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青玉碗
容宣一夜未歸,直到次日下午,明義課畢出宮時才在宮門外與其車馬相遇。
??“君上竟敢夜不歸宿?”見容宣一臉理直氣壯的表情,明義羨慕地歎了口氣,這種事他也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隻是不敢。
??容宣回宮第一件事便是跑去找蕭琅,適時蕭琅正與秦儉蹲在明月池邊撩撥水裏的魚,秦儉一抬頭的工夫看見一道墨色帶金花的衣角自花林間掠過,他趕緊提醒蕭琅說可能是叔父回來了。
??蕭琅聞言立刻扔掉手裏的魚食,兩人從石頭上跳下來,撲了撲皺起來的衣裳,一左一右坐到池邊的矮石凳上拿起竹簡開始裝模作樣。
??片刻,容宣自廊下轉過來,秦儉見他來了連忙站起來迎上前去行禮。誰知那人卻像是沒有看到自家從子一般,徑直越過秦儉頭也不回地奔向了蕭琅,低頭在蕭琅嘴唇上啾了一下便一臉高興地坐到了另一側石凳上。
??秦儉隻得跟過來,站在容宣麵前又行一禮,容宣這才笑著問起他今日課業如何。
??秦儉瞟著容宣偷偷摸摸去扯蕭琅袖子的手撇了下嘴,感覺自己甚是多餘,於是答了句“所獲頗豐”便想要告退離開。
??容宣喚住他,說昨夜發生了一件事,希望他在此聽一聽,這種事日後也許還會有很多,他從現在開始便應當學著提防。
??秦儉稱是,便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宮人端上熱湯與茶葉,蕭琅斟了幾碗茶湯分給二人。
??容宣飲了口茶湯,鬆快又愜意地舒了口氣,開始說起周臏一案。
??然而尚未說上兩句明白話他先歎了口氣,感慨自己也竟會有識人不清的時候,想他從前還覺得周臏是個老實人,雖時常誇誇其談,沾點信口開河的毛病,但辦事能力尚算出眾,他便也沒有深究這些細節。如今才發現其人竟滿口謊言,昨夜左平審了整整一宿,發現周臏除了對周延殺人一案確實不知情外,其他幾乎沒有一句實話。
??“句句是謊言,句句能圓上也算是一般人學不來的本事。”這一點蕭琅自歎不如。
??容宣無奈地搖著頭,說周臏是聰明不假,可惜隻是小聰明,又未能用在正道上,平白顯得其人蠅營狗苟、心術不正。他想讓長子周延選作郎中以入仕途,但周延的本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最是清楚不過,名義上外出遊學三五年,實則是與狐朋狗友東遊西蕩,與些三姑六婆攪和在一處不務正業,若是走正規選拔途徑,周延在一眾公卿子弟中隻有墊底落選的份兒,容宣絕不可能允其入朝為官。周臏自身並無軍功,勞績亦不足以蔭庇周延,周延隻能自行入仕,但依此人這身本事,這輩子是別想了。
??周臏不能任由周延荒廢下去,便想為之走動一二,尋個信得過的人保舉周延為郎。任舉某人為郎本是常事,但任舉者與被任舉者之間的責任連帶關係使得周臏同僚紛紛對其避而遠之,生怕被他選中為周延的保舉人,若是周延惹出什麽亂子,他們可擔不起那個責任。如此,周臏不得不另尋出路,想些旁門左道的法子打通關係,強送周延出仕。
??可說巧不巧,周臏是禦史丞,屬禦史大夫府,幹的都是糾察百官的活計,尤其是官僚之間拉幫結派私通買賣的行為,一直是禦史大夫荀冰死盯的重點。東原還在時,荀冰和禦史中丞秦清彈劾文陵君容宣勾結官僚的文書沒有百篇也得有八十,何況區區一個周臏。況且做禦史哪有不得罪人的,周臏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暗地裏盯著,隻等著拿他錯處,故周臏始終不敢向同僚行使賄賂,擔心會有人發現並舉報他,至時行賄、瀆職、徇私三罪並罰,莫說周延入仕,隻怕他性命都難保。
??於是,周臏在萬般焦慮之下,竟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收買宮人眼線,隻為獲取容宣行蹤與喜好,直接向容宣行賄。
??蕭琅聞及此處感覺有些窒息,實不知周臏是受過什麽刺激,三罪並罰還有可能判個流刑,窺聽宮闈一旦暴露便是死路一條,那周臏是為周延急上了頭還是腦子被蚌殼夾了,傻得好可怕!
??“被收買的宮人是誰?”她問道。
??容宣失笑,“你竟不懷疑是阿恒?”
??“你怎地不說是沉皎?”
??蕭琅白他一眼,容恒的人品她還是相信的,那人是非輕重拎得門兒清,憨厚又忠誠,若非如此,當初容宣也不會放著相舍那麽多伶俐之人不找,偏偏找一個最為低賤的小馬夫跑腿報信,而蕭琅更不會給他一步登天的機會。
??況且容恒跟緊容宣與蕭琅難道不比勾結朝官獲得的好處多?如今他身為良民,家宅戶籍俱全,北市酒肆也已劃入其名下,所有收益俱歸容恒一人所有,那周臏不過禦史丞而已,出手再大方又能給他些什麽?容恒又不是傻子!
??蕭琅伸手摸了下容宣的額頭,擔心他是被周臏的頭腦發熱給傳染了。
??“果然小別勝新婚,一夜未見你竟學會關心我了。”容宣捉住蕭琅的手放到嘴邊親了一下,抬眼瞄著她笑得一臉意味深長。
??蕭琅嫌棄地用力收回手,“做個人,求你。”
??一旁的秦儉被容宣秀得頭皮發麻,他紅著臉低頭掩口輕咳了一聲,希望容宣多注意一下,眼前還有他這個晚輩在場,想做些什麽別忘收斂一些。
??容宣卻是得意地瞟了秦儉一眼,絲毫不感到羞恥,反而愈加膽大地側過身,越過小石案在蕭琅臉頰上親了一下,像是在顯擺他有而秦儉沒有一般。
??秦儉見狀不由得一愣,想不通他家叔父這般莫名其妙的挑釁之意是從何而來,但他也不甘示弱地舉起了六根手指,險勝在數量。
??蕭琅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對叔侄之間的眼神交鋒,她來回打量了兩人幾眼,全然不知麵前這兩個二十多歲的“孩子”在攀比什麽。
??氣氛正尷尬著,容恒捧著一個漆盒穿花拂柳而來,打破了這場詭異的沉默與挑釁。
??隻見容恒將漆盒放在石案上打開蓋子,小心翼翼地從裏麵取出三隻手心大小的青色小玉碗,分別遞給了容蕭二人與秦儉,“君上、君後與公子仔細瞧瞧,是青玉的。”
??蕭琅手裏那兩隻小碗甚至沒有她的手心大,大拇指與食指可堪圍住大半圈,端得是小巧又精致。小碗色調清雅,觸感柔和,入手溫涼,外壁細膩滑 潤,內壁雕著一圈水紋,碗底浮雕一隻遊魚,鱗片線條極其分明,真真巧奪天工。她摩挲了一會兒甚為喜愛,小心地將小碗放回漆盒中,問容恒這是打哪裏發掘來的好玩意兒。
??“君後喜歡便好!”容恒高興地不得了,卻是不肯告訴蕭琅此物出處。
??容宣讓蕭琅猜一猜是打哪兒來的,然不等對方說話他先忍不住炫耀了起來,“這可是阿恒尋人做的!”
??容恒撓了下頭,“其實是用君上所贈酒肆賺取的銀錢買的!”
??容宣先前說他缺一個專門用來飲茶的小碗,常用的器具太大了些,飲茶如牛飲水,著實不夠風雅。容恒暗暗將此話記在了心裏,攢了一年多的錢去買了一塊上好的青玉,本想做八隻小碗,最後卻隻做出了六隻成品。
??“看看,阿恒對你多好,你還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蕭琅奪過容宣手裏的小碗放回漆盒中蓋上了蓋子。“你心裏愧疚否?你反思反思,如此奇珍你配擁有嗎?你對得起阿恒嗎?”
??“我不配!我對不起他!”容宣失笑,識相地將盒子推到蕭琅手邊。
??容恒這份知恩圖報的赤誠之心著實令容宣感動不已,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普通主仆,自始至終都更像是師生,他實不知還能再給容恒些什麽,容恒不戀權勢不愛錢財,如此無欲無求才更令人為難。
??然而容恒想的同容宣如出一轍,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容宣和蕭琅給的,回報再多亦不過是借花獻佛,他能用的隻有一條命,自當畢生竭力以報。
??秦儉甚是羨慕容宣與容恒主仆之間的情誼,不隻有容恒,還有鍾離邯、龍行父子和明義、左平等許多人,盡管叔父與叔母說這些支持他的人都會是他在朝堂中的左膀右臂和立足之根基,是會領著他一直往前走的夫子,亦是他身邊最為親近的摯友,但秦儉始終沒有信心能夠像容宣一般處理好君臣與朋友的界限。蕭琅說的沒有錯,他確實很容易為外力所動搖,優柔寡斷,多愁善感,所以他一直不敢與這些人靠得太近,生怕因為一念之差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於他而言,隻遠遠看著便足矣。
??見秦儉一直低頭轉著手裏的小碗,容恒便以為他也看上了這碗,正準備繼續攢些錢再買塊玉時,容宣卻甚是大方地分了秦儉一對,又歸還容恒一隻,贈予沉皎一隻,自己留了一對藏於賢德殿與蕭琅私用。
??秦儉與容恒本不想要,但主君賜不敢辭,便也隻好收下。
??容恒在漆盒上按了幾下,盒身立刻分解成三對小匣,剛好裝下玉碗,各人拿走各人所有,一時案上便隻剩一個雕花的骨架。
??容宣想了想,將那骨架也拿走了,不知又有了什麽新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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