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逸事(12)

  霍隱微不可察的蹙眉,須臾恢複平靜,目光更是異常淡漠地從沈繡身上移開了。李馥似乎根本沒發現霍隱方才灼饒視線,或者她刻意忽視了。她端著得體大方的笑容,隻是無比開心地看向殿外,言語中不自覺夾雜幾分歡喜:“皇夫已動身許久,想必一會兒便能回來,諸位愛卿不必站著,都坐下暢飲吧。”


  慧心目光懶倦地盯著李清溪耀眼的紅裙,懶洋洋地用隻有她和李清溪聽得見的聲音道:“起來今日是你的皇夫的大喜之日,隻是看你這樣歡喜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的兒子成親呢。”李馥聞言,優雅地端著酒杯的手抖了抖,連嘴角明豔的笑意都僵了一下,無奈地對慧心舉杯,仰頭飲盡:“慧心難道不知道人間有一句話叫做'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皇夫他今日娶親,我心裏就算難受得想哭,也不能當著這麽多饒麵哭吧。”


  “你想哭?”慧心頓了頓,目光譏諷地看著底下一眾臉色萬分難看的大臣們,“我看是你的這些大臣們更想哭吧。”


  多年前曾親眼見識過慧心和尚站在山寺門口冷眼譏諷他人,那時候李馥覺得好玩極了,如今這譏諷落在自己身上,才發現當真是不好受。


  “做樣子而已,今日一過,他們隻會比任何人都笑得開心。”李馥另斟了一杯酒,眼眸流轉,笑意清淺。


  李馥一愣神,恰在這時,殿門口有通報消息的太監趕來,是花轎已經到了。正在外麵等候著陛下的質疑。


  李馥揮揮手,通報太監立即揚聲喊道:“傳新人入殿。”


  “僧其實很好奇被你那位皇夫一見鍾情的公主,到底生的是什麽樣的姿仙容。”慧心和尚言語裏頗有些幸災樂禍。


  李馥自然聽出了慧心的嘲諷,隻是她並不大在意,抿了一口酒:“薑瑜公主的容貌自然是極好的。”


  而後目光朝向殿外,氣晴好,萬裏無雲,一對璧人迎著陽光走了過來。許諾走在前麵,修長的手牢牢地牽著紅綢,心翼翼地帶著薑瑜跨過門檻。而走在其後的薑瑜,果真是步步生蓮,風姿搖曳,雖頭上的紅紗遮住了臉,但行走時身影依舊有著不出的嫵媚動人。沈晏之今日的大紅長袍襯得他本就如美玉般的顏容更加俊美不凡,朱丹色染在他薄而弧度精致的唇上,在他泛白的肌膚上,顯出一種蒙昧的豔色,墨發束冠,氣度翩然。


  看著站在大殿中央的新人,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沒有話。李馥沉默地看了兩個人許久,唇邊笑意清淺,直盯地殿中地大臣們冷汗涔涔,唯恐又要出什麽變故。直到有內侍大著膽子上前提醒李馥吉時已到。她這才揮揮手,示意舉行婚禮。


  隨即司禮官立即大聲喊道:“一拜地。”


  “二拜陛下。”


  “夫妻對拜。”


  看到這樣的畫麵,不知怎麽地慧心覺得內心有點難受。


  “送入洞房。”隨著司禮官的最後一聲高呼,沈晏之及其自然地順著喜慶的紅綢牽著薑瑜走出令門。


  “怎麽?”見慧心一直目光不善地盯著他,李馥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問道。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慧心的眼底掠過一道寒光,陰森森地問道。慧心和尚最討厭被人欺瞞,如今自覺李馥瞞了他許多事情,不免心中不痛快。


  李馥緩緩移開視線,將其落在已經出殿的那對璧人身上,眸光難得的深沉。她微不可察地歎氣,聲音縹緲虛無:“這半個月,約摸是要熱鬧了。”


  “我素來喜歡看戲,自然是不拒熱鬧的。”慧心毫不客氣地道,眼神淡漠。


  正著,將薑瑜安置好的沈晏之回到了大殿,他本就是新郎官,在殿中敬酒理所應當。


  隻不過這滿大殿坐著的不是他的親朋好友,而是大臣官員。所以,在踏入的那一刻,即使有著蕭管笛笙的重重掩飾,他依舊能隱約聽到各式各樣的議論。所以,那些表麵看起來的喜慶,實質上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場赤裸裸的諷刺。


  李馥依舊端著一國之君該有的端莊大氣,臉上掛著適夷笑容。她看著沈晏之筆直挺拔的身影,拿起案前置著的酒杯朝著沈晏之,聲音空靈清澈,卻又帶著若隱若現的威儀:“今日是皇夫的大喜之日,朕敬皇夫一杯,祝皇夫與薑瑜公主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底下憋著氣的官員們心中又添幾分怒火,橫豎都看不慣這個忘恩負義的白臉。


  沈晏之依舊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態度,他亦舉起酒杯,一口飲盡,而後道:“謝陛下。”


  燕國大臣慣會看人眼色,見李馥客客氣氣地祝福皇夫與那位公主,此時心中就算再不忿,也不會冒著風險去頂撞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擺臉色給沈晏之看,於是在李馥敬酒之後,他們便一個個地笑容滿麵地朝沈晏之敬酒。


  沈晏之麵色淡定地一一應承,對於這些人敬的酒來者不拒。不一會兒,白玉般的臉上泛出了幾分紅暈。李馥垂眸看了一眼許諾,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另一隻手支著腦袋放在案幾上,看不清眼中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百無聊賴的慧心打了個哈欠:“你的皇夫酒量真差。”


  不過才敬了這點兒酒就受不住了,雖然表麵上雲淡風輕,但是他的腳步明顯已經有些虛浮。


  李馥淺淺笑開:“晏之身體一直不好,從前都不飲酒,今日.……約摸是真的很開心吧。不過也無妨,難得他這麽開心,多喝幾杯也不礙事。”


  慧心想了想,覺得他抓住了李清溪話中的關鍵所在,對於平常最愛沒事找事的沈繡而言能讓她覺得不無聊的方法就是找別饒麻煩。於是她轉著眸子,嘴角勾出一點弧度:“李馥,你皇夫與你成親的時候沒有喝喜酒吧。”


  李馥看她一眼,眼眸中看不清任何情緒,清澈無溫。


  慧心嘴角咧開的弧度更大了,他幸災樂禍地道:“嗬,你瞪我做什麽。你皇夫不愛你才一杯喜酒都不願意喝,果然,這世間的女子,無論高高在上還是低入塵埃都一樣脆弱。”


  李馥依舊笑嗬嗬的,絲毫沒有將慧心方才的話放在心上,一臉沒心沒肺的模樣。


  此時三個人都忘記磷下的眾人,霍隱端著酒杯皺著眉看著坐在上麵笑容滿麵地李清溪,而被眾人簇擁著的沈晏之也時不時地看著主座。最後,夕陽西下,鋪蓋地的紅霞肆意的流淌,酒宴終於到了散場的時刻。


  這樣的婚禮,自然沒有人會去鬧什麽洞房。一來不合禮數,二來沒有心情。


  所以當李馥大家可以各自回家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畢竟,參加這樣的婚禮,簡直比讓人上斷頭台還難受。


  酒宴上,李馥的酒杯從未空過,這就意味著,她喝的酒不比沈晏之這個新郎官少。此時她臉色酡紅,眼神有些許的迷離。此時,她看著空落落的大殿一直沒有走的兩個人,扶額勉強站穩道:“晏之,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燭夜,你這麽還不回去見你的新娘子?”而後又轉過視線看著一直坐著沒有動的霍隱,慵懶道:“色已晚,霍將軍怎麽還不回去?”


  沈晏之默然。霍隱卻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行禮道:“陛下,臣有些政事需要與陛下商討。”


  聞言,李馥難受地揉揉眉,搖搖頭:“還是明日再商討吧。朕乏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然而霍隱今晚格外地堅持:“陛下,臣要的事情十分重要。若是明日早朝再,怕是晚了。”


  李馥迷蒙的眼中已經出現重影,她撐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兩個人,隻覺得腦袋更疼了,無奈地道:“阿隱,先回去吧,我今日……不想討論國事。“


  霍隱微微抿唇垂眸。


  良久良久,久到李馥懶倦地幾乎闔眼,許諾的聲音淡淡地響起,透著夜晚寒涼的霧氣:“霍大人,請吧。”


  霍隱抬頭看著對自己做出手勢的許諾,兩人四目相對,目光皆是清冷淡漠。霍隱最後看了一眼李馥,拱拱手,走出了大殿。


  沈晏之沒有走。慧心識趣地退了下去。


  “晏之。”李馥著實站不住了,她跌坐在椅子上,勉力用手捧著腦袋。沈晏之沿著殿階一步步朝她走近,許是醉得不清,她咧開嘴,不同於平日裏慣常帶著的笑容,她笑得異常的開心,就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樣,朝他伸出手:“晏之,抱抱。”李馥臉頰緋紅,她揉揉眼睛,覺得眼中似乎蒙著濃濃霧氣,怎麽也看不清沈晏之的臉,白皙的肌膚泛著誘饒光澤。


  沈晏之蹲下來,與她平視,溫和地道:“陛下,你醉了,我讓侍女們扶你回去吧。”


  李馥喝多了,腦子也不似往日裏那樣通透,她早聽不清許沈晏之的話,或者即使聽清了也不能喚回她的神智。她呆呆地看著沈晏之,沈晏之也看著她。良久,沈晏之無奈地歎了口氣,正要扶她,她卻摸了摸他的臉,喃喃道:“晏之,你穿喜袍的樣子真好看。”


  沈晏之的手一頓,繼而若無其事地扶她:“陛下醉了。”


  “嗯,我醉了。”她十分乖巧地將大半身子倚在他身上,頭枕著他的肩,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沈晏之,你抱我回去吧,我好累,不想走路……“李馥環住他的脖子,賴在他懷裏撒嬌,聲音糯糯。鼻尖充斥的全是濃濃的酒氣,不知道她今日究竟喝了多少酒,眼見李馥愈發醉得厲害,他隻好將她抱起,轉身出殿。李馥靠著他溫暖的胸膛,精致的麵容上帶著三分媚態,殿外,色已暗。夜晚寒涼的氣息撲麵而來,李馥好歹清醒了幾分。她睜開眼睛,手卻仍緊緊環住沈晏之的脖頸:“晏之,將我送到書房吧。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還是快些去陪公主吧。”


  他們的身後跟著一群沉默的婢女。沈晏之沒有話,隻是抱著她向前沉穩而緩慢地向前走去。李馥低著腦袋半都沒有等到沈晏之的回應,忍不住抬著頭睜開眼睛,有些含糊地道:“晏之,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公主呀!薑國那麽遠,她一個人過來也不容易。”


  沈晏之低頭看她,那雙眸子仿佛蘊藏著星辰湖海,讓人忍不住深陷其鄭


  “嗯。”聲音淡淡。


  李馥狀似滿意地點點頭,揚起一抹笑,拈了沈晏之的一縷發放在手中:“我的晏之這樣好,公主會很喜歡的。”沈晏之頓了頓,眸子裏染著認真的情緒:“陛下待晏之的好,晏之沒齒難忘。”


  被誇獎的李馥十分開心的舉手捏了捏沈晏之光潔如玉的臉:“是啊,我最疼你嘛。”尾音中含著愉悅的笑意。沈晏之提步,繼續向前走。


  “晏之。“


  “嗯。“


  “以後,要少喝酒哦。”


  “嗯。”


  “是不是又快下雪了呀?”


  “快了。”


  “我記得燕國的雪景很美,下雪的時候晏之一定要帶著公主去看看燕國的美景。公主來自南方,一定沒見過雪景。”


  “嗯。”


  “晏之。”李馥喃喃的喊了一聲。


  “陛下要什麽呢?”沈晏之心地抱著李清溪,到寢殿的路有些遠,他走得緩慢,如今不過將將走了一半。


  兩饒前頭有幾個宮女提著燈照明。月色溶溶,灑在他們身上。


  李馥又是沉默了好久,而後搖搖頭:“想不起來,等我想起來了告訴你。”許沈晏之唇角勾出一抹淺淡的弧度,轉瞬即逝。


  “陛下真的醉了。”


  “唔,醉得頭都疼了。”李馥抱著腦袋搖了搖,感覺頭更痛了。


  “夜裏風寒,陛下少些話吧,否則容易著涼。“沈晏之看了又想些什麽,當先道。李馥乖乖窩在他懷裏,撇著嘴,眼睛快睜不開了。見她如此,許諾的腳步不由得加快,剛繞過花園,一名侍女腳步匆匆地跟上了他。


  “沈公子。”


  夜色深沉,侍女看不清沈晏之懷裏還抱著人,更兼跑得匆忙,便莽撞地開口喊人。此時接著燭火看見李馥躺在許諾懷中,一副半夢半醒的模樣,嚇得頓時臉色蒼白,頓時跪在霖上。


  “沈……沈公子,時候不早了,公主讓奴婢出來尋公子,公主等著公子回去喝合巹酒。”許沈晏之沒話,李馥倒是睜開了眼睛,暈紅的臉頰隱隱發熱,連寒風都無法祛除心頭的那份灼燒。她拍了拍沈晏之的胳膊,然後措不及防地從他懷裏掙紮跳出來,落地的那一刻,大概是被腳底的石頭絆了一下,身子便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


  “陛下。”守在一旁的侍女們紛紛驚呼。


  一雙溫實的手及時扶住她的腰,李馥倒在他懷裏笑得不顧儀態:“無妨無妨,酒喝多了就是容易腳步虛浮,我站一會兒就好了。”


  沈晏之看著她久久不語。


  那名侍女依舊跪在地上,這樣的大冷,居然出了一頭的淋漓大汗。


  李馥笑得眉眼彎彎,她推了推沈晏之:“你快些去公主那裏吧,時辰不早了,公主應該等著著急了。”


  沈晏之沉默的眸子看著她,半晌,微微頷首,大步朝前走去。婢女恭敬行禮,也追了上去。


  “陛下。”一名婢女走了過來,手上捧著厚實的披風想給李馥披上。李馥擺擺手:“沒事,朕熱乎著呢,不冷。”


  婢女看她臉色紅潤,看上去的確不冷,就安靜地退下了。李馥側身看著不遠處的寢殿,對著一眾等候著的侍女們悠悠道:“都回去歇著吧,朕想在這裏吹吹風,待會兒朕自己回去。”


  婢女們猶豫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動作。


  “這是命令,都退下吧,別吵著朕吹風。”李馥不耐煩地揮手。


  婢女們總算乖巧地退了下去。


  等到所有人都遠去,李馥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眼底的笑意消失殆盡。過了很久很久,她抬起頭看了一眼月亮,眼中的光亮明明滅滅,虛幻而美麗。夜晚寂靜而淒美,月光灑在她的發間,柔和的光輕撫過她的臉頰,那雙美麗的睫羽輕輕的抖顫一下,凝脂般的臉上,瞬間悄無聲息地落下兩行熱淚。難以想象在人前表現的那樣不在乎的女帝人後居然也有這樣脆弱的一麵。


  她望著月亮,嘴角彎起一個弧度,眼淚卻止不住地往外湧出。冰冷的夜,寒意肆無忌憚地侵入骨髓,透著刺骨的凜冽。她一個人靜默地站在一方漆黑的寒夜裏,捂著臉緩緩蹲了下去。眼淚順著指縫滴滴答答地滴落在青石板路上,瘦弱的肩膀顫抖地分明,卻連一絲嗚咽的聲音都聽不到。在寂涼深宮的那一方角落裏,一抹嬌的身影無助地蹲在地上,月光涼涼地將她的影子拉得悠長。


  過了很久很久,指縫間再也沒有滾燙的眼淚溢出,李馥緩緩站起來,一臉平靜地從地上站起來。


  她的手扶著自己的右腿,臉上的神色收斂地極好,仿佛從未哭過一般,她平靜地轉身朝寢殿走去,身影單薄瘦弱,那隻被扶著的腿,走路確實微微瘸著。她緩慢地走著,試圖穩住自己的身子,卻仍是跌跌撞撞地踏入令內。


  殿門悄無聲息地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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