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你殺人了
「我撤兵的時候,聽說南穹已經把你從弟子譜里除名,你師父百里風間親口下了赤色通緝令通緝你——」蕭燼陰陽怪氣道,「景澈啊,你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因為他們堅持,想想,我替你感到心寒。」
景澈的臉籠罩在赤色火光里,垂著眸緊緊盯著手中露出一截的劍穗,神情異常鎮定:「你在南穹里安插姦細?」
蕭燼狂妄大笑:「不然你以為,虞溪是怎麼得到消息,能正好在大婚那天用自殺打開血陣?」
死死咬著牙,一言不發。她一直想不明白虞溪的死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終於從蕭燼口中得知,可是這罪名已經給她扣下,她根本無法辯解,早知道無力回天。
「你想保護的臻弋族在通緝你,你痛恨的臨滄卻可以保護你,你偏不肯歸降我,哪頭都不討好,就非要這麼蠢?」
「蠢事我幹得多了。」景澈不冷不淡地回答道。
而腦海中突然胡亂回想起百里風間曾在她耳畔一本正經得戲謔:「你現在蠢得我都想哭。」
那時他噴薄在她耳邊的熱氣醉人,恍若就在昨天。可終歸是隔了山隔了海,隔了一層物是人非,她在這裡為了他的天下受盡折磨,而他卻把她歸位孽障,叛徒一類,要將她捉拿歸案。
而她的堅持,不過是因為心中不肯泯滅的良知。她縱然恨他,也知道不能對不起族人。
「你要跟我耗,我也無所謂,我有的是時間,」蕭燼陰測笑笑,「你和**神璽一起被困在這兒,反倒沒法興風作浪,讓我省心很多。」
蕭燼站起身離開,這一次出乎意料沒有用什麼殘酷的手段折磨人,只是對司溟揚聲吩咐道:「從今日開始不必給她任何特權,別人該做的,她一樣都不能少——該去死的時候,就一樣讓她去死。」
司溟頷首,送走蕭燼,帶著景澈回到牢中。
景澈面無表情地跟在司溟身後,而路過殺人場的時候,司溟停下來。
右邊岩壁上開了一個小小的石窗,從這裡看進去能一覽裡面情況。司溟命令景澈轉頭去看,景澈充耳不聞,他便強硬抵著景澈的後腦勺,強行將她的臉按過去,逼迫她往裡面看。
殺人場里各種喧囂聲不絕於耳,慘叫聲,刀刃交接聲,血肉碎裂聲。為了保全自己,為了在這裡活下去,每個人都殺紅了眼。
就在附近,一個看起來滿臉幼稚的少年,景澈分明看清楚了他臉上的慌亂,而下一秒,他就被身後一人攔腰斬斷。一條鮮活的生命,在外面也許寄託著一個家庭所有的希望,而在這裡一文不值。
臉龐上仍然空洞得看不出點神情,然而景澈身子卻似乎在極力抑制顫抖。
不知看了多久,司溟手上的力道漸漸鬆開。
失去了支撐,景澈踉踉蹌蹌地跌出去一步,面無表情的臉上滲出眼淚,止也止不住。
「降服蕭將軍,你就可以立刻離開地方。或者,如你剛才所見,必須每天進入殺人場殺人。不要妄想求死,你會發現你有多天真。」
司溟轉身走到前頭,將景澈送回到牢中,大鎖落下。
花如嫣見到景澈回來,勉強地沖她一笑,隨即嘴角就耷拉了下去,口中喃喃:「小十八,你知道嗎,明天我們就要進入殺人場了。」
景澈充耳不聞,卷過被子背身蒙住頭。
第二日,景澈和所有人一起,進入殺人場。
匕首捏在她手裡,她卻只是縮在角落,一動不動。眼前人影繚亂,廝殺聲四起,血腥濺滿岩石,覆了一層有一層,地上堆滿森森白骨,都是這個地域的祭品。
這時,面前一道兇狠的劍光劈下來,而景澈仍然縮在那兒,不避不閃。
死了會更痛快一些吧。死了,無需再堅持她那點可笑的尊嚴,她不想殺人,她不想淪落為一個真正手裡沾滿血腥的罪人,到了那時候,她就再也沒有辦法跟他解釋了吧。
「鋥——」的一聲劈頭蓋臉而下的劍被隔開,是花如嫣拉起景澈躲開,氣喘吁吁地問道:「小十八,你怎麼不躲啊!」
景澈看了一眼她著急的臉,卻反手甩開她的手,冷冷道:「要你管我。」
花如嫣又氣又急,卻又不想丟開景澈,只得在她身邊護著她。
有驚無險,直至時辰到,殺人場大門打開,兩人都還是活著的。
景澈絲毫都不領情,撇開花如嫣徑直往前走,花如嫣自討沒趣,索性也不理她。
到了夜裡,修羅場里萬籟俱寂。外頭一把火光陰森森地鋪開影子打在被上,景澈徹夜無眠,恍惚間似乎察覺到一陣陣顫抖。
「喂?」景澈壓著聲音向花如嫣喊道,然而詢問卻如石沉大海,在陰測牢里繞了幾圈又沉寂下來。
花如嫣仍是抖得厲害。
景澈探了探手過去,發現她額頭燙得厲害,嘴唇燒得蒼白,唇角微微闔動:「水……」
從黑暗中摸索著起身,想倒一杯水給她,倒轉水壺使勁倒了幾下,確認了水壺中已經空空如也的事實。
牢里一天只供兩次水,喝完了就是沒了。景澈也沒辦法,看了眼渾身戰慄的花如嫣,重新翻身上床,不再搭理。
對著黑暗沉默了片刻,景澈試圖閉上眼,然而意識越來越清醒,哪怕背著身,花如嫣白日里護著她替她殺人,這時卻渾身發冷、嘴唇蒼白的面龐清晰交疊在眼前。
哪怕刻意忽略,卻也沒辦法逃過良心的譴責。大概是沒有人想要拒絕被溫暖吧,所以才會對一切都還留有殘念。
景澈又重新起身,走到牢門口沖外面喊道:「有人嗎?」
一聲呼喚傳過去,半晌才有人罵罵咧咧走過來,火把的光傳過來,牢門的纏了幾圈的鐵鏈繞開,睡眼惺忪的獄卒走進來:「大半夜吵什麼!」
景澈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軟一些:「十五發燒了,能不能給我點水?」
獄卒呵斥:「發燒了算個什麼事,這裡天天都有人死,以後大半夜別煩老子!」
景澈急促抓住他的手,道:「只要點水就可以了。」
獄卒不耐煩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景澈沒有防備被掀翻在地,一頭撞上牆壁,腦門上都是冷冰冰的觸感,卻沒有痛。抬手一摸,黏糊糊。
「要水等明天的,難不成發個燒還要老子伺候上水?」獄卒啐了一口唾沫就要離開。
景澈不屈不撓地掙扎著站起來,擋在他面前,這次只有堅決的三個字:「給我水。」
「你煩不煩——」獄卒徹底被激怒了,然後正想發威,瞳孔卻驟然睜大,低頭一看,一把匕首狠狠沒入身體,那個前一刻還在乞求他、看著柔弱無骨沒有半點攻擊力的少女,這時候堅決地把一把匕首推進他的心口。
獄卒還沒有從這個震撼中回過神來,口中狂噴鮮血,全都澆在景澈衣服上,隨之往後一栽,整個人都倒了下去。
景澈顫抖地比花如嫣還厲害,咬著唇然後狠狠拔出匕首,踉蹌地跑了出去。
守夜的獄卒都被驚醒,蜂擁而上攔住景澈。她揮舞著匕首,擋開一個是一個,被掀翻在地又掙扎著爬起來,一路濺血,跑過漆黑而漫長的過道。
火把依次點燃,動靜越來越大,牢中不少人醒了過來,而都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外面這場鬧劇,又帶點悲憫。他們以為這個孤注一擲的女孩想要逃跑,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從這個修羅場里跑出去。
她的身手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敏捷和爆發力,十幾個獄卒前後夾擊都奈何不了她。
正熄燈欲睡的司溟聽到房外突然一陣喧囂,門被一把踹開,透過微弱的燭火,他看到本該在牢里的景澈出現在此,他微微驚訝地直起了身子。
在往後的日子裡,司溟見到過很多次景澈乾脆利落地殺人,卻唯獨忘不了這一幕。
孱弱的少女渾身血污地走進來,她的身子明顯在顫抖,然而手上緊緊捏著一把滴血的匕首,新鮮而混亂的血跡順著雪白刀刃往下滴。
她乾裂的嘴唇微闔,黑白分明的瞳仁像是一幅驚心動魄的水墨畫。
「我要水。」
司溟沉默而頗含深意地看著她,半晌才平靜地對後面緊接著而至、不知所措的獄卒道:「給她水。」
在聽到這個回答后,景澈渾身的力氣都被透支完畢,踉踉蹌蹌地身子一傾,跪倒在地上。
她的眼神里有一種驚人的毅力讓司溟覺得震撼,這個在修羅場培養修羅殺手九年的執行者,連見到帝王都不會下跪,竟然在這個時候蹲下身,平視著景澈。
司溟對著她一字一頓道:「你會是一個好殺手。」
景澈對上他的眼,再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染滿了鮮血。她不確定地動了動手指,好像眼前的這隻不是她的手。
她突然把手使勁往身上楷,努力想擦乾淨血跡,好似要慌忙澄清什麼,急急想掩飾什麼。
司溟抓住她的手,眸子銳利地幾乎要把她看穿:「沒錯,你就是殺人了。」
一聲清明,景澈停下了所有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