孝敬帝拿這幼妹如女兒,疼惜嗬護;周王教公主騎馬,公主不甚墮馬,摔疼了腿,周王好不擔心,麵色慘白,半晌不能言語;哈,再說你的夫,與公主感情最為深厚。因他二人年歲相差不過兩歲,自幼同養於天後膝下,相王七歲時才擇殿另居呢。嗬,你不許去問相王,他不肯教外人知曉。這是太子酒醉時無意提及的。我若得女,定是要同公主一般教養呢。”
“我的好阿嫂!”,撇下光順,我三兩步趕到房雲笙麵前:“陳年舊事,阿嫂不提也罷!”
房雲笙但笑不語,任我輕甩她的手撒嬌使性。
“手足情深,世之楷模,”,豆盧寧唇角微揚:“不過,公主已至豆蔻之年,唉,誰又能長留公主?”
她似愁悶般忽發感慨,房雲笙卻是更為開懷:“自是二聖要長留公主呀!隻是,雖說二聖嘴上不提,暗中已在觀察,為她備選的駙馬莫不優中選優,恨不能教這天下頂好的男兒為她作婿。太子昨宵才說,待公主出降之日,他要擠在前排觀禮,定是一場空前絕後的泱泱盛況!”
心話言過其實了吧,我難為情道:“空穴來風,阿嫂莫要取笑。此事。。。五六載後再議不遲。”
房雲笙拉我上前,打趣道:“五六載?可要急壞多少好男兒!難道薛家與武家的二位表親也是空穴來風不成?太子對你的婚事甚為關心,私下比較二人,隻當是給自己選子婿一般挑剔,最後竟說難以取舍。嗬,倒是你,最不上心自己的終身大事!”
我輕歎一口氣,上心又有何用?先薛紹,再武攸暨,我估計我一個都不能逃避。當然,於朝裏那些人精們來說,他們上心的隻是李武兩族誰贏誰輸。
“阿嫂莫提武家攸暨!”,我心情悻然:“落雪那日,天後允我出宮,寧心與我去了他家,他卻閉門不見,隻因重九我對他說了一句重話。哼,心量狹小!”
房雲笙頗是同情:“哎呀,天後每隔兩旬才許你出宮,想你必是敗興而歸。”
我笑笑,未曾說出薛紹之事。
早就習慣武攸暨主動求和,難得逆轉一次,他卻揪住我的小小錯誤不放,不禁惹我在宅外巷子裏當眾罵他小肚雞腸,又天公不作美,便與寧心商量原路回宮,她卻不願白白浪費一日。途徑新昌坊,想起薛家便在坊中,再想起自己給旭輪帶去的困擾,心話不如趁此機會和未來丈夫聯絡一下感情?免得同個房簷下相處時隻餘漠然和尷尬。兩三個時辰後,我深為自己的決定而自豪,感情增沒增加就另說啦,反正和他走在一起,真是賺足了羨慕眼神。就連寧心也被薛紹的翩翩風度所傾倒,不住的讚他必是君子。
再坐一刻,二人向房雲笙告辭。一道走著,我與豆盧寧無話可說,好在有宮人揚翠陪我,借著雪景,同我講起了’雪妖’的故事。
繞過宜春宮,於回廊偶遇東宮典膳丞【高岐】。其祖【高士廉】,乃文德皇後長孫氏之舅,於後有鞠養之恩,士廉本人亦有才識聲望,淩煙閣位列第六;其父【高真行】,目居 ‘右衛將軍’。當初長孫家失勢,高家亦受牽連,十餘年過的是如履薄冰,言行莫不謹慎。所幸李治息怒之後還懂得照顧老親戚,賜給這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小表弟 ‘典膳丞’一職,跟著儲君混,不愁來日前途。
見高岐眉間掛憂,我不敢如常同他玩笑,怯聲問可是出了什麽壞事。高岐點頭:“孝敬帝遺孀病薨。我正在禦前,天後吩咐我告知太子妃,素服三日。”
“如此。”
高岐走後,我與豆盧寧似心意相通,凝望彼此,雖無言卻知對方想說什麽。
在那個世界裏,他們三人是否還會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