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

  明朗睡眼惺忪的醒來。


  外頭有人叩門,是明夫人派來的兩個丫鬟,端著兩隻托盤。明夫人實在“大氣”,自己女兒昨日被打成那樣,簡直有生以來的奇恥大辱,她卻依舊能“不計前嫌”,做足表麵功夫,特地置了幾身行頭過來。


  “夫人吩咐你,今日就穿上。”丫鬟道。


  明朗從善如流,換上新衣,洗漱後,前去拜別雙親。


  今日明遠山也在,與明夫人端坐正廳,一起等候明朗。


  他體格高大壯實,高眉闊額,年輕時也曾儀表堂堂,如今人到中年,大腹便便,唇上留須,雙眼浮腫,目光無神,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得誌和優柔寡斷之色。


  明朗上次見到明遠山,依稀還是今年初秋之際。從回來後,明朗見到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他似乎也跟隨明夫人做派,對明朗不聞不問,但他的不聞不問卻又跟明夫人不同。


  他偶爾會來看一眼明朗,眼中帶著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停留片刻,便悵惘或歎息的匆匆離開。


  明朗起先還覺得失望和好奇,後來漸漸習慣。他來,明朗便靜靜候著,他走,明朗便由他走,從不追問和挽留。


  此刻。


  明朗執手,盈盈行禮。


  明遠山咳了一聲,神色有幾分不自然,道:“唔,去了國公府要懂規矩,守禮儀,不可惹事生非,丟了伯府臉麵。”


  明朗揚起臉,注視著父親,“女兒記住了。”


  明夫人倉促準備的新衣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籠在明朗身上,更顯得明朗瘦骨伶仃,雪白的麵孔上雙眸澄澈如清泉,婉轉流動,與父親四目相對,便微微彎起眼角,漾出一抹綿軟柔和的微笑。


  明遠山神色一動,衝喜之事他無力阻止,眼下女兒那毫無怨言以及暗含著依戀與期待的目光竟讓他有些不敢直視,刹那間愧疚湧上心頭,他站起身,親去扶起明朗,又從懷中掏出一隻錢袋。


  “這些碎銀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在國公府裏,萬一有什麽事,叫人捎信回來……”


  明朗捧著錢袋,還未說話,明夫人聲音響起。


  “哼,能有什麽事?!即便有事,你又能如何!”明夫人冷冷道:“入了國公府,安分守己些,說話做事要有分寸,有些癡心妄想的夢不要做,免得惹人嗤笑,也連累伯府。你要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在外莫給伯府丟臉。”


  明朗懵懂聽著,有些話聽不太懂,安嬤嬤卻是臉色一變。


  “去吧。”


  門外一輛華蓋馬車,車旁一老嬤嬤帶著幾個丫鬟小廝靜候著。見明朗等人出來,忙迎上去。


  “久等了。”明夫人滿麵笑容寒暄道。來人是國公府主母身邊的總管嬤嬤林嬤嬤,地位不同尋常,即便是伯府夫人,也不敢怠慢。


  “哪裏。”林嬤嬤福了一福,笑道:“這便是朗姑娘吧,真是位可人兒。此次要勞煩朗姑娘了。”


  “隻要能幫上容世子,便是她的福氣。”明夫人憂心道:“願容世子吉人天相,早日康複。”


  眾人又寒暄幾句,正事要緊,便該走了。


  明朗行李不多,與安嬤嬤統共兩隻箱籠,國公府小廝上前接過,往車上搬。


  明朗站在廊下,配合著明夫人做最後的告別。


  “好好為容世子祈福。乖乖聽話,”明夫人一副慈母樣,殷殷切切,萬般叮囑,伸手撫一撫明朗肩頭,俯身,為明朗整理衣領,貼在她耳邊道:“不管結果如何,你最好永遠都別回來了。”


  是時馬車正調頭,發出聲響,眾人隻見明夫人與明朗說著體己話,姿態親密,並未注意到異狀,那一句耳語隻有明朗聽見。


  那話語近乎咬牙切齒,兼之那一瞬明夫人麵上惡狠狠地神情,叫明朗不由一顫,不明白為何明夫人先前還好好的,自己回來與否都一副一切盡在掌控中的悠然,這一刻卻忽然流瀉出仿佛無法控製的恨意。


  明朗踩著馬凳,與安嬤嬤坐進車內。馬蹄飛揚,緩緩駛離。


  林嬤嬤十分體貼,掀開半麵車簾,方便明朗回望家人。


  明朗望著忠祥伯府和門前那一眾人,神情平靜。回來這麽久,她並未對這個家生出多少留戀,但這裏畢竟是她唯一的血親所在,如今的容身之所。離開之際,內心陌生而沉重,充斥著一種十分複雜的情感。


  車馬漸行漸遠,明府眾人身影漸漸模糊,明朗忽又產生一種感覺,這一去,仿佛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馬車內寬敞舒適,還燒著炭,溫暖宜人。


  明朗不難發現,林嬤嬤與隨行幾個丫鬟麵上或多或少都帶著點焦急與憂色,然則對著明朗卻依舊溫和有禮,分毫不顯急態。拿了軟枕讓明朗靠著,又在小案幾上烹茶煮水給明朗喝,路過早市時,還買了胡餅和粥食給明朗過早。


  吃過之後,車夫方快馬加鞭,急行至國公府。


  “到了。”


  容國公府位於離皇城最近最裏的街上,府邸占了小半條街,兩扇寬闊的朱紅大門,兩隻高大的漢白玉石獅雄踞門口,威嚴而無聲的注視著行人與天地。


  明朗下車,一腳踏上國公府地界,匆匆一瞥。


  “來了來了。”


  門口黃總管領著幾人正焦急等待,見人來,忙迎上去。


  明朗頷首,回禮。


  “情勢如何了?”林嬤嬤問道。


  “法師們都已到。”黃總管答道:“隻等你們了,夫人已遣人來問過好幾次。”


  正說話間,天空中忽然飄下一物,落在臉上,一點涼意。明朗抬頭,頓時驚呼。


  “雪!”


  細碎的雪花忽然而至,如小小的羽毛,悄無聲息降臨人間。街上亦有人發出驚呼。


  明朗不由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粉落如掌心即刻融化,明朗卻依舊覺得欣喜,心情驀然變得好起來。


  “姑娘喜歡雪?”林嬤嬤笑道:“此時還不成氣候,待下大了,過兩日,積上了,方叫好看。”


  明朗點點頭,知道此時正事要緊,刹那喜悅過後,便不再賞玩,隨那黃總管進的府去。


  昨夜不知何時下過雨,此刻又下著雪,路麵濕滑,明朗今日穿的頗多,圓滾滾的走不快,走了一截,便由黃總管抱起她,快步前行。


  明朗順從的趴在黃總管肩頭,兜帽遮住她半茬眉眼,目光範圍之內,隻覺這國公府十分大,進了一出又一出,沿路可見亭台樓榭,假山怪石,雖是冬季,卻有不少長青植被鬱鬱蔥蔥,明朗還看見一叢不知名植物,葉片綠的亮眼,枝頭掛著鮮紅的小果子,十分漂亮。


  隻是走了半晌,卻鮮少見到人影,偌大的國公府,靜謐無比,帶著少許寂寥之意。


  “來了?”


  忽然一陣腳步聲響起。


  黃總管停下,放下明朗。明朗抬眼,便見一行人匆匆朝自己而來。


  被簇擁著的領頭人是一美貌婦人,身著華服,富貴雍容,卻神態憔悴,眼皮略腫,此人正是容國公府正房大夫人容夫人,其身後幾位女子俱為國公府女眷,亦是憂心忡忡之模樣。


  “這便是她了?”


  容夫人望著明朗,問道。


  “正是。”黃總管答道。


  安嬤嬤上前,忙要與明朗行禮,卻被容夫人一把拉住。


  容夫人微微俯身,望著明朗,明朗巴掌大的臉龐藏在鮮豔的紅色兜帽中,肌膚勝雪,眼裏含著好奇與些許不安,微微仰臉,與容夫人對視。容夫人伸手摸了摸明朗肩膀,又輕撫明朗一側臉頰,道:“可凍著了?好姑娘,此次要麻煩你了。”


  明朗在容夫人出現的一瞬,不由自主全身一繃,容夫人伸手過來,明朗一瑟,差點躲開,然而片刻後發現容夫人並非要打她或拉扯她。容夫人的手有些涼,卻很柔軟,力道亦十分柔和。


  明朗一動不動,靜靜注視著容夫人。


  她與明夫人不同。明朗心想。


  一寬敞院落內,正中央立一法壇,壇內豎一寶劍,黃色符紙懸掛,另有熏香徐徐燃燒,煙霧繚繞。


  一道長手持拂塵,頭戴道冠,口中念念有詞,正領著幾個小道士作法。


  而正廳裏卻供著一尊菩薩,一身披袈裟的老方丈手持佛珠,數十小和尚分兩排,坐於蒲團上,閉眼垂目,誦背經文。


  明朗第一次看見道佛一體,雖不太懂,卻也覺得眼前此情此景有些怪異。她抬頭望安嬤嬤,安嬤嬤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亂動。


  緊接著,明朗先被送進廳內,居中坐下,老方丈與小和尚們於她身邊圍成一圈,盤膝而坐。


  眾和尚:“南無阿彌陀佛……嘛哩嘛哩哄……”


  明朗:“……”


  老方丈將一串佛珠戴上明朗手腕,佛珠頗長,繞了好幾圈。


  半晌後,明朗被帶到院中,立於法壇前。道長拂塵在明朗頭頂與周身揮舞,小道士們圍著明朗不斷轉圈。


  眾道士:“急急如律令………咕嚕咕嚕嘟……”


  明朗:“……”


  道長畫了一符,裝進一小囊裏,係於明朗脖上,貼身戴著。


  於是乎,明朗身上既有佛家之珠,又有道家之符,委實怪異。然而看容府眾人,卻都麵色凝重,更滿含期待,仿佛將希望都壓在明朗身上。安嬤嬤一直擔憂明朗會笑場或有不合時宜的舉動,好在明朗雖覺新奇,自始至終卻安靜乖巧,十分配合。


  法畢,明朗被簇擁著,送往一僻靜而寬大院落。


  那裏,便是容翡所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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