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翡
這是一棟獨立的院落,白牆黑瓦,院中青竹秀立,於微風中颯颯作響,院正中掛一匾額,上書聽竹軒三字。
此處並非容翡真正的居所,而是他昏睡後,遵從醫師建議,家人特地打掃收拾出來的一僻靜之地,便於他靜養。
明朗由安嬤嬤牽著,行至快門口,身後眾人忽都停下腳步,駐足不前。明朗回頭,疑惑看一眼。
容夫人走上前,一手輕輕按在明朗肩上,柔聲道:“好姑娘,一切拜托你了。”
言畢對安嬤嬤微一點頭,示意。
安嬤嬤便牽著明朗,繼續走了幾步,一直到房門前,再度停下。先前明朗受禮時,林嬤嬤便將安嬤嬤叫到一旁,告知過相關事宜,是以安嬤嬤知道此地是何處,接下來要如何做。
“容公子在裏頭。姑娘進去吧,這些日子便好好陪著容公子,祈願容公子早日醒來。”安嬤嬤輕聲對明朗道。
明朗聽著,驀然明白了安嬤嬤話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嬤嬤呢?不與我一起嗎?”
安嬤嬤蹲下身,看著明朗:“除了姑娘之外,所有人都不得留在房中。嬤嬤我會有住處,在外頭等著姑娘。每日會過來看一回姑娘。”
“不。我不要!”明朗瞬間急了,眼中露出驚慌。從小到大,她從未獨自一人過,回到京城後,身邊雖隻餘安嬤嬤一人,卻是形影不離,不曾落單。
如今,卻要將她一人留在完全陌生的房中,麵對一素未謀麵,完全的陌生人。
“噓!噓!”安嬤嬤急忙壓低聲音,示意明朗小聲,“聽我說,姑娘,聽我說。你是來做衝喜娘子的,這是你必須做的事,旁人無法替代。”
明朗想搖頭,安嬤嬤卻扶著她的胳膊,暗力捏了捏,微不可察的搖搖頭,眼中帶著懇求。
明朗望一望院中眾人,眾人全都緊張而凝重的看著她。
明朗對衝喜娘子具體事項並不了解,但顯而易見,眼下她並無其他選擇。再多說,不過是叫安嬤嬤為難而已。
明朗安靜了。
“你真的會來看我嗎?”明朗輕聲問。
“會!會!”安嬤嬤鬆了口氣,道:“這是夫人,法師還有大夫們都許可的。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姑娘莫怕,院裏有人候著,有什麽事便盡管叫他們。莫怕啊。”
明朗抿著唇,深吸一口氣,抱住安嬤嬤,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仿佛汲取了些許勇氣,而後鬆開安嬤嬤,忍著眼淚,一步三回頭的跨過門檻,踏進房中。
“姑娘乖乖的啊。”安嬤嬤揮揮手,示意她進去吧,別看了。
明朗甫一入內,門口兩個侍女便從外關上房門,房門閉合,發出一聲輕響。門外眾人身影消失,旋即腳步聲陣陣,紛紛離去。
片刻後,天地一片靜謐,萬籟俱寂。
明朗意識到真的隻剩自己一人了,她站在門口,匆匆回頭一瞥,隻見這房內十分空曠,一眼望之,從這頭到那頭,一覽無遺。
那盡頭靠牆壁處,置有一大床,床幔重重,其中躺臥一修長身影,朦朦朧朧,一動不動。
慌亂刹那湧上心頭,明朗回頭,猛拍房門。
“姑娘,何事?”
門外立刻傳來回應。那是陌生侍女的聲音。
“……”明朗忍住淚意,顫聲道:“我嬤嬤走了嗎?”
“夫人和嬤嬤都已離開。姑娘可是有事?”
明朗一時沒有說話,過了會兒,方道:“無事。”
那侍女頓了一頓,仿佛明白明朗心中所想,微微低了聲音:“姑娘莫怕,公子是好人……”旋即似覺得這話不妥,忙轉了口:“院中搭了帳棚,晝夜有人輪值,姑娘有事盡可吩咐。姑娘看看門邊,有一紅色細繩,連著鈴鐺,拉一拉,外頭便能聽見。”
明朗轉頭,果真看見一紅繩,她伸手扯了扯,便傳來清脆鈴鐺聲,叮叮當當,在這靜謐院落中十分清晰悅耳。
“這便是了。”侍女道:“姑娘起的早,想必倦了,可先到榻上小睡一會兒,午食再起。”
侍女離開門邊,明朗隻得回到房內,卻不敢往裏走,過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拍門叫人。
那侍女又來了,仍舊是那些話。明朗得到短暫的安撫,卻不能堅持多久,複又叫人,如此反複好幾次,侍女每次都及時前來,她們不能在門前逗留太久,隻能與明朗簡單說幾句,卻一直溫言細語,沒有任何不耐煩。
明朗在一次說話中,聽見門侍女跺腳和哈氣暖手的聲音,還有逐漸猛烈的風聲。
明朗之後便沒再拍門了。
明朗轉身,走向房中,卻依舊不敢走的太裏,也不敢望裏頭看,磨蹭著走到桌前,爬上凳子,慢慢坐下來。
孤單和慌亂在心頭徘徊,一時不能消去,四周一片寂靜,明朗終於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起來。
“祖母……嬤嬤……嗚嗚嗚嗚嗚。”
她算不上小哭包,但祖母從小不拘她性子,讓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是以幼時一點小事便會哭上幾聲,但哭過便忘,從不記恨積怨。後來祖母離世,離開扁州,要哭的時候太多了,便與安嬤嬤約定:一,不在人前哭;二,主仆兩個不能同時哭,一人哭時,另一人須必忍住。
如今她獨自一人,這兩點都不必顧忌,明朗哭著哭著,卻漸漸困意上湧。今日確實起的早,又一番折騰。房中有一榻,上麵放著鋪蓋被褥,顯是睡覺所用。然則卻離那床不遠,明朗不敢過去。
隻好趴在桌上,堪堪眯眼,小睡一會兒。
卻是做起了夢。
夢中漫天大霧,幾乎目不能視,明朗身在其中,茫然四顧,正著急彷徨時,忽然濃霧徐徐消散,半空出現祖母麵孔,熟悉的眉眼,溫柔凝視著明朗。
“祖母!”
明朗驚喜呼喚,欲追逐而去。
祖母卻搖搖頭,示意她莫追。繼而朝她露出笑容。
明朗驀然醒來。
“祖母……”
明朗揉著眼睛,看看四周,明白到那是一個夢。卻一時不能回神。
她已許久沒夢到過祖母了。自祖母走後,唯二兩次,都是悲傷的夢境。一次是她離開扁州,踏上回京之路前夜,一次是她初見明夫人被刁難,凍的大病一場,夢中祖母都在哭,老淚縱橫,哀傷無比。
這一次,卻在笑。
那是明朗熟悉而思念的笑容,含著欣慰。
明朗的心情忽然好起來,緊張與慌亂也隨之減輕不少。
是時,已至午食之際。
兩名侍女提著食盒,輕手輕腳進來,一人布置碗筷,一人擰了帕子,給明朗擦手。
明朗目不轉睛,看著桌上菜肴。
隻是家常菜,然則卻讓明朗食欲大動。忠祥伯府的飲食很一般,而往往輪到她時,更常是些殘羹冷炙。明朗已許久未曾吃上一頓熱氣騰騰而堪稱豐盛的飯菜了。
明朗兩眼放光,努力控製著儀態與口中唾液。
“姑娘請慢用。”
明朗忙拉住侍女,問道:“我嬤嬤呢?可送了吃的?吃的什麽?”
侍女們明顯得了交待,不可在病房中多逗留,然而明朗一雙靈眸卻眼巴巴瞧著,小小姑娘,此時之際,卻惦記著老仆吃喝,也實屬難得。侍女便輕聲答道:“送了的,跟姑娘一樣的菜式。姑娘放心便可。”
明朗放下心來。
侍女帶上門,明朗一人坐於桌前,開始吃飯。
三菜一湯,葷素搭配,以清淡為主,雖不是明朗最中意的味道與菜式,卻相對而言,已足夠豐盛。無論如何,這頓飯吃的心滿意足,飯後明朗自己去洗了手,便坐著發呆。
吃飽喝足之後,神經隨之鬆懈下來,膽子也大了些。明朗依舊有點害怕,卻不再像先前那般惶恐,開始有了心思打量四周。
這是一間改動後的大房。原先的格局全部改變,幾間房打通,連成一足夠空曠通透的寬敞空間,沒有正廳臥房之分,左麵保留一間小書房,右麵則改置出一間浴房。整間房中隻留下必要的用品,桌凳,燭台,床榻等,再無其他多餘家私。
房中終日燒著地龍,溫暖如春。南麵和書房裏頭各開一扇小窗,用以通風透氣。
透過半開的窗,可見外麵混白的天空,細碎的雪花。
明朗脫了裘襖,背著手,在房裏走來走去,像一頭巡視新地盤的小狗,書房與浴室都慢慢看過了,她的目光終於投向房中最裏頭,那張仿佛靜止了的大床。
他死了嗎?
必然還活著,否則便不用她來了。隻是昏睡著,同活死人差不多。
明朗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那床畔。床幔深重,遮蔽了視線,隻隱約可見一人形輪廓。今日下雪,天色卻昏暗陰沉,室內早已點著燈。
明朗提了一盞琉璃燈,站到床前,輕輕伸手,小心翼翼撩開床帳,這一刻,她心裏陡然怦怦直跳。
裏頭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先前聽到的傳聞在腦海裏擠成一團,急劇發酵,會是青麵獠牙,凶神惡煞?抑或容貌風流,陰森暴戾?
一陣微風吹過,床幔輕漾,燈火一閃,旋即定住,明朗的呼吸亦屏住。
好一會兒-
“哇……”
明朗發出低低驚呼聲。
暖色的琉璃燈映照出床上容翡的麵容。那是一張俊美無比的麵孔,盡管帶著病氣,雙眼緊閉,蒼白瘦削,卻依舊可見整體輪廓與五官仿若雕刻般,燈色映照下,光華流轉,如同一塊無暇美玉。
明朗以前常聽說書人講故事,關於俊男美女的詩說書人說了許多,她卻此時一句都想不起來,倒想起了曾在畫冊上看過的幾幅畫兒。眼前這人,便如那畫中人,說不出的風姿絕倫,極盡病弱之美。
因靜臥不能言,反而更增添幾分神秘朦朧,叫人不由猜想那緊閉的雙眼睜開時,又將是怎樣的光華。
京城第一公子名符其實,這樣一個人卻又殺人如麻,如同羅刹?實在叫人一時想象不出來。
即便再厲害再恐怖,此時卻安靜躺臥,閉目沉睡,看起來毫無威脅。
心中所剩不多的恐懼已悄然退散,明朗放下琉璃燈,趴在床前,撐著下巴,定定瞧著容翡。
隻覺這人說不出的好看,好像哪兒哪兒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