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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子文

  冬天已經過去了很久,容宣卻仍覺得有寒意在身,如附骨之疽一般,濕漉漉地纏在皮膚和骨頭上。


  容恒抱著衣裳跟在他後麵顛顛兒的走著,見他抱起胳膊,連忙將衣裳給他披上,“相國果然冷罷?今年確實冷了些,去歲這時候好像沒有這般冷,先生那般畏寒都早早地換了春裝……”


  “不準提她!”容宣麵色一冷,打斷容恒的話茬。


  他還是恨著蕭琅的,即便已經過了三四個月有餘,他心裏仍是泄不了那股火氣。他恨極了蕭琅的不告而別,隻留下件衣裳算怎麽回事!有時間留字讓他收著衣裳,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時間同他道別嗎?還是她壓根兒便沒有想過要同他道別?


  自蕭琅走後,容宣隻要一閉上眼睛,醒著夢著都是那日她於寥寥黑夜中轉身回首,目光幽邃而堅毅地說著“去改變這個世道”的模樣。她就好像一陣風,飄飄渺渺自林間走過一瞬,便留林葉搖搖欲墜。葉隨風蕩,卻不知風往何處去。


  他也做過好些關於東海之外的夢,或夢到巨浪吞天,或夢到腥風血雨,或夢到鯨獸悲鳴,卻從未夢到過蕭琅,哪怕隻是一枚衣角一個背影也無。因而,他越發深恨,恨蕭琅,更恨自己。


  蕭琅走後,容恒陪伴容宣的時間更長了些,幾乎寸步不離。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容宣心裏那股一直壓不下去的無名邪火,也能感覺到容蕭二人之間的不同尋常,但他說不出到底是哪般不同尋常。他隻知道自己今天又惹了容宣不快,遂在心裏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巴掌,一路再不敢多言。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坊街。


  拐彎時,容宣的衣角不慎被路旁斜抻的花枝勾住,兩人低頭抖衣裳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跟容恒熟稔地打招呼,容恒也十分歡快地應了聲,他不禁好奇地抬頭望過去想看看是誰。


  那人是個年輕瘦削的少年,看上去同容恒一般年紀,顴骨很高,很是精明的模樣,看衣著應當是哪家貴人的仆從。


  容恒正要同容宣介紹,卻見那人瞧見容宣之後立刻轉身撒腿跑進了巷子,留下主仆二人麵麵相覷。


  “我食人嗎?”


  “當然不!”容恒趕緊搖頭,“他是前少司寇家的隨從,名阿文。先前還說這兩日找我玩,今兒不知怎麽了,竟這般沒有禮貌,也許他是畏懼相國威嚴罷。”


  “明義家的?我怎地從未見過。”


  “我之前也未曾見過,但他說自己是新來的,剛到這兒不過八九日的光景。前兩天我上街取養好的琴回來,便是在此處遇見的。”


  “那天你確實回來得晚了些,我差點著人到街上找你去,不曾想竟是因為這個緣故。”


  容恒心虛地低下頭,搓著衣角,“他說自己初來乍到,這坊裏屋舍太多,他找不到回去的巷子了,求我帶他找找回去的路。那天路上我與他聊得頗為投機,便忘了回家的時間。後來我見他確實進了前少司寇家的後門,便也同他說我是相舍的隨從,往後可以一起上街采辦之類的。”


  容宣了解地點點頭,“既是你的朋友便常請他到相舍來,你好好招待,隻是莫誤了讀書,讀好書你會有更多不一樣的朋友。”


  容恒興奮地大喊,“是!”


  果然還是個孩子。容宣笑笑,抬手彈了他腦瓜一下。


  是夜過半,星子低垂。屋外風輕,拂過樹枝投下搖搖晃晃的薄影,又轉而往他方去了。


  容宣老神在在地盯著麵前烹肉的小鼎,裏麵的肉湯“咕嚕咕嚕”地沸騰著,冒出股股辛香,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掐下塊烤餅放進嘴裏。不知等了多久,終於有個穿著連帽黑袍的人閃身進了書房,摘下帽子後來者竟是明義。


  “你違抗王令私自出門,這都好些遭了,被人發現你不要命了!”容宣沒好氣地給他端上一直熱著的肉湯。


  “去他的!眼下這情形我在家也不過是等死,不破不立!”明義灌下一碗肉湯,接著又食了四五塊炙鹿肉,咬了口烤餅,這才舒坦地喟歎一口氣。


  容宣看著他這般吃相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絲絲心疼,“你這是來蹭飯了?你家不至於窮得揭不開鍋罷?”


  “我革職在家半載有餘,你一人食飽全家不餓的,我這一家老小可得能省則省!”明義一邊將肉和烤餅塞進嘴裏,一邊往容宣心裏捅著刀子。“今日又是無功而返,我沒得臉麵讓我家良人為我備飯,你體會不到,她自己在家也挺不容易的……”


  容宣一點兒也不慣著他,“我給你備飯也挺不容易的,你再說這話就給我出去,餓死在大街上也別來我家!”


  “你可以改名叫容易,字簡單,號方便,做事時在心裏默念自己的名字,保不準真就容易了呢!”


  “滾出去!”


  “哎呀別這樣,說正事。”明義擦幹淨嘴飲了口水,正襟危坐,“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容宣泄氣地搖了搖頭,“她一直壓下不發,人仍在宮獄裏頭關著,咱們若是再無進展,怕是此事早晚就這樣了結了,至時新令恐難再續威懾之用。”


  “我真是受夠了!”明義恨恨捶案,“咱們自食客始,哪時哪刻沒有為東原殫精竭慮,你我不眠不休地寫律文寫了半個多月,熬得差點死過去。眼看新令在先王手裏有了起色,如今到她手裏才多久便使得不倫不類。你看這不過三兩載,先將你疏遠,後將我罷職,朝中但凡有所成就之人一概不得上前,這與她當初好賢願治的模樣哪還有一點點相似?早知今日,當初我們倒不如支持……”


  “明義!”容宣趕緊喝止,低聲道,“那可是她的忌諱,不想活了你!走到今天不容易,莫再圖那口舌之快。”


  “我隻是恨,咱們一心為了東原,她卻先反目成仇,依傍著宗室對朝官大肆打壓,回頭卻又咬宗室一口,這便是她學的禦下之術不成?”


  容宣聞此不禁冷笑,“你錯了,她這哪是禦下之術,她這是在收權呢!”


  “收權?她……”明義咽了下口水,“她方繼位多久,尚無子嗣,又無功績,如何收權?她瘋了不成!”


  推出這個猜測的那一瞬間,容宣亦是難以置信。


  薑妲年輕,地位未穩,又未能誕育子嗣,除卻萬乘之國東原王的身份,她於朝於野於諸侯之間甚至不如容宣更有話語權。她眼下當做的應是盡力拖延時間,利用先王餘威與新令壓製各方,令忠心之臣將緊要官職牢牢把控住,再想辦法盡快孕育太子亦或太女,如此便可斷絕不忠之人旁門左道的心思,亦可斷絕宗室翻身的機會。待威信遠播、地位穩固之時再著賢士一一補缺,慢慢收權方為上策。


  薑妲本就耳根軟易聽信,缺乏果斷,有公子忌之事在先,又無舉國之功為基,她在朝野的聲望威信實難令人信服,收權之舉於她而言宜穩不宜早。


  “她果真是瘋了。”明義喃喃道,“司徒穀他們該有多寒心,那可全是股肱之臣哪!”


  “哈!”容宣嗤笑,“你還是太年輕了,當真以為她收的是司徒穀們的權力嗎?”


  明義不服氣地敲案,“我雖年輕卻也比你大三歲,你少跟我來這套說辭!”


  “她萬不敢動先王留給她的老臣與權越君,她收的是你我和宗室的權力!”


  聞言,明義瞬間愣住。鼎中的熱氣撲到他臉上,他看不清容宣說這話時的表情,更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飛鳥盡,良弓藏。她如何便能想到這一步了……卻是與先王一模一樣。”


  “先王?”


  “是啊……”明義好似陷入了漫長的回憶當中,他幽幽說道,“先王當年也是像她這般一個接一個地驅逐了最初的輔政功臣,流的流,死的死,後來剩下的,除了太師、國尉等人,幾乎全部都是後起之秀,例如司徒和上將軍,又如你我。”


  容宣從他的話裏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他試探著說了句“看來你很了解先王”。


  明義神情一滯,俄而笑說,“我來伊邑的時間遠早於你,自然了解得比你多一些,你若對哪些事好奇,盡管與我打聽,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既然對方不願說,容宣亦不勉強,隻應曰“甚妙”。


  “罷了,我先回了,改日再來。”明義戴上帽子,起身欲走。


  “等等!”容宣喚住他,“你家那位名阿文的隨從人品如何?今年多大了?可有讀書習字?是哪裏人?有甚壞習慣沒有?他最近與我們阿恒走得很近,可別給我帶壞了孩子。”


  “誰?阿文?我家沒有這號人,你許是認錯了,那不是我家的。”


  “阿恒可是親眼看著他進了你家後門,莫想著誆我。”


  “你看你這人!我家的隨從奴仆總共不超過十人,姓甚名誰我還是記得住的,我家當真沒有名喚子文之人。”


  “這倒奇了!你當真沒有漏算?他自稱是新來的,不過八九日。”


  “我哪有時間去買甚新人!若是不信,明日你與阿恒自己去我家看看,保管還是先前那些個人!走了走了,告辭!”


  容宣朝他擺擺手,也懶得起身去送他,坐在案後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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