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聊

  明朗看了許久,忽有些明白為何明雪會對她來做衝喜娘子之事如此不忿,以致氣急敗壞。


  ……嗯,紅顏禍水。


  明朗想了半天,想到一詞。


  冬日晝短,黑夜早早降臨,侍女送來晚飯。最近明朗有些積食,想是安嬤嬤交待過,晚上隻有一盅清粥並兩樣小菜,明朗吃過,侍女服侍她到浴房洗漱,旋即上榻歇息。


  沒有安嬤嬤在身邊,兼職新房新床,明朗終究不太習慣,這一夜睡的不□□穩,翻來覆去,又總記掛著屋裏頭還有另一人,不時爬起來張望一眼。


  他始終都在,始終悄無聲息。


  翌日,明朗被開門聲驚醒。


  “大夫例行診治,姑娘不必管,繼續睡便可。”侍女先一步進來,示意明朗不必驚慌。


  幾道身影從屏風前走過。


  明朗爬起來,自屏風上探出半個腦袋,露出雙目,看著那幾人到容翡床前,輪次上前,查看容翡。其中幾人身著太醫官服,另幾人卻是尋常大夫衣飾。


  片刻後,診治完畢,幾人麵麵相覷,麵上俱是一樣凝重神色,有人歎息,搖搖頭。


  幾人亦不多逗留,診治完,便又齊齊離開。


  明朗忙縮回腦袋,心中思量他們神情,隱覺不安。


  情況很不好嗎?


  “嬤嬤!”


  早食時,安嬤嬤出現在侍女身後,明朗頓時拋下所有心思,驚喜撲向嬤嬤。


  “噓,噓,小聲點。”安嬤嬤卻十分謹慎,明顯受過交待,一言一行都很注意,不敢四下打量,學著侍女舉止,輕手輕腳。


  明朗拉著嬤嬤到桌前坐下,沒想到這麽早便能看到嬤嬤。侍女們置好飯食,輕輕一點頭,便退了出去。


  明朗依著安嬤嬤,滿含欣喜,一肚子話要說,卻待得外人都走了,方開口:“你可以留下來嗎?”


  “隻能待一會兒,陪你說說話。”安嬤嬤道。


  明朗也猜到如此,倒沒有如何失望,隻不停問:“你住在哪裏?吃過飯嗎?吃的什麽?可有吃飽,她們對你好嗎?”


  “吃的好,睡的好,住的好,一切都好。“安嬤嬤捏了捏明朗的鼻子,笑道:“哎喲,我的姑娘,別操心我,該我問你,昨日可有哭?可吃飽睡好?”


  明朗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哭了一會會兒。吃了很多!”


  安嬤嬤盛湯,侍候明朗吃早飯,終忍不住抬起眼,看向房中盡頭之處。那床幔之中,修長軀體無聲無息,仿若死人,房中空曠,雖溫暖宜人,那軀體卻不知何時可能隨時變成冰冷屍體,即便是成人如安嬤嬤,此情此景,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你……你怕不怕?”安嬤嬤低聲問。


  明朗吃的正香,今日早食是胡餅,嫩羊肉湯,一隻鹹鴨蛋,並幾碟小菜。胡餅裏頭裹了芝麻,又香又脆,羊肉湯裏燉了冬日新鮮的白蘿卜,撒上一小撮芫荽,碗中白白綠綠,冒著氤氳熱氣,令人食指大動。鹹鴨蛋則黃的流油,蛋白略鹹。


  “不怕。”明朗捧著碗湯,咬一口餅,撥一點蛋黃。


  她確實已經不怕了,相反,這裏吃的好睡的好,還有美男可以看,簡直好的不得了呢。


  “姑娘這幾日警醒些,多注意那位的情況,萬一……便馬上叫人。”安嬤嬤指一指裏頭,憂心忡忡,輕聲囑咐,道:“看情形,怕是有點糟。”


  明朗停著。


  “什麽?”


  安嬤嬤為明朗著想,並不隱瞞,低聲道:“昨晚容夫人一夜未睡,在佛堂跪了整宿,今日太醫們診治完,容夫人問過話,便暈了過去……隻怕,那位,真的不行了。”


  明朗瞧瞧裏頭,又瞧瞧安嬤嬤,口中飯食忽有些不香。


  “所以,姑娘多看著點。哎,一切皆是天意,若真……你趕緊叫人,早點出來,免得沾染……氣息。”


  早食過後,安嬤嬤便離開。再要見到她,隻得等明日了。


  房中又隻餘明朗一人,她依舊無事可幹,但今日心境已與昨日完全迥異。恐懼已徹底煙消雲散,反倒在這片看似失去自由的天地裏感到一種久違的自由。


  在伯府,當時初來乍到,明朗便遭到哄笑,笑她鄉音鄉土,笑她穿衣打扮。她漸漸變得安靜,沉默寡言,有外人時,能不開口則不開口,唯有夜半人靜或私下無人時,方與安嬤嬤偶偶私語。


  在那小院裏住著時,即便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身邊並無旁人,明朗卻時時有種被人窺視之感,仿佛有人躲在暗處,隨時窺伺她與嬤嬤一舉一動,預備抓她錯處。


  在這裏,那種感覺不複存在。


  盡管活動範圍十分狹隘,但無人監管,又無旁人——雖有一人,卻可視同無人,令她倍覺自在。


  小雪下了一日一夜,覆蓋住枝頭與磚瓦,天地間一片潔白。


  明朗站在半開的窗前,看了會兒雪,複又回到桌前,趴著發呆。過一會兒,又起身,背著手在房中走來走去,來來回回,口中默默計數,從書房到浴房多少步,從房門到最裏牆壁處多少步。


  她終究小孩心性,又曾靈動活潑,如此枯坐,難免覺得無聊。


  在伯府時也十分無聊,但終究有安嬤嬤陪在身邊,說說話,還可到院子裏轉轉。


  明朗背著手,晃晃悠悠的晃到那床前。遲疑片刻,伸手撩起床帳,探頭看容翡。


  今日不若昨日陰暗,天光大亮,明亮光線下,他依舊好看。


  隻是看上去似乎臉色更加蒼白。緊閉的雙唇毫無血色,隱隱發白。


  他真的要死了嗎?

  明朗怔怔看著,這一刻,驀然真切認識到這是一條貨真價實的生命。他還如此年輕,就要這麽死掉了嗎?


  明朗年紀小,如今處境算艱難,卻依舊對未來含著憧憬,想吃遍天下美食,去祖母說過的名流山川看一看,還要見一見西域之地迥然的風俗人情……他這麽年輕,想必亦有許多未竟之事。


  明朗又想起容夫人,短短一麵,卻讓明朗感到親切,容夫人柔軟的手掌,溫和而憔悴的雙眸,都讓明朗想起祖母。


  容翡活下來,固然更有利於明朗,但即便沒有這一點,明朗此時此刻,亦從心底裏,希望容翡能醒來。


  我能為你們做什麽呢?


  容翡一動不動,緊閉的雙眼下泛著淺淺的青色,呼吸若有似無,幾乎不能察,仿佛一尊沉睡不醒的雕像。


  他能聽到我說話嗎?


  明朗呆呆看著容翡,忽然想到自己昏睡時的那些時日。


  那時她也如容翡一樣,陷入昏睡,看似人事不知,但實則,卻能感知到外界。她聽見大夫來了又走,房中腳步來來去去,聽見歎息,哭泣。


  聽見有人說:“沒救了,讓她去吧,何必浪費錢財。”


  聽見祖母道:“她一定會醒,一定會活過來!誰也別想奪走她。”


  祖母日夜在她耳邊不時呼喚她:“郎兒,我的郎兒,回家了。”


  在那沉睡的黑暗世界裏,她如同一座孤島,孤立無援,時時即將被黑色大海湮沒,每一回,都是祖母的聲音將她拉住,終於重回大地,重見光明。


  明朗立在床畔,容翡的胳膊露在被麵上,她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他的手指自然彎曲,指節白皙而修長,卻軟弱無力,略略冰涼。


  “……喂……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明朗小小聲說道,繼而緊張的盯著容翡麵容。


  “……嗯,我陪你說話好嗎?”


  “那個,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


  “你好呀。”


  “你叫容翡是嗎?”


  “不知道你的字,先叫你容翡哥哥好不好?”


  容翡一動不動,仿佛在傾聽。


  明朗漸漸膽大起來,越來越自如,站著頗累,索性坐到地毯上,雙臂架在床側,一手撐著下巴,絮絮而語。


  “我是你的衝喜娘子,為你而來的。”


  “……嗯,我也曾大病過,活下來了。他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應是有福的,嗯,雖然現在還有點病歪歪,但運道一向不錯……”


  “好運分你一半。你會好起來的,對嗎?”


  說的渴了,明朗便去喝點水,吃些糕點,回來繼續。午食過後,小憩一陣,又爬起來,伏到床前。


  原來不停說話亦是件不容易事,大半日下來,明朗簡直口幹舌燥,這還是小事,還須的思量說話內容。


  明朗絞盡腦汁,努力不冷場,不停歇。


  “你餓嗎?渴不渴?想不想吃東西,喝水?哦,他們剛剛給你喂過參湯了。參湯是好東西……”


  “我今日也吃了好東西……你猜猜是什麽?”


  “……猜不到吧。告訴你吧,是……”


  “味道尚可,但羊肉不夠爛,稍差一點火候……”


  “悄悄告訴你,我能做的更好吃喲。”


  “不信?你起來我做給你吃吃看便知了。”


  “騙你是小狗……”


  “今日又下雪了,外麵全白了。”


  “你喜歡雪嗎?會堆雪人嗎?”


  傍晚時分,侍女進來點燈,看見明朗趴伏在床前,不禁十分詫異。明朗見有人來,立刻坐直身體,緊閉雙唇。


  這一日嘴巴絮絮不停語,竟十分疲累。明朗揉揉眼睛,打了個嗬欠。


  侍女輕聲道:“姑娘倦了?今日變天,恐有大雨,姑娘便早些睡吧。”


  變天了?

  外頭不知何時,雪停了,忽然烏雲滾滾,暮色沉沉,天地一片昏暗,隱隱挾著一股風雨欲來風滿樓的雷霆之勢。


  侍女走後,明朗去窗前看了會兒天,自言自語:“該不會打雷吧。”


  “我最怕打雷……嬤嬤……嬤嬤不在……”


  “容翡哥哥,你怕不怕?”


  “……你若怕,我,我,我保護你……”


  “……不……不行,我恐怕保護不了你,我怕……”


  “容翡哥哥,你快醒來,好不好?”


  明朗憂心忡忡,卻終究累了,燭火搖曳,蠟燭燒了半截,明朗腦袋一點一點,慢慢垂下去,身體徹底伏倒,趴著睡著了。


  她一隻手無意識搭在被麵上,指尖與容翡手指輕觸。


  容翡的手指忽然輕輕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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