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遲遲吾行
“你要走?”
容宣腦中一空,呆愣許久才反應過來,登時起身質問,“這便是你說的好事?”
蕭琅被他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好壞再議,你先冷靜。”
容宣瞪著她,忽然轉過身去,片刻又轉了過來,情緒很是穩定,仿佛方才暴走的人並不是他,“你從前與我說的話都還記得嗎?”
“啊?”蕭琅撓撓頭,“你指的哪些?”
“蕭琅!”聽她這般說話,容宣的情緒有些崩潰,他拍榻而起,怒而問道,“答應過你的事我從未忘記!你讓我做帝星我毫無怨言,你說我急功近利難成大事我早已將秉性改了,連權越君都誇讚我內斂溫和,成就不止於此。我恨東原恨得咬牙切齒卻還要與薑妲虛與委蛇,我為的隻是相國的權勢嗎?你說過話我亦未曾忘記,可你呢?你將曾許諾的隻言片語統統拋諸腦後!疆景子,你怎能如此輕賤諾言!”
“我沒有……”
不等蕭琅自辯一言,容宣已然憤怒離去,衣袍刮起一陣急風,擾得竹葉颯颯作響。
我沒有說我忘記了呀!
蕭琅委屈兮兮地掰著手指,不知要不要追上去,追上去之後又該如何解釋?說自己沒有忘記隻是記不清了?還是說她說過的話太多一時半刻未能想起來?無論她說什麽,最後都隻會讓容宣更生氣。
要不還是等他消氣了我再去罷!
蕭琅將自己團起來,仔細琢磨著到底該如何同容宣解釋才能讓他消氣。
容宣從竹北院離開後越想越氣,氣得心態都崩了。他跑去議事堂將積壓的政務搬出來,本想著讓自己忙碌起來可以消消氣,待略微冷靜一些後再去找蕭琅問個仔細。哪知那些事務裏竟有幾人辦事離譜,氣得容宣在批注裏挨個罵了一遍,又將辦事人找來罵了一遍。司寇餘威仍在,嚇得那些人大氣不敢出,瑟縮鼠竄。
容恒在隔間讀書,聽容宣在另一邊罵人,時不時便能聽見憤怒拍案的聲音,他手也跟著抖,字都不太會寫了。俄而傳來竹簡大力翻動的聲音,稀裏嘩啦響了許久,久到足夠將架上的典籍全部翻一遍。他餘光瞟見衣角翻動,光影綽綽,趕緊將頭埋得更低,生怕殃及池魚。
“阿恒,讀過東海之外的書沒有?”容宣站在簾下問道,聲音很是平靜,與方才罵人的語氣大不相同。
東海之外的書是什麽書?
容恒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遂搖了搖頭說“未曾讀過”。話音將落便見容宣歎了一口氣,失落地轉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蕭索。
容恒欲言又止,容宣這般模樣令他有些愧疚心疼,他枉為仆從,卻不知該如何為其解憂。
東海之外是哪般地界?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未知之地她竟也敢去!
容宣遍尋不見關於“東海之外”的故事,十分頹唐地坐在案旁一言不發。
他還記得蕭琅曾對他說過,不重要的事她會慢慢遺忘,他絕不相信他們之間曾經說過的話於蕭琅而言是不重要的,更不相信自己於蕭琅而言是可有可無的,可她何以將曾經的許諾忘得一幹二淨?
想至此,容宣不禁怒從心頭起,“啪”地一聲又拍了一下案幾,案麵肉眼可見的裂開了一簇細紋。
抬頭見容恒唯唯諾諾地從隔間溜出來,小心翼翼地跪在案前說,“相國心裏若有氣便朝恒發出來,打罵都行,切莫憋在心裏,更莫讓旁人瞧見,免得有人嘴碎說些不該說的害了相國。”
容恒亦知關心我,她卻不知。
“不關你事,歇著去罷。”容宣一天歎足了一年的氣,倏而悲從中來,俯身趴在了案上。
夜色將深,蕭琅鬼鬼祟祟地自牖外探出頭,自縫隙中悄悄往房內瞄著,屋內燈火斑駁,簾幕拂光,但好像沒有人。
“你在偷窺什麽?”背後有人好奇又小聲地問道。
“胡說!我用得著偷窺嗎!”蕭琅心虛地反駁著。她回頭一看,背後這人可不就是自己正在偷窺的正主嗎,瞬間尷尬得無地自容,“啊哈哈哈……”
容宣陰陽怪氣地哼笑了兩聲,負著手繞過她慢悠悠地踱進屋,反手關上了門。
看那人並沒有邀請自己進屋的意思,蕭琅也不敢隨意招惹他,便趴在牖外跟他招手試圖引起注意,“嗨!嗨!看看我!”
容宣瞟了她一眼,拿了卷書熄了燈轉身進了寢室,順手將兩道青帳也放了下來。
蕭琅又跑到寢室的牖外趴著,“莫要進屋去呀,咱倆聊一刀幣的唄,貝幣銅錢也行呀。”
容宣啪地關上牖,險些夾到她的鼻尖。
“那、那我改日再來。”蕭琅低著頭搓搓手,轉身欲走。
容宣呼地推開牖,惡聲道,“你是手斷了還是腿斷了?走了就永遠別來了!”
說完又“啪”地一聲將牖關上,這充滿怨念的動作看得蕭琅一愣一愣的。她趕緊從正門溜達進屋,摸到青帳前時不妨被人一把扯進去推到了床上。
容宣一腳踩住床角,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乖巧抱團的蕭琅,“說!方才偷窺我做甚,是不是來看看我氣死了沒有?”
“沒有偷窺~”蕭琅兩隻小爪子攪來攪去,期期艾艾地解釋說,“隻是想看看你還在生氣沒有。”
“哈!托你的福,尚未氣死。”
“那、那便好~”
“嗯?”容宣心裏的怒氣開始累積,心態在崩與不崩之間徘徊。
“不是!”蕭琅看他臉色不對,趕緊將小爪子塞進他的手裏,“我來是想安慰你的……啊呸!是想同你說那會兒你誤會我了!你我之間的話我從未忘記過,隻是此事事關重大,利益關係複雜,我身為陰陽家方士,自當為陰陽家、為這天下鞠躬盡瘁,這是我的責任,你會理解的對嗎?”
說罷,她抬首望著容宣,眼神晶亮而幽深,使得那些否認拒絕的話無法說出口。
“我不理解!”容宣憤懣地鬆開手,就地跌坐,“我始終以為我於你不隻是帝星,但我從未在你眼中看到過我的倒影,我以為你將我藏在了心裏,如今看來是我錯了,你藏在心裏的隻有天下和帝星。你心裏有九州萬民,有蓬萊陰陽家,有帝星,有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唯獨沒有我容宣!”
“你怎知我心裏沒有容宣?可我無法予你想要的一切,我無法同你一起立於人前。你的星軌我並未參與其中,待百年之後我一人又是何等難過,這些你想過沒有?”
蕭琅有些委屈是自找的,卻也怨不得她。容宣心裏是理解的,他也怕自己死後蕭琅一個人日子難過,但他實在管不了自己的心,他無法做到收放自如。他也曾嚐試過抗拒,可越是抗拒便越是貪戀。待他徹底放棄抵抗,任由洪水泄閘時,卻又渴望對方能夠有所回應,哪怕隻是給予一絲微弱的陽光,他也能夠繼續堅持下去。
“公子宣,我答應你的事從未忘記,這是我作為神使的承諾,如有違背自有天道降罰。你能為我做的我自當加倍回饋,即便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蕭琅用力握住容宣的手,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公子宣你一定要記住,無論你是秦宣還是容宣,無論你是帝星還是販夫走卒,你都是我心裏唯一的公子宣。即便所有人幫你都是為了這天下,但我親手辦的每一件事都是因為有你的存在。”
容宣的心猛地一顫,他回握住手,無比渴望地看著蕭琅,言語有些哽咽,“蕭琅,我終其一生也不過愛你一人,你敢不敢承認也愛公子宣?隻要你肯說出口,哪怕是欺騙我也願相信!往後任何事我都答應你,即便讓我即刻去死我也毫不遲疑,你敢不敢說?”
蕭琅騰地紅了臉,“啊這……”這不是為難我疆景子嗎,這誰能說出口啊!
“你敢不敢說!”
“這不好罷……你殺了我罷!”蕭琅將臉埋入容宣胸前,還扯過衣襟擋在兩邊,耳側的心跳令她兩頰越發滾燙,幾乎要燒起來。“用你的純鈞殺了我,劍刃上沾滿從我心裏流出來的血,我以死明誌,你也可看得清楚。”
“整日裏淨胡唚!”盡管蕭琅支支吾吾,但容宣已經懂了,淑女的羞澀可愛至極,實在令他欲罷不能。他摩挲著蕭琅的長發,感覺到蕭琅貼著他的胸膛說了一句話,與他心動合於一處,像是要將他融化,“今日得知你也是愛我一人的,此生無憾事!”
“知道了便藏在心裏罷。”我也藏在心裏,一直藏到道身枯朽,不會再同旁人提起。
“好。”
蕭琅與容宣又多言語了幾句,見夜色逾深,便回竹北院去了。
待出門後她又記起一事,“我外出一事你莫要同阿綠綠提起,日後她還需你多照應。”
“好!”見蕭琅的身影在月光下漸漸遠去,容宣忍不住喊了句,“你說的那些地方我想與你同去,請恕我不能……”
“你去不得,還有更重要的事等你做。”
“那你何時走?會很快回嗎?”
“也許數月,也許數載,也許……總歸事情辦完了,我便回來尋你了。”
也許再也不能回了,對嗎?
“蕭琅!”容宣的預感很強烈,但他不敢說。他追上去,聲音酸澀得不像他自己,“你到底是要去做什麽?”
蕭琅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
“去改變這個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