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飲我之酒
這種深刻而痛苦的感覺是百里風間漫長生命里,永遠無法跨過去的鴻溝,所以他的修為也只能跨越人的極限成為聖,卻因心中有障礙,那麼多年也無法突破成仙。
從往事苦澀中回過神來,他揚起眸望向天空,彎月已落山,不知不覺竟趕了大半夜的路。
拇指摩挲著下巴鬍渣,一手勒住韁繩,探身掀起帘子,看到景澈已然睡著了,卻緊蹙著眉頭,睡得極不安穩。
百里風間想著既然也不急著趕路,恰好前面有一座了無人煙的破宅子,便先進去歇歇腳罷。小徒弟方從囚魂地出來,被那裡的煞氣纏了百年,元氣還未完全恢復,一夜顛簸終是不好。
便將馬車拴在樹上,抱了景澈出來。
小小的一團碧衣塌在懷裡,這看似粉雕玉琢的少女其實並不十分圓潤,抱起來卻也分量不輕。百里風間才走出去幾步,景澈便迷迷糊糊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引入眼帘的便是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下巴一圈淺青色鬍渣,這才末知末覺地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被包圍在他懷抱的暖意里。
竟然莫名心頭一跳。
這異樣一閃而逝,景澈想深究突如其來的心跳究竟是為什麼,始終是無因可循。然後她扯了扯百里風間的衣袖,口氣不善:「喂,我餓了。」
百里風間將景澈放下來,一邊略施法術擦去宅子里桌椅上的灰塵,一邊道:「冬日裡樹林活物不多,讓阿淵去找找看吧。」
「阿淵?」好奇地看看四周,沒有其他人啊。
卻見百里風間腰側的劍自動出鞘浮在半空中,他拍了拍劍柄,像是在跟一個熟稔多年的夥伴說話一般:「去吧。」
銀劍很聽話得拐了個彎,飛出宅子。
看得有些怔了,景澈卻擺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有什麼了不起。」
百里風間斜笑著,眯起眼俯身居高臨下得打量她:「你來試試?」
「我阿娘肯定也會。」翻了個白眼,然後爬到到高椅上坐著,雙腳夠不著地,懸著晃晃蕩盪,一副自娛自樂的樣子。
懶得同她爭,百里風間拾了些柴生起一團火,驅散了房裡的陰寒。這時,龍淵白劍戳著一團瑟縮的兔子飛了回來。他朗聲一笑,點頭以示嘉獎,龍淵白劍便心滿意足地鑽回劍鞘里去了。
百里風間席地而坐,在火上烤起了兔子。
不出片刻,肉香瀰漫開,金黃色的皮上冒出呲呲油粒,連景澈都有些經不住誘惑,從高椅上跳下來,坐到百里風間身邊,巴巴地望著樹枝上的烤兔肉。
「把你眼睛里的哈喇子收起來好嗎。」瞥了眼小徒弟,百里風間笑意懶懶,悠閑地譏諷道。
「你有本事別看啊。」伶牙俐齒,反唇相譏。
片刻過後,將烤好的兔肉遞到景澈面前,百里風間撣了撣手中的炭粒,道:「吃吧。」
景澈歡天喜地地接過樹枝,卻端詳了烤兔肉半晌,遲遲不動口,反而蹙著柳眉道:「怎麼烤焦了,黑乎乎的。」
百里風間大半輩子都在風餐露宿,自然看不慣這些嬌生慣養的毛病,卻知道景澈的這身公主病暫時是改不回來了,也並未擺出不滿神情,只是漫不經心道:「這荒山野嶺伺候不了你,你便將就著吧。」
而一聽到將就,景澈就覺得莫名煩躁。
本是公主府里的掌上明珠,對任何東西都極其挑剔,而如今卻四處都要她將就,將就著從了阿娘的遺願,將就著拜了一個師父,將就著這個亂世,如今還要將就著待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過夜,她無法接受這落差。
將串著兔肉的樹枝往百里風間手裡一塞,桃花眼微翹,任性的神情下生出幾分少女的嫵媚,她斜著他,冷嗤了一聲:「將就?憑什麼要我將就?」
「將就不了就別跟著我。」
「求之不得。」她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俯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道。
少女溫軟的氣息噴在耳側,話音落後又只剩下呼嘯的冰冷寒風,她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百里風間無動於衷地繼續坐著,扯了一隻兔腿細嚼慢咽地吃著。
外面月夜寂靜,樹林無風。嗚咽如幽鳴,漸行漸遠。
半許,他突然站起身。
這時便起風了,長風浩蕩,如同戰歌。
「阿澈?」迴音重重繚繞,風凄凄零零,卻無人回應。
聞到這風裡夾著的異樣,百里風間蹙起了眉。打開靈氣感知,卻發現這林子里已經沒有了景澈的動靜。
長發逆風鼓起,一道玄光急速掠過整個樹林。不出片刻,百里風間回到原地,這個不大的林子已經被他粗粗看了個遍。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有些亂了分寸,焦慮絕不是他的做派,反而因此鎮定下來,不再做無用功,沉眉定心思索。方才就片刻的大意,竟然有人在他眼底下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人——難道,是滅字軍尋到此處了?
不可能,滅字軍里的神行者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親手殺了。這世間還有人能在如此短的間隙內不引起他注意而又帶走一個大活人,這個速度,他倒是想起了一個人。
百里風間還記得那個人在迦凰山結界日夜交替的瞬間,以非人的速度趁著極短的時間隙闖了上來。如果真的是那個人的話——臉上頓時有了微薄的怒意。
目光煩躁一掃,才看到了貼在馬車壁上一片的白色錦帛。
上面黑字飛揚:「百里劍聖,多有得罪。在下七影,紅塵客棧恭候大駕。」
果然是他……真是不屈不撓!
錦帛揉成一團飛入宅中,挾著殺氣熄滅了那團燃著的篝火,百里風間飛身上馬,立刻回程。
又折回坤方城。
紅塵客棧就處於城中心最繁華的的地段。說是客棧,其實是半個風月場,夜夜笙歌不休,今日亦如是。
攏攏衣袍,邁進這金碧輝煌的樓里。
深夜客並不多,只有一把古琴蔥蔥攏攏地彈著,不緊不慢地和著百里風間的腳步。
他尋了一個空位坐下,手邊的龍淵白劍擱在桌上,金屬敲擊檀木桌發出鏗鏘聲,引得人側目,打斷了正綿綿密密地推向**的曲子。
懶懶一揚眼角,他的聲音不重,卻含著讓人不敢反抗的氣勢:「七影出來見我。」
白衣琴師聞言看向百里風間,認清了他,頓時面露喜色,拂袖收手,急忙起身迎上前去,拱手作揖:「百里劍聖,七影就在樓上,我引您上去。」
「叫他下來見我。」百里風間自在坐著巍然不動,解了腰側葫蘆淺啜一口。
琴師不卑不亢地讓了一禮,隨即旋身上樓。
百里風間只覺得這白衣琴師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等了好片刻,木質樓梯才傳來「噔噔」的腳步聲。
「讓百里劍聖久等了,」有些無奈的聲音,走在白衣琴師前面的黑衣男子七影扶著一隻受傷的手臂,極其誠懇地躬了躬身以示不便,然後一臉無奈地說道,「劍聖的愛徒當真是……烈。」
百里風間挑眉,頗為好奇地看著七影已經包紮好繃帶的手臂,隱約還可見有血跡滲出來:「怎的?」
七影想了想,不好如此直截了當地告狀,只是隱晦得一語雙關道:「伶牙俐齒。」
百里風間不自覺地斜唇一笑,這個小徒弟啊--真是讓人又擔心又沒轍。
既然話說至帶走了他的徒弟,那白衣琴師便面露愧疚、先發制人道歉:「在下鶴浮,用此下策請百里劍聖來此地,實屬無奈,還望劍聖見諒。」
鶴浮,名字也耳熟,偏生不記得在哪裡見過。罷了,過路之人,無心去記。
「我接走我徒兒了,便自然見諒,」無所謂地懶懶一笑,弔兒郎當的樣子:「其他事,不必說。」
拒絕之意不言而喻,還未出馬便身先士卒,七影打好的一肚子腹稿都無能為力,一時憤慨,口無遮攔:「劍聖當年決心守天下,如今卻無論如何都要袖手旁觀嗎!」
「這個問題,我記得幾年前便回答過你了。」百里風間說得不緊不慢,將七影的義憤填膺輕而易舉地堵了回去。
「幾年前我毫無籌碼,只想著憑一腔熱血便能請得動劍聖您出山,被拒絕自然無話可講,可如今,我已經召集起了整個南部的臻弋人,養精蓄銳,只待有朝一日,可一舉復國!」
「一舉復國?」百里風間重新咀嚼這四個字,心不在焉的口氣里有微微嘲諷之意,更多的卻是無奈:「雲魂虎睡地的臻弋人呢?作為你們復國的犧牲品么?」
七影也不顧手臂傷勢,單膝跪地,雙手一抱拳,錚錚道:「七影絕非魯莽之人,正是因為知曉了雲魂虎睡地的所在,才敢挾持您的愛徒以求您一面!」
百里風間卻依然無動於衷,撣撣衣袍站起身,「尋到雲魂虎睡地,的確是一個振奮的好消息。只是,這與我何干?你們復你們的國,我喝我的酒,就當這世間劍聖已死罷。」
「劍聖!」
「行了,不必再說,我這便帶我的徒兒走,」長腿邁上樓梯,百里風間頭也不回,「迦凰山在七十年前就告知天下,不會再參與任何戰事之中,劍聖門亦如此。」
七影與那白衣琴師絕望地對視一眼,孤注一擲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