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陰 儂阿心事君知否(下)
十一月初,百花凋蔽,傲氣淩寒的臘梅將綻未綻,仍隻是不起眼的棕黃色花骨朵。寒冬雖臨近,卻壓不住大明宮內的洋洋喜氣,算來已有兩年不曾操辦喜事。
孺人為親王側室,可旭輪將納的這位豆盧氏遠比李賢的張宣和出身高貴,因而婚事得二聖看重,甚至聽武媚與馮鳳翼、鄭南雁等人商議,豆盧氏的吃穿用度不可逾越親王妃,卻需高於五品孺人,以示對豆盧一族的看重,待她有身,可進王妃。自聖旨頒下,人人麵帶喜色,凡提及將臨的這場婚事,無不多說幾句給一對新人的美好祝福。在長安殿,在夜半無人時,我常蒙頭吞淚,白日裏雙目紅腫,明顯變得少言寡語且情緒低沉,任誰哄問都不能道出原由。起初,都道是我生病,武媚忙遣醫為我診病,自是沒有結果,隻教用茯神、合歡、玫瑰等入膳,可安神舒鬱。隔了半月,藥膳吃膩了,尤其為免他人起疑,隻得勸自己泰然處之,無視各處的喜悅氣氛,盡量言行如常。
又是一次煎熬難耐的等待,終於見寧心回來,我幾乎瞬間自床上跳起:“如何?!”
“不曾請回相王。”,寧心歎氣,十分為難:“含涼殿的人說相王去了皇城,向歐陽舍人請教書畫之事。”
“故意躲我麽?偏每次你去他都不在!可他每月隻三天不必入館讀書啊!”。
四十餘日未能單獨與旭輪相見,我又煩又悶,再想到他的婚事,心頭大火,將原本整齊擺在腳踏的雙蝶戲花繡鞋使勁踢飛。
寧心貼身坐下,下頜墊著我左側肩窩,小聲勸慰:“二聖舍不得相王出宮別居,阿姐仍能常見相王,料那位新孺人也不能絆著相王。便真是個擅馭夫的厲害女子,時刻拘著相王,咱們還能去找周王,聽說周王新近尋了好些人陪他跑馬。或是去東宮,太子妃和二位小郎可是很喜歡阿姐呢。誒?太子妃著人送來的糕點你可用過?”
她的好意卻適得其反,我聽了更是鬱悶:“依著你說,從此後我再不見相王也是一樣的?橫豎有周王、太子妃他們?!哼,難道說,我想見相王,還需。。。豆盧氏準許不成?!”
寧心嬉笑否認,幫我整理一縷糾結成團的發稍:“我隻是胡亂猜測,她斷然不敢阻撓相王與阿姐相見!今日無風,阿姐可願四處走走?長日悶在殿中,便是無病也要催出病了呢。阿姐隨我去含涼殿可好?很是熱鬧呢!三日後便是婚期,豆盧家女眷們今日入宮’鋪床’。”
僅那些掛在梢頭的殷紅綢飾都能在頃刻之間教我淚眼模糊,如何還有勇氣主動去觀瞻一殿的刺目喜色?我愁苦的輕輕搖頭,卻也接受了寧心的建議,終於步出長安殿。
十餘豆蔻年華的少女,朱唇雪膚,珠翠滿鬢,花枝招展的穿行宮城,追逐笑鬧,隨性自在,無意中成為大明宮內最明媚最富生氣的一幅畫卷。宣政殿、崇明門。。。除了不敢接近紫宸殿,大明宮於我可說是百無禁忌。年輕高大的禁軍們奉命駐守一處處莊嚴殿堂和重重城門,他們力圖做到目不斜視,偏我們故意在他們麵前來來回回,誰又真舍得不看年輕美麗的姑娘?雖非初次玩這把戲,甚至他們有些已是熟臉,可每次總有那麽幾個明明已麵紅耳赤卻仍保持肅穆表情的禁軍,而他們的強作鎮定隻惹來我們更為開懷的嬌柔笑聲,毫無顧忌的討論哪個人為我們之中的誰而心動,一定會近前向他親口求證,那人不敢也羞於回答,索性閉眼,充耳不聞,銅像一般。或隨便一人矜持端莊的對他們說’我乃太平公主’,他們自知被騙,仍會恭敬的答一句’貴主萬安’,至今也分不清哪一次是真的。
鬧夠了,一哄而散,我們穿過含耀門,穿過偌大無人的廣場,提裙沿階而上,比賽誰能最先到達十餘米丹陛之上的含元殿。站在輝煌偉麗的殿外,仰望幾乎延接天際的金光螭吻,放佛來到巨人國度,每一次都自覺何其渺小。耳畔風聲呼嘯,閑懶的倚欄俯瞰,似乎大明宮乃至整個長安城都在自己腳下。眺望正前方,幽幽南山,雲霧繚繞,有人無不羨慕的說修道成仙真好,若再問她成仙、成婚隻能二選其一,結果自然是要選成婚,那人還得如何如何優秀。
如此這般’沒事找事’的過了三天,借用杯中物,我方得一夜整眠,問過時辰,知豆盧寧將入宮門。不知自己該做什麽,遂繼續苶呆呆的趴在床上,芷汀等央我允她們前往含涼殿觀禮,我點頭默許,她們喜笑顏開,紛紛忙著補妝整衣。想也知道,今夜含涼殿裏少不得皇親貴戚青年才俊。她們離開之後,我抱膝坐在帳中,先是靜默出神,後又止不住落淚,直到窗外天暗知二人應在行禮,心話那女子與旭輪有過一麵之緣且誌趣相投,於旭輪來說當是一件幸事,自己原該為他慶幸,垂淚實在不吉。心一橫,勸自己說何必做錯事般躲藏起來?便去親眼看一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倒要看他今夜可是幸甚至哉!遂喬裝改扮成宦者,壓低高山冠遮住那又寬又亮的難看腦門,喝退宮人,獨自跑去含涼殿,卻忘記穿戴禦寒的裘披,入宮門時四肢早已冰涼。
前殿內禮樂喧鬧,道賀賓客卻已闌珊,隻豆盧貞鬆、閻識微等豆盧家的親戚尚在對飲談笑,但也即將告辭出宮。含涼殿誰不認識我,忙請我進殿取暖,我笑著教宮人引我前往新房,不料宮人竟紛紛作難,躊躇不語。
我不解且微氣:“如何不肯帶我去?!我。。。我隻去看一眼新孺人,非是戲婦!”
幾人商量似的看看彼此,有人低聲道:“奴婢莫敢違背公主之意。隻是大王。。。吩咐,道公主平日愛頑,今夜若見公主來此,不許公主接近。。。”
“不必多說!!”
知自己居然名列’不受歡迎’的名單,我羞赧至極,跺腳欲回,卻無意看見華唯忠,他手提一具食盒,正朝我們而來。看清是我,華唯忠當即變色,甚至轉身想走。我好不委屈,心說自己平時表現到底有多頑劣不堪?!就算我要鬧洞房又能如何?!為何人人對我避之不及?旭輪此舉實在過份!
及時擋住華唯忠的去路,他裝作才看見我,禮貌陪笑:“公主,此乃解酒飲子,仆需得趁熱奉於相王。不能教相王耽誤合巹的時辰。”
我輕鬆’搶’過食盒,和顏悅色道:“如此說來,相王此刻與孺人並不在一處?你帶我去送飲子,我親口對相王道一聲’恭喜’便走。”
即便旭輪有令要他們’防備’我,可華唯忠熟知我的脾氣,不敢多辯,示意我跟自己走。沿路,華唯忠道西側殿被辟為合巹新房,旭輪現仍歇在居中的寢殿。然而,待到寢殿時,眼見何其熟悉的地方也掛滿殷紅綢飾,簇新的家具飾物,甚至殿中熏香都換作柔美舒神的九真香,隻為他二人最重要的一夜。說不難過,說誠心為他祝福,隻是自欺欺人。華唯忠推開內室的門,旭輪半臥床榻,著白紗中單,祭服與青珠九旒袞冕均由一旁的宮人們托在手上,隻待他恢複精力,為他穿戴整齊,再送他與豆盧氏完成合巹。旭輪麵露疲憊,顯然不勝酒力。
與華唯忠一齊緩行至榻前,他打開食盒,我將藥盞端出,恭恭敬敬道:“大王請用。”
我雖垂首弓腰,微醺的旭輪卻立時聽出來人是我,訝異的’嗯’了一聲,悄聲吩咐華唯忠帶走其他人。門堪堪閉合,他一手接過藥盞,另一手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自己麵前。
“手無一分暖意!天寒地凍,你隻著急來鬧新婦,竟不知多穿一些?!”
他眉目緊鎖,我衝他淺笑,言不由衷道:“妾恭喜相王。”
“唔。多謝。”
他仰脖喝盡澀嘴的湯藥,微微顰眉,隨手把藥盞擱在枕側,指著擺在榻尾的月牙凳,溫聲教我坐下。
瞥著我的穿戴,他唉聲歎氣:“如此裝束,是要給我驚喜麽?你成功了,方才確是教我心驚。聞你近月染疾,可已大好?”
心情沮喪,我悶聲道:“既知我生病,卻不往看望,一門心思的等著迎那豆盧氏入門,我好與不好又與你何幹。”
“月晚,你我一母同胞!”,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許多,令我無故心慌:“太子、三哥、我,我們始終都會疼你,可。。。我們不可能。。。時時刻刻陪你,陪你一輩子。我知你今夜來此是為阻止我親近豆盧氏,因你擔心她。。。會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愕然望他,聽這話裏意思,難不成他竟明白我對他的心意?
“月晚,你需明白,她是二聖賜我的孺人,是要為皇家開枝散葉的女子,我需。。。我需與她。。。行。。。行夫妻之事,縱然今夜被你攪了,但我們明夜總是。。。你懂麽?”
興許是這番解釋讓他難為情,他眼神四顧,隻不敢看我。我於是清楚其實他並未察覺,隻當是自幼一起長成的妹妹’妒忌’新嫂嫂’,不想失了哥哥的關愛。原來自己隻會給他帶來困擾,是啊,他怎麽可能陪我一輩子。我當然可以不計後果的大鬧新房,但此後,仍有無數隻屬於他和她的夜晚。
不禁後悔來這含涼殿,不得已,我裝傻撒嬌為自己解圍:“你既不許我戲婦,我走便是!方才唯忠說不可誤了合巹禮的時辰,你快去與她行禮!什麽夫。。。夫妻之事,你說的話,我一字不懂!憑你要與她做什麽,我才不管呢!”
轉身走出數步,卻被旭輪攔腰抱起。我尚未回神,頃刻之間,人已被他橫於床上。不明所以,但知道先逃下床總是無錯,可出口卻被他用身體嚴密擋住。我無路可逃,不由自主的向後退縮,卻很快碰到堅硬牆壁。他跪在我身前,回身一展雙臂,隨著他的動作,兩道帷幔驟然垂下。璀璨燭火照進帳中,紅彤彤一方狹小天地,綽綽浮影盡是象征百子千孫的石榴纏枝。喜慶禮樂隱隱入耳,恍惚以為是為我和他而奏響。一種超越親昵的曖昧情愫凝在二人之間,咫尺距離,再無法忽視他眼底的炙熱,瞬間,他俯身壓下,溫熱呼吸伴著甘醇酒香直撲口鼻,醉人熏心。他將我的臉龐固於雙手之間,不許我繼續掙紮。
“我告訴你,何為夫妻之事。”
屏息凝氣,我想推開他卻深覺無力,手頹然的垂在身側。待他柔軟雙唇甫一落下,激起全身戰栗恐慌,驀的記起自己這具身體其實是他的親妹妹。夢中曾有過的旖旎幻景,此刻卻不敢沉溺其中哪怕一秒。我確信旭輪瘋了,我確信他受人蠱惑。奮力抵抗沒能換來他的清醒,手一路向下,雖沒有觸碰我的身體,卻開始解弄革帶。
不願萬劫不複,我終於喊出口:“四哥不要再作弄!我很難受!”
驟然,他停止所有舉動,微喘著靜靜看我,似笑非笑道:“以後少來含涼殿,不然。。。我還會對你做方才之事。”
我抓不住一閃而過的某個念頭,遲疑著,不知該如何接話。
“早知你要來,我何須用解酒飲子?被你這一通鬧,我已清醒許多!你快些走,不好教她再等我。與她兩年未見,甚是想念!”
心底的滔天巨浪霎時平靜無波,唉,原來他的出挑言行隻為趕我走,他知我一向不愛聽道理,又怕說重話會傷害我,因而便。。。可他怎知那一吻對我的重要意義?!悻悻推開他,我攏起散開的發,卻聽門外傳來入耳陌生的女聲。華唯忠語氣卑謙,道旭輪稍後便至。
“我為下妾,聞大王醉酒,親自入內服侍有何不可?昨日鄭尚宮特意至府,道大王為二聖之愛子,囑我需悉心周到。”
“這。。。請孺人容仆稟明大王。”
“自然。”
聽殿門被推開又關,華唯忠腳步匆匆,驚訝我不在殿中卻與旭輪都在帳中。將帳幔撩開指寬的一道縫隙,旭輪吩咐他:“打發她走!否則公主如何出門?”
華唯忠道:“可孺人。。。要親自服侍您醒酒。若教她走,豈非。。。惹她疑心?不若請公主出帳,仍扮作宮人,隨仆一道出殿。”
我立刻對旭輪耳語:“從前我去探望孝敬帝,豆盧氏曾見過我。殿中此刻隻我一人,她必留心於我。”
旭輪顰眉,安慰我不必驚慌,稍思量,他有些煩躁:“服侍我?不過是催我去新房行禮!你。。。便說我已睡下!合巹之事,明日再提!”
“是。”
少頃,華唯忠進內回複豆盧寧已離開,我長舒一口氣,這才敢出帳。華唯忠服侍我戴冠,他為我整理衣裙,我笑著拍開了他的手。
我玩笑道:“張娘娘同我說,除了駙馬和女子,任何人不得碰我的身子。”
華唯忠麵上一紅,懦聲道:“仆知罪。”
我哈哈笑著挽起他的手:“我逗你呢。你且出門稍等,我同相王再說一句話便走。”
“是。”
內室複又隻餘我和旭輪,他掩嘴哈欠,埋怨我擾了他的洞房花燭。心裏極苦,我強顏歡笑:“我知自己愛使性子,阿兄們偶爾不勝其煩,但隻因為。。。因為你是我親哥哥,所以我。。。你放心吧,不必為此事煩心。豆盧氏既已嫁來,以後我定然不來含涼殿,再也不來!”
“難得見你如此通情達理,嗬,去吧。早些安歇。”
“唔。”
華唯忠送我出宮,二人才入中庭,竟迎麵碰上豆盧寧,我立即低下頭,料她不及看清我的樣貌。
“我不放心大王,今夜願守在偏廂,還請阿華著人稍整房間。”
“是。仆稍後便去。”
“多謝。”
直到走出含涼殿,我一句話都沒有說,自有華唯忠去告訴旭輪方才的碰麵,至於豆盧寧是否特意為之,我不想費心去猜。
兩日後,因陳州有鳳凰現世,李治下詔改元’儀鳳’,同一天,長安迎來今冬初雪,我在新昌坊薛府等到了一臉驚色的薛紹。
“公主如何尋來?!”
“表兄不記得了?我從前來過呀。表兄以閨字喚我即可,’公主’聽來十分生疏呢。”
“好,那你。。。緣何來此?總不是又迷了路?”
“特意來找表兄。煩勞表兄陪我去玩,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