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魏國書
商家掌學收個學生並非要緊事,每年各個學派入學與出師的學生數不勝數,無甚稀奇,不過三言兩語便帶過去了。
不過既然是齊子客認識的人,他本人今歲又要回伊邑和臨淄一趟,也許不久以後便能見到也說不準,故蕭琅並不在此事上糾結,草草結束了這個話題,繼續同容宣說道她占得的卦象。
卦象將將論罷,餘音未收之際,門外忽然傳來寺人急促奔上台階的腳步聲。
蕭琅聞聲忙將棗子塞到枕頭內側藏起來,又在上麵蓋了層被子遮住,這才跳下床榻跑到案邊端坐整齊,手裏捧上一卷竹簡佯作正在研讀的模樣。
容宣一邊笑她裝模作樣,一邊將手裏的棗核收到袖子裏去,同樣裝模作樣地坐得離蕭琅能有七八尺遠的距離。
容恒領命出了門,不消四五句話的工夫便捧回來一卷用赤色錦緞包裹、足有壯漢拳頭粗的竹簡。
他將竹簡呈給容宣時,說話的語氣甚是小心謹慎,仿佛犯了什麽天大的錯誤一般,“君上,這是魏侯派人送來的國書。”
蕭琅見狀笑起來,“魏侯的國書你怕甚,還怕魏侯本人從竹簡裏鑽出來打你不成?你快翻開念念,看那人是如何罵容宣的。”
容宣不以為意地笑著,抖開竹簡粗略地看了一遍,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不過是指責我助紂為虐發動不義之戰,吳國狐假虎威仗勢欺人,要求秦國和吳國即刻退兵,否則便要請兵趙國,請趙王協助抵抗秦兵。”
他看完便將竹簡丟到一旁,又說,“魏侯尚有餘力寫長卷指責我威脅我,想必局勢仍未到火燒眉毛的地步。”
“魏侯膽敢如此硬氣,亦是藉由趙國狐假虎威罷了,他有何顏麵看輕吳國,又如何認定能夠請動趙韋出兵?難不成他以為趙韋會看在兩家有姻親的份兒上大發善心?”蕭琅不免疑惑,“想當初,趙國與西夷兩廂接壤,姻親關係不知比今日的趙魏複雜緊密多少倍,可西夷亡國時趙韋照舊袖手旁觀。如今的趙魏相隔江水與秦國,姻親也不過兩女之婚,趙韋一向無利不起早,從不意氣用事,哪怕在夢裏他都不可能無視秦趙利益而做出圍秦救魏之舉,魏侯大概是要失望了。”
容恒卻另有一思,“可魏國是為了保全大小趙姬的性命才跟吳國反目成仇的,臣下以為,人命關天,盡管魏侯於吳侯和吳國而言草菅人命厚顏無恥,然於趙國而言無異於深恩,這難道還不足以令趙王湧泉相報嗎?”
容宣同樣有自己的思量,“趙韋於西夷背信棄義之舉天下盡知,在那等小人眼裏,姻親隻怕賤如草芥。我猜,魏侯依仗的許是當年魏莊侯送立趙惠公的恩。”
蕭琅深覺容宣所答比容恒還靠不住,“同西夷當代的交情趙韋都敢無視,你所言魏莊侯送立趙惠公登基一事那都是三代往上的舊事了,趙國是否仍有人記得這樁舊事尤是兩說,即便有人記得,憑趙韋的性情,非他親眼所見即為詐,他能認這個?”
“趙惠公生前留有遺詔,要求後嗣務必償還魏莊侯扶持之恩,為防子孫忘恩負義,惠公特將遺詔贈與莊侯保管,若有一日魏國蒙難,在位魏侯便可憑此詔無償借趙兵三萬,雖時移世易,然趙韋作為惠公孫,祖上有旨豈敢不遵?”
“你姑且算上一算,趙景王乃趙文靈王小宗信羊君之子,趙文靈王亦乃趙惠公小宗明海君之子,這一代隔一代,至趙韋這一代同惠公還剩幾分親疏遠近?哪怕不論這些,趙韋連那等事都幹得出來,他還能將趙惠公的話放在心上?”
容宣思量良久,趙韋之為人他實不敢信,亦不敢不信,“若趙韋始終不肯出兵助魏,於秦國而言是好事,但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待我回信魏侯,再做其他部署。”
蕭琅提醒道,“是先部署再回魏侯,萬一趙韋非要跟秦國作對,願意借兵予魏,咱們也得有個迅速應對的法子。”
“對對對,險些反了。”
容宣當即便令容恒削簡磨墨,他要寫一封國書給北地。
“君上是要寫給哪一位諸侯?”容恒問罷,自己尋思一二,又問道,“可是燕王不是?”
容宣反問他,“為甚非趙是燕?阿恒亦憎惡趙王嗎?倘若秦趙能夠合作亦是好事一樁,後續我們會少很多麻煩,所謂多交朋友少樹敵便是如此。”
“臣下直言,這天底下除了同宗燕王還肯看顧兩分燕趙血緣的麵子,哪還有人願意與趙王合作!從前君上一直誇讚趙王手段高明謀略過人,恕臣下眼拙失禮,臣下隻看得出趙王頗好損人利己,乃實打實的小人,著實不知他何處高明、何處過人,挑撥離間投機倒把倒是一絕。”在討厭趙韋的眾人當中,容恒起碼能排到第三位。
“瞧你這滿腹的埋怨!”容宣笑著敲了容恒腦殼一下,同他解釋說,“豈不知,趙人一貫精明,實非趙韋一人之錯。當初,伍瑾夫妻仰慕趙人樂舞技高,遂於趙都學習多年,後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選入趙宮做優伶,前前後後總共多少年歲,於趙人可謂知之甚深,抱怨亦深,此事阿恒亦是知曉的。”
“臣下知道這個!”容恒忙搭話,“便是前些年伍瑾先生回伊邑,君上與忠渭君、少上造和瑾先生宴飲,席間少上造與瑾先生對趙人埋怨之心不一而足。”
“此話實反!所謂上行下效、仆隨其主,燕國那是從上梁開始壞的!”蕭琅歎了口氣,“燕趙這些年實在沒閑著,一個自詡身份四處做和事佬攪混水,一個朝三暮四無時無刻無處無事不摻和,同他們打交道真真令人頭大,今歲可莫要同這兩家交集過多。你若想與趙韋那廝合作,怕是得做好十二萬分的準備,且得時時提心吊膽,此人反水如飲水,幾乎已成習慣。”
容宣感慨地應聲“是啊”,手下卻是不停,認真謄寫著予燕國書。
待他文罷置筆,殿外天色已深。
容恒靠坐在枝形燈下編織竹簡,竹片有規律地敲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榻上蕭琅睡意正濃,錦衾之下隻露出鋪了滿枕的長發,垂在榻沿的一束黑黢黢地好似小蛇,將主仆兩人嚇了一跳。
容宣躡手躡腳地坐上榻,將那人隨手塞在枕縫和衾被內外的首飾扒拉出來收到一起,小聲同容恒說著話,“莫看燕王表麵上不言不語甚好拿捏,實際上隻是隱忍不發罷了,這般人隻怕比趙王還要難對付!”
“君上若想對付燕王,咱們想個法子逼他狗急跳牆便是,他一急必定會露出破綻,到時候君上對症下藥,一舉拿下!”
“哪有這般容易!燕王周身大患早已盡數除去,又是繼位伊始,君臣皆在興頭上,隻怕很難操作。不急,咱們來日方長。”
“不如尋個機會將他同趙王交換弑父的陰謀昭告天下如何?此番醜事鬧將出去燕王定會寢食難安!”
“此事萬萬不可貿然披露。”容宣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
容恒立刻明白這人是在擔心衛羽,宮闈秘聞很容易查到散播途徑,燕王隻需查到一兩個知情人,必能通過四通八達的關係脈絡扯出一長串人來,衛羽不可能幸免於難。
隻是容恒一直很擔心,兩代燕王對衛羽一般器重,衛羽如何固守本心,毫不動搖且不計風險地追隨容宣,難道容宣也對他有深恩?
不等容宣回答,先冒出了一道甕聲甕氣的聲音,“倘若秦國一統,衛羽便能證明夫子的卦象是對的,他是有才能統治衛國的。”
容宣聞聲掀開被子,正與蕭琅晶亮的眼睛對上,他低頭親了親那人的額頭,伸手將人攏進懷裏。
容恒依舊不理解,“可是衛國早就亡國啦,長平侯即便能夠證明自己可以治理一國又有甚用處呢,燕王斷無可能助其複國,君上也不大可能發這個善心。”
蕭琅一臉“你是不是傻”的表情,“追隨帝星成就帝業可比做亡 國 之 君厲害千倍萬倍!”
容宣補充道,“天下諸侯皆天子之臣,衛羽追隨燕王是天子臣之臣,追隨帝星便是實打實的天子之臣,聲望權勢敢與諸侯較高下。況且無論何時何地,初代英豪總是格外受人敬仰,尤其列位開國之君,即便日後寡人不再封君,衛羽但憑一身從龍功業亦可驚撼世人,且問世間還有何等勳績強於開國功臣之名?”
蕭琅點頭,“大智者或無創業之績,然開創之輩皆為大智者,飽受尊崇理所應當。”
容恒聽罷不禁羨慕地嘖嘖兩聲,“長平侯可真有眼光,一早便加入君上麾下,可不像蒙蒙,打不過才加入!”
容宣順勢問道,“墨蒙前線表現如何?”
容恒搖頭,“秦魏尚未交戰,暫不知他表現如何。”
“你二人閑話少說,還是將國書早早送去燕國為好,隻怕遲則生變。”蕭琅打斷主仆二人的話茬,“我總感覺燕趙暗流洶湧,不知是誰又在折騰幺蛾子。”
“也許是趙韋。”容宣隨口一扯,一時半刻他亦想不到別人。
誰曾想,他這一謅竟謅到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