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醉翁之意
破曉。
生澀的魚肚白方在黑暗之中掙扎,枝頭的水霧已經凝結成露珠。
一道日暉從海平面上方浩浩蕩蕩地鋪灑過來,水光粼粼顫動。碼頭邊,已經有了稀疏來往的人群。
「去千之嶺入海口。」男子戴著斗笠,穿著遮住全身的寬大黑袍,背著一個十多歲的少女,壓低了聲音與船家交談道。
船家瞥了一眼男子的這身裝扮。這年頭,一大早坐黑船的人大多如此神秘兮兮,不足為奇。倒是多看了一眼伏在他背上的少女,歪歪斜斜地帶著面紗,一臉睡意惺忪地勾著他的脖子。
因著碼頭邊腥味太重,景澈半睜開眼,一手嫌棄地捂著鼻子,一手不耐煩地晃著百里風間的衣袍催促他。
父女?也不像啊,船家暗自揣測著二人的關係,難道是童養媳?
不過不管二人是何關係,一看便知,是非要去千之嶺不可的。而這類人,無外乎兩種,身懷巨寶,或是亂臣賊子,反正無論哪種,都是有錢人,若是不敲一筆竹杠,誰樂意去千之嶺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太遠了,這生意我可不做。」
「十倍價格。」打斷了他的話,百里風間一副財大氣粗的慵懶口吻。
「這——」船家一聽這價格就樂了,但還是穩著一臉生意人的老辣,假裝猶豫著思忖,半晌才應承下了,「好吧。」
心裡卻已經笑開了,沒想到這人出手如此大方。這出價,莫說要去千之嶺了,就算是臻弋人的生意,他也做,一邊道:「二位先付兩倍訂金,我去備好淡水和食物,就可以開船了。」
百里風間二話未說,甩了一個錢袋子給他,便背著景澈上了船。
船倒是不小,艙裡頭用簡陋的木板隔了三個隔間,一間置雜物,一間廚房,一間大卧室。
雖說卧室里橫七豎八地放著好幾張床,寬敞是寬敞,但是去千之嶺少說也要在海上漂三個晚上,師徒擠一間,委實是有些尷尬。
景澈的睡意已經消了大半,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一圈,並無覺得任何不妥,指著靠窗的床鋪邊,生怕別人跟她搶似的,趾高氣揚地宣佈道:「我要睡這張。」
百里風間將她放到床上,自己隨便挑了一張床坐了下來,習慣性地便摸出了懸在腰側的酒葫蘆。
等了片刻,船家上船了,船迎著旭日的方向緩緩離岸,朝陽愈來愈熱烈地揮灑在窗紙上,被雕花船窗分割成一道一道的金色。
終於踏上歸程了,遠離臨滄人的地盤,他算是鬆了一口氣。
這幾日過得可委實是頗為驚心動魄,連自負懶散如他,也都繃緊了神經。
最擔心的,便是性子太沖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徒弟。其二,他也疑心這素來都相對平靜的江南,近日怎的總有各種動亂。他自己已同臨滄軍隊打了照面不說,就連韜光養晦這麼多年的南方復國者們也都開始蠢蠢欲動了。
而且,連日亦發生太多突如其來的怪事讓他想不透。
被封印在鸓鳥石雕里的妖王姑湛,他口中提及的皇陵底層,是否與歲笙讓阿澈去的是同一個地方?而皇陵底層究竟藏著什麼,與阿澈有何關係?又與臻弋族人有何關係?
姑湛非要給阿澈的那塊花紋繁縟的古董鏡之界石,刻著臻弋二字,莫非是進入皇陵底層的鑰匙?
還有那位被逐出劍聖門、叫蘇月的前輩,等等……蘇月?百里風間驀地想到了什麼。
望川地宮本是月妃陵,月妃蘇月是曜合帝淵及的妃子,而鸓鳥石雕又與曜合帝是同一時代的,那麼此蘇月與彼蘇月,又是否是同一個人?如果真的是同一人,劍聖門弟子入宮為妃,那當真是非常駭人聽聞的一件事。
可是一切都只是猜測,他想不出半點眉目。
是了,拋去這些別人的事不說,他肩上莫名其妙被烙上的封印,就足夠讓他困擾了……
像是一個慢慢滾成雪球的謎團,他試圖一層層剝開它看清楚,卻猛然其實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雪球之中,以管中窺豹的姿勢,還妄想去窺探秘密的核心。
罷了,他也不是自我困擾的人。得過且過,一切等回了迦凰山再做打算。
舒展開不知不覺鎖緊的眉頭,正欲舉起葫蘆喝一口,一抬眸就看到眼前一張放大的臉,隔著一層面紗依然可見粉嫩白皙的肌膚,旭日的金色里少女臉上軟軟的絨毛依稀可見,一雙朦朧的桃花眼正端著不懷好意的神情看著他。
「師父,你的酒不是被我倒完了嗎?你怎麼還喝?」儼然一個大人模樣,背著手微躬著身子,湊到他面前的小臉正氣凜然,對自個師父指手畫腳起來都像模像樣的。
可是一說到酒,百里風間就極力剋制住想掐著她的臉將她拎起來的衝動直接丟到海里的衝動。
他還未拿這事興師問罪,倒是小徒弟先指手畫腳起來了。今兒葫蘆里的酒是他從酒樓里打的,味道差得不是一截兩截,只能勉強入喉。此前在望川地宮裡她毫不客氣倒掉的酒,那可是世人一壇難求的羅浮春,如今也就只有他的雲覃峰後山才埋著十幾壇。
當時著實是被小徒弟的不由分說氣昏了頭,如今回想起來,他才開始心疼了。
他不否認,他嗜酒如命。他甚至將這個當做他頹靡的理由。
景澈見他面色微斂,又不講話,便眼疾手快地奪了他手中的酒葫蘆,洋洋得意地高高舉過頭頂,道:「師父,酒喝多了腦子都要糊塗了,阿澈就勉為其難幫你倒了吧。」
「你敢?」微眯起眼,慢條斯理的口氣之中透著一股凜冽的危險氣息。
大凡曉得察言觀色的人,都知道若是往日滿不正經弔兒郎當的人露出這種神情,便是生氣了的前兆。
以為有了先前師徒因為酒的事情鬧得極不愉快的前例,景澈這一次不會為所欲為了。可是百里風間又一次低估她了。
說她不知收斂,那當真的是太客觀了。
景澈永遠都不在這大凡之列中。她我行我素,膽大妄為,自小就沒有養成看人臉色的習慣,如今自然也不會。更何況,她認為她做的事不錯,她便絕不會動搖。
就是因為喝酒,才讓師父喝得沒有了鬥志,連這天下都不救了。他明明曉得,那麼多人在期待著他,在渴望著他的劍為族人而拔,可是他偏偏軟硬不吃,只曉得喝酒,只曉得做一個縮頭烏龜。
他說是因為他怕死,她才不信。若是真的怕死,他便不會在紅塵客棧中孤身迎敵,不會為了她與妖王姑湛斗。他總是一臉醉醺醺滿不在乎,可是她曉得,他在乎的東西可多了。
在她眼裡,世界被劃分得很簡單,非黑即白,非愛即恨。她看不到那些蜿蜒曲折的隱情,她只曉得,眾生又期待他,他又有這個本事,就應該去救天下。但是他就是喝酒喝得太多,才導致偶爾神志不清。
所以她要幫一把自己的師父。
手伸出窗外,吹得衣袍獵獵作響。葫蘆里的酒逆著咆哮的海風飄搖灑落在翻騰的海面之上。海風帶著腥氣灌進艙里,很快便被那股來勢洶洶的酒香所覆蓋。
然而,百里風間卻異常平靜而沒有神情地注視著她的所作所為,不笑,亦不怒,眼裡毫無由來地浮起一層悲憫。
不是對任何人的悲憫,而是對他自己的。
「阿澈啊,」他喚得極其隨意,卻聽起來有股很鄭重的意味,不是往日里長輩對小輩的口吻,而像是與一個交往多年的知己促膝談心,「沒有用的。」
不要再拯救他了,沒有用的。
他的每一個字眼彷彿都是從釀了百年的酒罈子里撈出來一般,夾帶著悲哀撲面而來。酒所帶來的麻木已經滲透了他的每一寸骨骼。
一個飲酒之人,非常堅定地承認自己醉了,那他,究竟是醉了沒有?
被他臉上如此悲哀的神情攝住,景澈也愣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她只是單純地想讓師父不要再喝酒了。可是師父為何是這般神情?
走過去,又像是一隻溫順的兔子一樣老實蹲到他身邊,手肘支在他膝蓋上,正好能清楚地看見他所有的神情。
這一張好看而又滄桑的臉,俊朗得像是一把上古神劍。然而神劍的劍鞘卻覆滿了銹斑,儘是頹靡凄涼。他的不修邊幅,他的弔兒郎當,他的滿不在乎,他的醉生夢死,其實都是他的掩飾。他所有的雄心和激憤,才華與熱枕,都被包裹在劍鞘之中。
都是初心,不曾腐朽。
神劍自己不肯出鞘,世上更無人能拔得出他。
「阿澈只想幫師父,然後師父去救天下。」小小的少女眸里神情灼灼。
他輕輕撫著她的長發,嘴角的笑意慘烈:「可是,阿澈啊,你曉得不曉得,這個天下因為我而多出的血腥,師父根本沒有辦法去面對啊。」
似懂非懂地注視著他漆黑的瞳仁,海風苦澀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