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謊言
她終於知道不安從何而來,隻是……
安然理了理並不淩亂的衣袖,抬頭道:“我想閣下確實是認錯了,本帝從不識得什麽大人。玉清主帝若是無事就請回吧。”
玉無爭輕笑一聲,並無掃了麵子的著惱。
麵對眾饒疑惑,他似回憶一遍道:“殿下的脾氣果然還是一如往昔。”
那雙狐狸一般的眼裏驀地閃過銀光,收斂了笑容嚴肅道:“幸好大人早有所料,不然屬下可就沒法收場了。大人……”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眉頭緊皺的安然繼續道:“姐也該適可而止,鬧夠了就回去吧。”
容潯向前一步,將正待開口的安然拉到身後,“吾妻既了不認識那定然是不認識。前輩口口聲聲大人所言,那不知這位大人究竟是何人物?又與吾妻是何幹係?”
他言罷,安然也看向玉無爭,眼裏帶了探究。
紫衣紫發的男子這才仔細打量了眼前的男子,墨發如瀑,眉似利刃斜插入鬢,一雙眼睛迎著他的審視毫不閃爍退讓,身形挺拔,一身紅衣獵獵更襯得英姿勃發。
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唔,也還算有幾分膽量。
他眯了眯眼,眉梢微挑,“無可奉告!”
看了眼容潯,他又轉向安然,恭敬而又強硬道:“殿下不妨好好想想,屬下會在此界逗留幾日,您何日想清楚了吩咐一聲便是。”
“慢著!”
安然從容潯身後走出,與他並肩而立。
她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本帝也想知道閣下所言的大人究竟是何人物?”
*
月華如水銀般灑落一地銀輝,羽樹銀葉也染上星星精靈似的跳躍著,舞動著,唯美而又浪漫。
月色下,一襲紅色的身影斜倚著廊柱,寬大的衣袖不經意掠過,玉瓶一個接一個地跌落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響。
身著大紅色婚服的男子眉眼低垂,薄唇微抿,唇角還餘留著晶瑩的酒液。
仿佛沒聽見聲響似的看也不看地又往身側摸去,拿起酒壺就放在唇邊往嘴裏灌去。清透的玉液從壺嘴流出,來不及下咽的打濕了衣袍。
樹影婆娑,月光靜靜地照在他身上。寂寥的影子無處躲藏,蕭瑟而悲涼,像是一團沉寂的火焰。
安然醒來的時候滿室寂靜,她剛起身走出殿門就看見這一幕。
印象中他從來都是肆意張揚的,如那身從來不變的紅衣一般熊熊燃燒著,綻出最耀眼的光,絢爛又熱烈。
何時起那團光火也要漸趨漸滅了?
是了,但凡與她親近的又有幾個是得了好下場的。
安然頹然地將身子倚在門沿上,靜靜地看著邊那彎月牙,清寒、皎潔、孤寂萬萬年如一日。
玉質的門沿質感冰涼,透過薄薄一層寢衣傳到背上,澆滅了不該有的惻隱之心,也喚醒了安然的理智。
回廊上的半躺著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雙眼,背靠著廊柱,右手支著額頭,又一壺酒也空了,落了一地瓷片。
更深夜重,安然放輕了腳步,心清理了腳邊的碎瓷,悄悄走過去將手中的狐裘搭在男子的身上。
他似乎夢中也不痛快,皺著眉心,雙眸疲憊地闔上,長長的睫毛輕顫著,看樣子似乎是累極了。
整場婚禮前前後後忙了數月都是他一手操辦,大婚之日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倒也難怪。
她伸出手想要撫平他緊皺的眉頭,臨著了卻又停在半空,再不動一下。
安然看著沉睡中的男子,讓自己轉身離去,急促放下的手臂在空中留下彎曲的弧線。
罷了,他的愁緒多半因她而起,她知起因卻不能解其結,又何必徒勞呢。
“別走。”
沉睡的人不知何時醒來,握住纖細的手臂輕輕往後一拉,安然猝不及防往後倒去,待她反應過來已置身於溫熱的懷抱之鄭她急著起身,剛一動頭頂傳來一聲悶哼,額頭也有些疼意。
“夫人是要謀殺親夫嗎?”她一怔愣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那人貼著她已經紅的要滴血的耳垂輕笑道。
安然伸手去推,他卻用大掌包住一雙手,頭枕在她肩上,把人抱得愈發緊了,“別動,讓我抱抱。嗯~”
“放開,我要回去了。”安然掙紮著,她不敢去看身後的人適合反應。
“不放,放開你就又跑了,我怎麽抓都抓不住。”他似乎還沒清醒,聲音低沉,雙眸半閉,慵懶地將整個人都掛在安然身上,出的話也透著一股委屈勁兒,怎麽都不像那個平日裏手掌乾坤,威儀浩蕩的帝。
“我隻是回殿,外麵冷。”她如今又能跑到哪去呢?
地雖大,何處為家?她早就沒有歸處了呀。
容潯把寬大的狐裘撿起來,慢條斯理地搭在兩人身上,雙臂穿過纖細的腰肢,把人抱到自己懷裏緊緊鎖住。“這樣就不冷了。”
在那個蕭瑟寒涼的夜裏他們擁抱著,依偎著相互取暖。
很久很久以後,安然已經忘了那夜他與她了什麽,隻記得那個懷抱的溫度,溫暖而不炙熱,一切剛剛好。
“為什麽要擋在我前麵?”
“當時沒想那麽多,反應過來就已經那麽做了。”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目之所向,是我的心之所想,是我漫漫餘生要護著的人呢。
“你沒有想問我的嗎?”
他輕笑一聲,“自然是有的。你願意我便聽著,不願意也可以不。”我想問你可曾愛過我,想知道你的經曆,想知道你的……一切,但是我又該如何開口呢?已經糊塗了這麽久,就讓我再自欺欺人一次吧。
“我不想騙你,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
“那便不了,等你願意的時候我隨時恭聽可好?”容潯摸著安然柔順的發絲,輕聲道。
“嗯。”
“你~”安然猶豫著,不知要怎麽表達自己的意思。
“怎麽了?”
“以後不要再衝動了,最好也不要與玉無爭再起衝突。”
“清寒?”
安然別開頭不去看他:“得罪了玉無爭也沒什麽大不了,重要的是他身後的人。”
“你知道他是誰?”容潯狀似無意問道。
“不知道。”她猶豫了片刻,“我知道你無畏,但我不希望你因我陷入險境。”安然看著容潯的眼睛,那雙流光瀲灩的眸子裏映著自己的影子。
“好,我答應你。”容潯沉默了半晌終於點頭回道。他棕色的瞳孔中閃過不明意味的暗光,將懷中的人再度抱緊。嘴上如此答道,心裏如何想也隻有自己知道了。
安然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也不多言。
言至於此,無需多。
安然覺得有些話還是攤明了講為好,雖然她已對這世間承諾誓言再不抱期望。但是他既然此刻待她至誠,那她也是要回以誠意的。她壓下心底深處自玉無爭出現後便不曾褪去的不安,至於以後如何,那便以後再吧。
與情愛無關,原則而已。
夜還很長。
地之初的十重一片混沌,晝夜無光,更無四季節氣之分。眾神誕生後,經過漫長的演變,有不甘於枯燥的大能幻化出了日月區別晝夜,後來以此為例又有了星辰,甚至仿照人間有了春夏秋冬,有了風霧雨雪,有了朝露夕花。
修士們也有了日夜之分,朝出暮休雖不完全遵守卻也成了常態。
安然醒來的時候色已亮,長而彎的睫毛輕輕翕動,緩緩睜開了雙眸。
嘴裏似乎還殘留著揮之不散的腥甜氣息。
吱的一聲,殿門從中而開,陽光盡數傾瀉。規律的腳步聲響起。
安然伸手擋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光。
腳步聲停在床邊,她放下右手,已經抬頭看著麵前的男子了。
“我又睡著了。”安然輕笑著。
“嗯。”喉結上下不安地滾動著,容潯看著眼前的女子,從她的發絲,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此刻坐著的玉床。
那是他剛晉主宰之時,恰巧在西海深處發現了一座玉石礦脈,選其中極品打造而成的,已用了數千萬年,早已沾了他的氣息。
此刻美人如畫,玉石為襯,他與她氣息交纏。這一幕,他想了好久,像是做夢一樣。
“以後還會睡得更久。”安然輕聲道,唇邊還帶著未曾散去的笑意,隻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
“不會的。”容潯就勢坐下,眼裏湧過暗流。
安然抽出手,點著容潯的唇瓣,如敘家常般,“顏色。”本該鮮豔的紅唇仔細看去卻是病態的蒼白。
“別再這樣了。你該知道沒用的。”
“清寒?”容潯抓住唇邊的手猝然握緊。
“白水隻能灌醉想醉的人,謊言也隻能騙騙有意的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容潯,旁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嗎?傷我的到底是寒潭還是……”
“夠了!”鎮靜終於破裂,眼底也不再是深情,悲痛無法隱藏,“不會有事的,清寒,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既嫁了我,我們便要永遠在一起的。相信我好不好?”容潯近乎祈求地抱緊麵前的女子,聲聲如訴。
懷抱滾燙直入心底,安然僵硬了身子,雙手無處可放。她默默垂了眼睫,抿緊了唇瓣。
身子已經破敗如斯,又怎由她做主?雷炎寒潭本就是個幌子。
*
美人如花更比花嬌,素手如玉更比玉潤。身披紫紗的少女踮起腳尖,伸手去折那一束開的絢爛的花枝。衣袖滑落露出細嫩的藕臂,低頭輕嗅,臻首娥眉,淺笑嫣嫣。此情此景當真美不勝收。
然而陸西辭此刻卻無心欣賞,難息怒氣。幽藍色的元力裹挾著花枝從美人手中向後而去。
弱水猝然一驚,轉身向後,看清來人後立刻轉驚為喜。“是你呀!”
“誰讓你來這裏的?”陸西辭忍著怒火,被長袖掩著的雙拳緊握,青筋畢露。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事已至此,不能功虧一簣。
“你這個呀,是我見簇花開正好來此看看,果然美極了。聽這瓊花是陛下親手所種,不知可否是真?”嬌俏的少女打量著不遠處的黑衣男子不知不覺紅了臉。
“是不是有什麽要緊?弱水公主既是為客就該守我九幽的規矩,還望以後不要來此。”陸西辭快步走過紫紗姑娘身畔進入庭院,頭也不回地道:“來人,送弱水公主回宜賓軒。”
“唉,為什麽呀,陸西辭?”少女緊跟著要踏入門內,暗影一閃而過,她匆忙停下止住險些撞上的身形。“你讓開。”
“公主請回吧,陛下今日不便見客。”
紫紗少女輕哼一聲,一抬下巴道:“那我不見他,在此賞花便是了。”
暗影麵無表情地開口,“此處乃是九幽禁地,花也是不容碰的,公主還是請回吧。”
“本公主也不例外?”
“公主請回吧。”
“你!哼!”對著油鹽不進的暗影,弱水恨恨地瞪了一眼,終究還是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已經不見人影的院門走了。
音聲漸遠,陸西辭停下腳步,視線從手中的花枝轉移到依然挺立的瓊樹之上,伸手接住飄揚的落花,寂靜著,沉思著,是靜默的無言。
許久,許久,掌心的花瓣化作飛塵,漸漸消散。陸西辭眨了眨眼,“暗影,可是我眼花了?”
“陛下?”良久的沉默之後是若有似無的歎息,暗影雙手抱拳躬身退下。陛下現在所需的不是他的回答。
他抬頭看了一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塵化的瓊樹與樹下失神的黑衣男子,眼神微動。
元宸帝座當真決絕。隻是這因果早見端倪,陛下啊,你終究還是後悔了。
“阿然~”百轉千回,暗影在退下前似乎聽到了一聲低沉的呢喃。
“阿然”那是元宸帝座的化名吧。
幽藍色的元力不斷注入樹身,陸西辭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如釋重負的喜意,然而下一刻笑容又僵在唇側。純正的幽冥之力堪堪減緩了塵化的速度之後卻像是失效一般再無用處,高達數丈的瓊樹頃刻間化為飛灰。他加大了元力的輸出已無絲毫用處,“不,阿然,不要啊!”
四四方方的庭院除了牆角的幾盆夕燃再不見任何花木的影子,似乎那高大的瓊樹隻是記憶的幻影從不曾出現過。陸西辭滿含期待地攤開掌心,如同等待判決的囚徒。
他看著掌心的白色飛灰,眼裏的光慢慢熄滅,如同最後的篝火,啪的一聲,最後一絲火星也熄滅了。清風吹過,連灰也不剩了。“阿然,連我們最後的一絲聯係你也要毀了嗎?”他頹然地閉上雙眼,握緊掌心,似乎要抓住那逝去的曾經。
耳畔傳來熟悉的輕歎,清冷惆悵,“慕哥哥,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睜開眼,諾大地除了自己再無一人。清風吹過耳畔,連那似有若無的輕歎也漸漸消散了。
“這便是你的一別兩寬,再見陌路嗎?”阿然,為何這世間總是悲喜交集,而無兩全其美。
一眼望不到頭的白玉長廊上,衣袂飄飄的女子遙望遠方。風吹起她及腰的長發,淩亂的發絲遮住了雙眼,也遮住了她眼底的迷亂彷徨。她攤開掌心,手臂越過欄杆,掌心朝下,似乎有一顆種子模樣的東西從中掉落。
“從今後,一別兩寬,再見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