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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都美得很

  手指抓著桌腳,景澈借力站起來,而身子明顯還在發軟。她有些茫然盯著司溟,試圖從他冰冷的臉龐上尋找出一些破綻,但是沒有。 

  她最終退後一步,臉上扯開一個凄絕的笑,聲音裡帶著少女獨有而難以掩飾的青澀和軟魅:「謝謝你,我知道了。」 

  被獄卒送回到牢中,景澈平靜得一如既往,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扶起花如嫣給她喂水。 

  輕輕巧巧,這壺水得之異常容易,這個過程中也沒有一點兒血腥。 

  「小十八,」花如嫣漸漸恢復了點意識,身上的熱褪去一些,卻還是虛弱無力。她看到地上那灘血,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顫抖著握住景澈的手,好似握住世上最後一點溫暖,「你真好。」 

  景澈臉上波瀾不驚,半言不發,兀自又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轉身裹回到被子中。 

  黑暗中,那個死去的獄卒就已經被拖走,然而地上濃烈的血腥卻還殘留著。景澈聞不到,卻知道它們就像是一張密密編織的無形的,把她困入其中,她一旦踏進去,就再也沒有辦法走出來。 

  她從沒有想到她的第一次殺人,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猝不及防,卻又發生的理所當然。她所謂可笑的堅持已經在一步步崩潰,唯一所剩下的,就是支撐著自己不要順服蕭燼。 

  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她在這個地方還能撐多久。 

  「小十八。」黑暗中花如嫣開口了,聲音蒙在被子里聽起來悶悶的。 

  雖然景澈不回答,但花如嫣也曉得她沒有睡。她已經習慣了景澈愛理不理的模樣,初來乍到的時候甚至更為冰冷,時常一個人縮在牆角坐一夜,無論花如嫣想對她說什麼,她都無動於衷。 

  「小十八,在這裡,只有我們相依為命了啊。」 

  沉默了半晌,景澈終於開口,只回答了一個字:「嗯。」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肯定和信任。 

  「小十八,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麼。」黑暗中傳來一陣被子翻動的窸窣聲,花如嫣轉過身來,看樣子燒已經褪下去了。 

  兩個少女面對面躺著。景澈垂了眼眸不知道盯著哪裡:「我沒有名字,就叫我十八吧。」 

  她的名字是師父起的,她曾經以為是有什麼深刻的含義,纏著他逼他說,他只是扯唇滿不正經地道,因為給她起名字的時候,正好看到旭日初升,天地的景色都被這噴薄的紅滌盪得無比清澈,於是隨口起了一個名字。 

  當年旭日都成夕陽起起落落,當年純澈少女如今已經手裡沾滿鮮血身上背負罪名,她不配再用這個名字,更不想讓這個名字在這個地方被玷污。 

  「好吧,小十八,」花如嫣字正腔圓地喚她,「你知道嗎,我的名字是我哥哥給我起的,他說看我出生的時候,滿城都在開花。」 

  「那你哥哥呢?」 

  「南方大旱,他為了活下去,把我賣給地主當童養媳。」 

  「你恨他嗎?」 

  「曾經恨之入骨,但現在不恨了,在這個亂世每個人都同螻蟻一般活著,都自顧不暇,又何必要那麼高尚呢?」花如嫣的語氣平靜而悲哀,「那個時候,我就是有太多堅持,才落到這樣的地步。」 

  「堅持?」景澈喃喃地重複這個詞語。她幾乎沒有經歷過亂世,一直被護在百里風間的羽翼下長大,她還有很多還沒有卸下來的公主毛病,潔癖,固執,甚至會唯我獨尊,自以為是。她堅持的東西太多了,最後卻把自己圈到了自己設下的牢籠里,掙脫不出來。 

  花如嫣接著說道:「小十八,如果那天晚上,我就意識到這一點的話,那麼也許我會過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高門大院里過著少***生活,穿金戴銀,享受榮華富貴。可是那時的我寧死不屈,不堪褻瀆,在一天晚上殺了那個地主逃出來,我被官府抓回來,處於絞刑,卻陰錯陽差被被修羅場的人看上,送進了這裡。」 

  花如嫣一直在說,而景澈沉默地聽著。 

  「剛進來的我以為我再也不能出去了,也跟現在的你一樣自暴自棄,可是後來聽說,是有機會出去的,於是我就努力想要活下去。」 

  「可以出去?」景澈眸里黯淡的光亮,終於有了一點起伏。 

  「一年修羅場會進來兩百人,只最後出去的只有十個,被編製入隱字軍,可以出去執行任務。」 

  「兩百個人活下來十個……」景澈反覆咀嚼著這一句話,眼前掠過的是刀光劍影、以及每個人臉上各色各異的兇狠神情。 

  這場殘酷的淘汰,堙沒的不止止是死去人的身軀骨肉,更是活著之人的人性。 

  「小十八,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真的出去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滿城花開的樣子。」花如嫣開始憧憬。 

  「花開……我見過整個山坡開滿白馬骨的樣子,那片山坡里有個亭子,亭子里坐著兩個人,也許是一對師徒吧,師父在喝酒,徒兒在笑。」 

  花如嫣的聲音低低在說:「這些,都美得很。」 

  景澈像是痴了,跟著重複了一句:「這些,都美得很。」 

  聲音漸漸沉了下去,兩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這兩個月以來,景澈從來都沒有睡得像今夜一般如此沉。她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裡她回到了雲覃峰,白馬骨搖曳的雪白花瓣在日光下晶瑩剔透。 

  還是那個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放著一壺酒,剛開了封,酒香四溢。可是景澈一直跑,一直喊。卻一個人都找不到,她被包圍在漫山遍野的白色里,像是送喪一般觸目驚心。 

  *** 

  時間一晃就是半年,而對於修羅場里的人來說,這裡沒有晝夜之分,只有嚴苛規定的作息,日復一日,刀刃嗜血愈加濃重。 

  漫長枯燥,亦是折磨而痛苦的。 

  一開始修羅場的兩百人,縮減到了五十人。景澈從一開始提起劍扔回顫抖,到後來揮劍起落都應麻木,更不記得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 

  她已經融入了這種人性泯滅的生活,只有與花如嫣相依為命,而蕭燼、傅鄴自那日以後再也沒有來找過她。他們好像異常有自信,景澈在這裡遲早會奔潰。可是景澈卻變得越來越強大、無堅不摧,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成為這兩百人當中活下去的十人,那麼終有一天她能走出去。 

  一日傍晚,花如嫣正在給景澈包紮傷口,牢門口大鎖倏忽一陣響動,有人走進來。 

  不急不緩地撥回衣服,兩人轉身,看到司溟站在門口。 

  「恭喜你們。」司溟面無表情地說道。 

  景澈和花如嫣對視一眼,不知他所言何物。 

  「從今日開始你們將成為預備隱字軍,進入修羅場的軍營,接受特有的訓練。」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吧,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顫慄。她們離重見天日之時又近了一步,可是這意味著她們要殺更多的人。 

  司溟將所有成為預備隱字軍的人帶到軍營,那裡已經有一隊列好陣的士兵在等待。兩列人不多不少,一一相對而站。 

  司溟負手緩步走過兩列人中間的空道,揚聲道:「在你們面前的人將會成為你們的師父,監督你們訓練,直到你們成為正式的隱字軍。」 

  「雖然在這裡,誰強就是誰大,你們以後甚至可以殺了自己的師父取而代之,但是現在,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現在,三磕頭拜師。」 

  所有人聽到命令,服從並且沒有猶豫地跪下來磕頭。 

  唯獨景澈沒有一點兒動作地站在那裡,直勾勾盯著對面那個身形彪悍的戰士。 

  司溟隔了兩三個人站在那裡,並不急著動作,注視著景澈該如何收場。 

  對面的男人已經有些怒意:「你他媽不跪老子?」 

  「我不拜師。」言辭咬緊,她只吐出三個字。 

  她身邊的花如嫣已經急了,拽拽景澈的褲腳:「小十八,你快跪啊。」 

  「我不拜師。」景澈繼續堅持,目光銳利。 

  那男人上前一步,暴躁地一扯景澈頭髮,生生按著她的頭,同時腳尖橫起猛踢她膝蓋,逼迫她跪下。 

  景澈知道在這裡不能生事,任由拳頭劈頭蓋臉打過來,隱忍著不掙扎卻無論如何都不妥協。 

  眼見著人被打翻在地,蜷成一團,司溟終於開口制止:「行了。」 

  他走過去,景澈搖搖晃晃地支撐著站起身來,額頭撞破出血直往下流,嘴角烏青,削瘦臉上都是血污。 

  哪怕如此狼狽,她依然冷冷道:「我不拜師。」 

  「跟我過來,」司溟說畢,提高聲音對所有人道,「其餘人先解散。」 

  景澈握緊拳頭跟在司溟後面,直到進入一個空曠的岩石洞。 

  「為什麼不拜師?」 

  「沒有為什麼。」 

  她的師父只有一個,也永遠只能有一個。 

  「你很有出息,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在這裡,誰強大,誰才有說話的資格。」 

  景澈警惕而戒備地盯著司溟。 

  「如果你能過我十招,我就允許你不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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