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面真相
「啊!」百里風間才踏出屏風一步,一聲不滿的尖叫先囂張而至,摔筷子聲接踵而來。
斜睨著他,微帶稚氣的臉龐上是少女特有的任性,軟糯的嗓音中含著不耐煩:「這都是什麼?為何滷水的豆腐里加了米醋,肉排里摻了糖?都是南蠻的口味,怎麼入得了流。」
「還有這筷子!」拾起被自己摔出去的筷子,景澈端看了一眼,便怒得柳眉倒豎,「普通人家怎麼能用皇宮裡的鑲紫玉銀筷?」
無處可發的積鬱化為怒氣,此刻一股腦莫名其妙地被激了出來。她死死抿著嘴,擺了惡狠狠討說法的眼神睨視百里風間,小小的下巴卻有些委屈得顫抖著。
她是聰明人,早就隱約猜到了什麼,卻下意識不肯信,以為只要自己大吵大鬧,讓這個世界都順著她,她便可以掩耳盜鈴忽略真相的聲音。
百里風間瞥了眼桌上被挑得亂七八糟的菜,心中升起一股暴殄天物的不快,但也還不至於發怒,只是斂了笑容,哄人的口氣變成了命令:「將就著吃。」
景澈素來吃軟不吃硬,更是被這來者不善的口氣一激,索性將面前的菜一股腦掃到地上,瓷碗摔碎乒乒乓乓的聲音凌亂了一地:「我不吃!」
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民間疾苦,更不知收斂。百里風間陰沉著臉,一改平常萬事皆可、漫不經心的神情,一步一步逼近景澈,嗓音壓得低沉:「你現在犯什麼公主脾氣?你曉得外面的流民連一口醋都喝不上嗎?曉得你現在的衣食是踩在多少人的屍體上換來的嗎?」
景澈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眼裡逼出隱隱淚花,卻毫不示弱地瞪著他。
「呵,皇宮裡用的筷子?哪個皇宮?臻弋皇宮,還是現在的臨滄皇宮?」百里風間看著她無辜又倔強的眼神,更是莫名氣極,索性將她整個人拎起來扔到椅子里,陰影罩著她小小的身子,一字一頓:「你聽清楚了,臻、弋、滅、國、了。」
「你騙人!臻弋國千百年的基業,怎麼可能滅國!」分明已經少了底氣,自己也曉得是在自欺欺人。
「還不知道?你以為為何臻弋皇宮的東西會流落人間?那些奢靡得滿足皇族虛榮心的東西早就一文不值了!」話出口便意識到有些重,忘了面前這個小姑娘也是曾經的皇族,看到她驟然受傷的神情,聲音微微放軟,「如果我不是你師父,你現在早就成了外面一堆白骨,你以為這個亂世,還有人會把你捧在手心裡寵著?」
「你走開,誰要你當我師父——」泛紅了眼,稚嫩小手狠狠推了一把百里風間,「阿娘就不會這麼跟我說話!」
聞言,原本漲足了氣的百里風間,此刻突然泄了一個口子,驟然冷靜下來。他沒忘,信誓旦旦答應過歲笙,要照顧好阿澈。
不應該。他微有懊惱。以往再大事情他都能保持著氣定神閑喜怒不形於色,怎麼如今倒跟小姑娘置起氣來了。其實細想,縱然景澈的偏執驕縱有些不可理喻,但她素來嬌生慣養,一呼百應,沒受到過多少挫折,方才目睹了娘親在眼前魂飛魄散的殘酷場面,一時無法接受、脾氣暴躁些也是有理可循。
退開一步,也無心再斥責景澈,一回頭,看到年三娘就站在大廳門外,也不知道來了多久,看了多久。她一對上百里風間的視線,立刻收起微吃驚的神色,若無其事而笑吟吟地走上前:「菜不合胃口嗎?我這就叫人撤了。」
「不必了,」百里風間擺了擺手,眸色一轉,道:「這宅子里應該有供神祠吧?」
「自然有的,這世道誰不弄點神佛來拜拜求平安啊。」年三娘瞟了一眼景澈,似乎也是故意說給她聽。
也懶得多解釋,百里風間對年三娘道:「帶我去。」
然後拎起景澈,就往外走。
香灰爐里燃著三支新香,供神祠前百里風間放開了手裡一直不安分撲騰著大喊大叫的景澈,她一下子被毫不客氣地摔在了地上。
年三娘很合時宜地躬身退了出去。
景澈惱怒地從地上站起身來,不料百里風間身側的龍淵白劍驟然出鞘,穩穩噹噹地浮她面前的半空中。被震懾了一下,她的動作一頓,隨即毫揚起小臉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惡狠狠的一句「你有本事也殺了我」還哽在喉嚨里未出來,就被他的話搶先了一步。
「拜師吧,」不咸不淡,不緊不慢,不喜不怒。百里風間面上端了鮮有的正色,「龍淵白劍是劍聖門的神物,不必拜我,拜它既是。」
「邋遢漢!酒鬼!我、才、不——」
話被截斷,百里風間俯身看她,本也想好好說話,只是他一身桀驁,是不會服軟之人,一開口便覺得拉不下臉,口氣略有彆扭:「這是你阿娘的遺囑。否則,你以為我想管你?」
景澈一下子被堵得無話。天不怕地不怕,她唯一怕的就是阿娘。從前她發脾氣的時候府上幾百個人都哄不住,而只要阿娘一個嚴厲的眼神,她便知道要收斂了。如今逝者已逝,她便更不能忤逆阿娘的意思,做一個不孝女。
百里風間用阿娘來壓她,她滿腔硬氣卻當真一點也沒轍——她的的確確親耳聽到了阿娘臨走前要她跪下拜他為師的託付。
「我拜的是阿娘的遺言!」咬牙切齒地說畢,景澈極其敷衍地磕了三個頭,訕訕地站起身來,就要走開。
卻被百里風間攔住:「記住,從此你便是迦凰山南穹派劍聖門下第四十八代弟子。還有,改名景澈。」
瞳孔驟然放大,她停下腳步,氣極反而啞口無言:「你,你——」
「我是為你好,難道你要跟當今皇帝一個姓嗎?」
景澈抿緊嘴,又無可反駁得剜了百里風間一眼,一副哪怕講明白了道理也要堅持排斥他到底的神情。
百里風間索性一臉無所謂,收回龍淵白劍,長腿一邁,轉身就走。
留景澈站在原地,見到他離開,才鬆開了緊繃著神情,髮絲垂下來擋住了神情,她細細楷了揩眼角的淚花,委屈的濃濃哭腔輕聲自語:「阿娘,我想回家——」
那背影陡然一怔,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離開。
***
「官籍、過關文牒,還有馬車和一些盤纏,我都幫您打點好了,只是--劍聖當真不多留一夜?」
斜起嘴角朗聲一笑,長腿邁出高高門檻,拱手虛讓一禮:「不叨擾三娘了。」
他身後那抱著自己小小行李的碧色素衣少女,亦跟著走了出來。雖性子驕縱但還算有禮有教養,加上這日承了年三娘不少照顧,含著幾分真切感激地揮揮手:「年姨再見。」
「小澈兒,這路上可別再同師父置氣了。」年三娘笑著拍了拍景澈的肩膀。
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景澈卻是擦著百里風間的手臂目不斜視地越過他,兀自爬上馬車,陡然掀回帘子,分明就是還在置氣的樣子。
百里風間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一番折騰下來,他倒還不如一個外人親了?
罷了,他飛身上馬,啟程上路。
正是月色旖旎,夜市熱鬧之際,馬車穿過人潮喧囂,馬車內卻是一片悶聲不語。
景澈支著下巴頭倚在小小的窗子口,風掠過帘子偶爾帶來幾片飛馳的景色。大夢初醒,她恍若只在仙境桃花源里逗留了片刻,出來之後卻發現天上一日,人間百年,外邊的世界已經不知經過了如何的天翻地覆,才變得這般物是人非。
「如今……是什麼年頭?」軟糯的聲音悶悶地傳到馬車外。
百里風間眸色漆黑一片,頓了一頓,道:「臨滄八十七年。」
「喔。」明顯的失落。
半晌,又問了一句:「阿娘打仗打輸了嗎?」
「沒有。」非常篤定的口吻,是懷念,亦是尊崇。
「我就知道,阿娘一直那麼厲害。」
外面卻是一片寂然。
百里風間一直趕路,專註地望著前方,眸中卻染了幾分沉重。這個大陸,卻不是誰厲害,誰就能靠一己之力顛覆時局的。當年歲笙以一女子之身拔劍上戰場,卻落得被賜死。三軍人心惶惶,千秋關一戰不戰自敗,引得臨滄的敵軍攻破中原邊境。皇帝軟弱,奸臣當道,當年的臻弋帝國,早就從內到外爛出來了。
哪怕此後他打破劍聖弟子不為將的規矩,頂替歲笙的位置與扶繼死守西北戰線,打了十多年的仗,這個千年皇朝還是在短短十五年內傾滅,此後一年臨滄軍隊掃蕩皇城……血流成河。
皇城破的那年,他恨不能以浩氣之身戰死,提劍浴血奮戰,可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
他一直都拒絕回憶起那個時候,從此以後便以嗜酒之面示人,不參與任何與復國有關的事,躲在迦凰山雲覃峰上,做他的逍遙劍聖,這麼多年也只是一心一意保護著迦凰山附近的村莊鎮子。
而如今,他有強烈的一種預感,因為歲笙最後關於**神璽與皇陵底層的斷言,將使這個天下,又將捲入到新一輪的血風腥雨中。至於這是希望,還是最後的垂死掙扎,他不曉得,也無心力去猜測。在聽聞臻弋還有救的時候,他也只有過那麼一瞬間的心潮澎湃,更多的卻依然是那種無力回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