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欲壑難填ii.
拿到玉碗的當天,容宣便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好茶,烹了一壺微沸的熱湯,用玉碗斟了請諸位嚐鮮。
玉碗盛來的茶湯香氣與色澤果然更單純清冽一些,眾人皆為之讚不絕口。
見小玉碗獲得頗多讚譽,容宣與容恒都甚為高興。容恒趁機提起太子伴讀一事,希望容宣能夠看在他如此體貼的份上反過來對他也體貼些。但容宣貌似會錯了意,亦或許是故意的,不但沒有取消伴讀的意思,反而令秦儉好生監督容恒,等過兩年便送容恒出仕,入太子宮做詹事。
容恒一臉疑惑的表情,感覺自己把自己給坑了。
至夜,許是因為茶湯飲用過多的緣故,蕭琅有些睡不著,同容宣一人占著書案一端批著公務文書。
容宣無聊,便同蕭琅說起了她不在的那幾年裏發生的一些事,三言兩語間不知怎地扯到了陰陽巫的身上。
蕭琅不屑地撇了下嘴,安慰容宣說不必搭理他們,“鄢君這些年自己藏頭露尾不出麵,編了些甚長生密卷騙人去送死,那些不過是假的,盡是勾引挑唆之言,欺妄利欲熏心之人為其馬前卒墊腳石。想那鬼穀禁地是誰人都能進去的地方不成,當年他去時有師祖帶著還險些斷了一條腿,普通人隨意闖入豈能活?但願師兄師姊能夠保下諸人性命,施以教化,安然勸返。”
“欲壑難填,無畏死生。”容宣歎了口氣,多麽美好而又值得敬佩的品性,卻是被人拿來謀取不屬於自己的利益。“依我看,此般入侵者皆當殺之,即便放歸也未必是好人,日後難保他們不會因為貪圖其他利益做出甚匪夷所思之事,危害旁人。”
“那可不行,芸芸眾生百態,總得學著去包容,若能勸其向善又何必打殺。他們做且做罷,我們隻關注陰陽巫,至於對你我二人的汙名化之舉你也不必在意,陰陽家弟子眾多,必不可能任由他們胡來。”
“隻是伍瑾……”容宣是有些愧疚的,這亂子說到底是他惹出來的,伍瑾不過是醉後失言而罷了。
“定是有人以言語誘導他才會失言,怨不得伍瑾,也怨不得你。那些人不過是想營造陰陽家站隊文陵君的假象,若是效果好,說不定還能在你頭上扣個紫微宮的帽子,至時薑妲與你君臣離心離德不說,湯邑也不會放過你,除掉你之後再圖謀東原自會容易許多。”
可惜那些人未能想到容宣當真是紫微宮,倘若再膽大些,說不定真能成事,結果他們做得畏手畏腳,平白喪失了一個好機會。
“如此陰損的招數,我看八成就是趙韋尋思出來的,他這人太損了!”蕭琅十分嫌棄他,也十分嫌棄容宣,“跟你一樣,損人利己。”
容宣狡辯了一句“我哪有”,也跟著嫌棄了一番趙韋,那人損是真的損,但也當真是能耐,隻是可憐那個無辜的琴師。“陰陽巫草菅人命,死有餘辜!”
蕭琅收起一摞竹簡放到地上,盯著眼前尤剩的十數卷簡煩躁地歎了口氣,“敵人不動你我不動,等他動了再說罷,眼下事務如此龐雜,誰還顧得上這些。”
她轉著手裏墨跡幹涸的筆,隨口又問起了周臏,問左平準備如何處置他。
“還能如何,死路一條,舉族流放,財產入庫充軍餉。”
容宣理解周臏那一片愛子之心,但即便他不計較其窺視王宮的罪過,行賄、瀆職和徇私三罪並罰之下,周臏合族至少也要流千五百裏。不過周臏已然入獄等待行刑,眼下最要緊的當屬抓到周延,解決周延殺人和小溪刺殺一案。
“充軍餉好呀,兄長壓力小些,我也能少挨兩句罵。”容宣滿意地喟歎一聲,又有些委委屈屈,“兄長每次罵我都好凶,我好生柔弱可憐無助……”
“你好像有病!你怎知周臏所言是真是假,周延保不齊是被他藏起來了。”蕭琅可不信周臏的說辭,有他這般縱容溺愛的父親,周延犯下人命大案還能瞞著他自己扛下來不成,端看周延也不像是什麽孝順的孩子,否則行止斷不會如此放蕩無羈。“可不像我們阿儉,乖巧又上進,性情堅韌端正,這才是良家子弟、大國公子應有的品質性情。你再瞧瞧那魏國長公子師擘,嘖……我都不想說!”
容宣抬頭看了她一眼,啞然失笑,“你倒是當真像個長輩,急著同旁人攀比自家孩子有多優秀,下午你帶著阿儉蹲在明月池邊劃拉水摸魚的時候可不是現在這般模樣。”
這人怎麽什麽都知道?蕭琅一下尬住,不知該如何把話接下去。
容宣看著蕭琅這副做壞事被當場抓獲的尷尬表情低聲笑了笑,趕緊幫她岔開話題,轉而說起了秦儉。“我有些擔心阿儉,明義和龍非都跟我說過很多次,說阿儉過於疏離,不肯與人親近,與阿邯尚可,隻同阿恒親密。”
“阿恒是他的伴讀,親密亦是正常。”蕭琅筆下一頓,同他提及上次秦儉寫的那篇國尉軍分化的策論,秦儉的觀點過於仁慈,甚至有些優柔寡斷,這絕非甚好現象,再看秦儉的性格,其實完全可以猜到他不願親近明義等人的顧慮,隻是做得過分保守。
“膽怯、心軟、保守,守成有餘而拓業不足,不適合秦國,於秦朝而言也未必上善。”容宣給秦儉下了最後的定義,日後專門磨他這般性情。“我想送他去長熙軍鍛煉兩年,跟著幾位叔叔好生看一看、學一學,說不定回來之後能變得好些。”
蕭琅白了他一眼,嘲笑他說大話,“你根本不舍得,也不敢,他若是有所閃失,你後半輩子怕是一天也睡不著。”
“知宣者莫過琅琅也。”容宣一噎,隨即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確實不敢,但也不能任由秦儉如此發展下去,他對秦儉之心便如同周臏對周延之心一般無二,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帝國不需要一個老好人,更不需要一個無法當家的孩子。”
蕭琅沒有接他這句話,就在容宣以為她不會為此發表意見時,卻又聽她說道,“若是做不了趙國,倒不如模仿燕國,防患於未然。”
“模仿燕國?”容宣一下沒有反應過來,自文書中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須臾,他恍然大悟,惱怒地將筆拍在案上,質問蕭琅,“蕭琅你這是何意,可是存心找茬來了不是?”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少跟我嚷嚷。”蕭琅頭也不抬地隨口回他,“秦國始終要找一個繼承人來傳承,若是阿儉朽木不可雕,難不成你要四處去借儲君嗎?還是想看著秦二世而亡,死不瞑目?你哪怕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九州黎庶想一想,朝代更迭本就戰亂綿延數十乃至上百年,你問問他們還能不能經得起顛沛流離。”
“我相信阿儉,我心裏有數,你不必為此事擔憂,我不愛聽你說這些。”容宣滿腹怨氣,文書都看不下去了,他將筆一扔,屈膝抱成一團隻等人來哄。
容宣裹著墨色的衣裳縮在昏暗的燈光下,更像是怨氣衝天的一團幽魂,蕭琅抬眼一瞬間嚇了一跳,險些以為撞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你這是作甚?嚇我一跳……”
容宣剜她一眼,委委屈屈地抱住膝蓋,“哄我!”
蕭琅險些脫口而出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轉念一想方才說得話確實有些思慮不周,這人生氣也是正常的,於是道了句“好嘛”,便挨挨擠擠地蹭過去鑽進了容宣的懷裏,倚在他身上抱住了腰。
容宣很容易被哄好,蕭琅靠過來的那一瞬間他便已經好了,但有便宜不賺是傻子。
案上竹簡掃落一地,燈火別在案角搖搖欲墜,欲傾斜掉落時卻被一隻玉白的手接住遠遠地放開了,那隻手很快便被另一隻手捉住放到了它該放的地方。
容宣正準備低下頭去,突然感覺有個重物從他頭上猛地一下踩了過去,踩得他頭一沉,恰好順水推舟。
久別乍歸的觀星在殿內走來走去,爪下發出輕俏零碎的聲響。它餓得幾乎能看清胸腹間的肋骨,喵喵叫了許久都無人理睬,隻好趴在書案一旁仰頭看著等待投喂。它等了許久,又悄沒聲兒地跟去了殿東的沐浴湯池,蹲在池邊上委屈地喵個不停。
容宣這才發現那個助他一臂之力的“幕後黑手”回來了,他高興地抱過觀星,去漆櫃裏摸出魚幹和肉脯來喂它,又將它抱到蕭琅麵前讓她仔細瞧瞧觀星毛茸茸又圓滾滾還有些邋遢的小臉,到底長得和她像不像。
“你長得才像貓呢!”蕭琅接過觀星白他一眼,觀星的小爪子踩在她的肩膀上又涼又軟,隻是不知去哪裏踩過,沾了好些泥水,在蕭琅肩上印下一個灰撲撲的小梅花印。“這應是山中狸狌罷,你養的?”能養熟狸狌可是不得了。
“阿恒撿的。”容宣趕緊摸了摸被踩過的後腦勺,果然摸了一手土,隻好解了頭發洗一洗。蕭琅主動撩起他的頭發,他卻不要臉地蹭過去,對方舉手威脅要殺了他,容宣不甚在意地笑著,不安其分,“欲壑難填,無畏死生嘛!”
“你能不能做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