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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海中炮響

  海面浪里千疊,小舟平穩搖擺。海風依舊激蕩咆哮,而日光鋪了一半的艙里無比寂靜。 

  「二位。」船家叩了叩卧房的門。 

  「咿呀」一聲門打開,百里風間未斂去臉上神情,此刻冷得有些駭人。 

  船家一愣。看到他已經摘下了斗笠和面紗,這一副鼻樑高挺、眼眶深邃、膚色偏白的模樣,難不成還真被他說中了,是臻弋人么? 

  心中暗自叫苦,不過萬幸已經上船了,若是在碼頭被發現,那莫說賺錢了,恐怕項上人頭都要不保了。 

  「我看這天氣會有風浪,來跟你們你們說一聲。到時候什麼不舒服的,我可不會賠錢的。」哪怕船家曉得面前的人不好惹,但口氣還是在不知覺之中就變了味。 

  臻弋人,亡國奴,就是做奴隸、被殺頭的命,就是低賤。 

  臨滄三代人,而臻弋的一代人都還活著。臨滄人骨子裡已經都是對臻弋人的鄙夷了,而後者的血液里卻依然有著復國夢。 

  百里風間微蹙起眉,鼻腔里擠出一個音節就算是回答了,毫不客氣地就關上門。 

  並非這個口氣里的不敬讓受人尊崇的他感覺到不舒服,而是連一個船家都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臻弋族人的不屑,讓他心中一揪。 

  不是不曉得這百年來,臻弋人境況委實凄慘。只是在迦凰山避世不出,看到的也少了。 

  除了被囚禁在雲魂虎睡地中生死未卜的幾百萬臻弋族人之外,剩下僥倖未遭此劫的十萬族人,有一萬左右的人遷到極北之地,受迦凰山南穹派庇佑,卻是被迫改變生活習性,忍受著是天寒地凍。 

  然而剩下的幾萬人,情形更加凄涼,流浪在大陸各地。組建成復**的,或被帝**隊捕殺,或苟延殘喘東躲西藏;淪為奴隸的,生死皆看主人興緻。臨滄人善舞刀弄槍,生性殘暴,為滿足變態趣味想出各種駭人聽聞的手段折磨臻弋奴隸。 

  聽聞最早幾個年頭,折磨大多是血腥的。臻弋人在那時還四處復國發動暴動,被俘虜之人高達上萬。 

  帝都里的那群怪物想出法子,讓砍去雙足的臻弋奴隸們組成的一支無足舞隊,以身軀匍匐跳舞,跳給那些受虜不肯屈的戰士們看,直至跳到精疲力盡而亡。 

  死一個舞者,殺一個戰士。 

  後來幾十年復國暴動漸漸少了,大多臻弋人淪為不折不扣的奴隸……大多,以**為主。再加上雲魂虎睡地里運出來不知用了何方造成的傀儡奴隸,臨滄貴族的日子過得很是糜爛。 

  而這糜爛卻都是建立在踐踏臻弋人之上,苦不堪言的民族卻被壓制地毫無翻身之地。於是,有許多人想投奔迦凰山,卻大多在奔波路上便被發現捕殺,或是因為跨不過千之嶺和戟華道這兩道天塹,死於惡劣環境。 

  也難怪,連一個小小船夫都會如此鄙夷臻弋人。 

  可是縱然他想拔劍……他又能指向何方?天下之大,處處都是毒瘤,而劍只有一把,他甚至無從下手。 

  最多只能是守好眼前之人,苟且偷生罷了。 

  他心魔已深,縱然有所猶豫,但是根深蒂固的想法卻是一時半會難以改變。 

  「阿澈啊,把窗戶關好。」回過身,面上平靜若水。 

  沒有滿不正經的笑,亦沒有眯起眼殺氣四溢。就如此平靜,含著無可抗拒無力再辯的威嚴。 

  「噢。」難得沒有據理力爭,景澈又乖又老實地去關好窗。 

  「若是覺得悶,趁現在浪還不大,師父陪你去艙外走走。」 

  景澈把自己包到被子里,背著身非常堅定地拒絕了:「不。」 

  不爭辯了,不代表心中就沒有意見。 

  半晌百里風間也沒有回應,景澈忍不住回頭一看,發現人已經不在艙里了。 

  怎麼說,見她不高興了,作為師父的也該來哄一下啊。 

  若是換了以前在公主府里,爹爹和一群僕從都是好說歹說千方百計哄著她開心的。 

  她怎麼會攤上這麼一個師父。嗜酒如命不說,還極度匱乏責任心,最重要的是,竟然絲毫都不關心她。 

  越想心中越是鬱結,半眯著眼抿著嘴,腦海中這幾日雜亂的事一晃而過,想著想著,亂成一團,又因為清晨起太早,委實是累,漸漸就睡著了。 

  等到恍然轉醒的時候,不知為何睡意全無。睜開眼,一枚懸在半空中顛簸得厲害的明月印入眼帘。 

  凄冷月光斜在窗欞上,透過薄薄的窗紙望見波濤洶湧的漆黑大海,景澈這才回過神來,不是月亮在顛簸,而是小舟在風浪中晃得太厲害。 

  像是渺小的蜉蝣。 

  神智清明起來,胃中卻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頓時湧上來,疼得景澈的小臉煞白。她抓著一側木扶手坐起來。 

  餘光掃到百里風間靠著牆,盤腿坐於床上,頭微垂得支著懷中劍柄上,一半的容顏籠在凄清月光中,一半容顏隱於黑暗,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 

  景澈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衣角。 

  只是極淺的小憩,受到輕擾便隨即睜開眼眸,神情十分清明,只是口氣里還帶著微薄的睡意,聽起來溫柔極了:「阿澈啊。」 

  「師父,我難受。」景澈苦著一張臉,自作主張地爬到他身邊坐下。 

  伸手探了探她的脈象,無奈地皺起眉:「小丫頭,做個船都能暈成這樣。」 

  然後將劍置於一側,極其自然地執起她的手,按著虎口,一股溫潤至純的真氣輸送過去。 

  「感覺如何了?」 

  景澈靠著他的肩膀,這股暖暖的真氣循環全身,又催起軟綿綿的睡意:「唔,舒服許多了。」 

  垂眸看了一眼,見到她面色有所好轉,才放心道:「那阿澈再睡會罷。」 

  抱著他的胳膊,掐起一臉嬉皮笑臉:「我要睡師父懷裡。」 

  百里風間微微猶豫了一下。 

  可是他沒有深究過,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什麼他會有剎那的猶豫。 

  景澈不等他回答,自作主張地自己鑽到她懷裡,還振振有詞道:「那邊被子薄了些,我冷。」 

  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頭枕著他的臂彎,臉埋在他的衣襟里。那股淡淡的酒香味如今聞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惹人煩。 

  景澈是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人,早忘了方才的鬱結,閉起眼作勢就要睡了。 

  笑容藏在他溫熱的胸膛。 

  百里風間扯過被子裹住她,少女最柔軟的那個部分隔著他的腹部,均勻的氣息吐在他的胸膛,他竟然莫名面熱起來。 

  深吐了一口氣,沉定下來,目光落在她寧靜的睡顏上。 

  之前惡狠狠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獸的人是她,此刻溫順黏蜜的人也是她。這般舉止皆執從內心性情,歡則笑,痛則哭,天生帶著一種草莽縱橫的氣勢。 

  敢愛敢恨,認定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曉得這種性情究竟算好算壞。但是他知道的是,因為他與小徒弟之間所經歷的事,渡過的歲月,遇見的人不同,他們所認定的是非價值不同,所以他們之間的矛盾永遠也不可能徹底解決。 

  哪怕這時師慈徒孝一派和諧,下一秒也有可能針鋒相對,不可開交,彷彿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 

  他算是性子極其隨和的人了,有時候也會被小徒弟弄得頗為惱怒。 

  可是如今想想,不過是他們之間的堅持不同罷了。再加上她的一些小性子作祟,許是從小歲笙便不怎麼在她身邊照顧,她總會有些過分決絕的敏感。 

  哪怕被眾星拱月般的寵著,也會有不為人知的委屈。其實她的本性是很好,正如她名字里的那個「澈」。 

  清澈地如同月光,捧在手心,唯恐沾了塵埃。 

  可是這亂世——哪裡還有凈土啊。 

  心中一聲沉嘆,目光轉向窗外。 

  隱約可見的海面被夜染成渾濁的黑色,浪還在不知疲憊地咆哮。月色被濃霧遮蔽,異常慘淡。 

  而目光極銳利的百里風間,一眼便瞥見海平線之上,兩艘大船浩浩蕩蕩駛來。遙遠的炮聲混在鋪天蓋地的海潮聲中入耳。 

  「師父,是炮聲嗎?」景澈並沒有睡著,方才處於太過安靜的船艙,亦分辨出了這轟鳴的聲音,警惕地坐起來。 

  「應該是吧。」卻口氣從從容容,並無警惕之意。 

  見他如此淡定,景澈也明白了。是這兩艘船在你追我趕,自然不是沖著他們來的。 

  只是這大深夜的,是什麼船逃得如此倉皇? 

  還沒等景澈問,艙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是船家驚惶的聲音:「是帝國的艦隊來了!是不是來抓你們的!可跟我沒關係啊!」 

  「怕的話就遠離那個方向開好了。」一副置身事外悠閑的口氣,一手還輕輕撫著景澈的長發。 

  景澈嗤笑了一聲,卻突得笑聲一停,口氣嚴肅了起來,仰頭灼灼地注視著他下巴肆意滋長的青胡茬:「師父你說,帝國艦隊要抓的人,會不會是我們臻弋人啊?」 

  百里風間神情一變。 

  只想著自保為上,盡量不摻到別人的爭奪中去。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麼簡單的道理,小徒弟都想到了,他怎的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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