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第五課. 捉蟲
陽春三月,正是一年好光景。
嫩芽破開重重封印,枝頭新綠萌生朝氣,鶯飛草長,蟲鳥和鳴,苑中清池波光粼粼,連最後一絲寒氣也消融了。
卻唯有鳳翔宮籠罩在一片陰寒之下。
卓家終於定罪了。
鼎盛百年之族,煊赫一時的汝陽王府,傾塌敗落,不過一月時間。
這一月裏,大理寺徹查王府搜集一應證據,所有和王府有關的人皆被請入衙門問審,問審期間便有許多人死在獄中,奉命主掌此案的中書令徐亥一接手便使出雷霆手段,刑訊逼供無所不用其極。汝陽王府被翻了個底朝,群臣坐山觀虎,保持緘默,偶有質疑徐亥有強按“莫須有”罪名之心的言官,卻比卓家人還先見了閻王,血灑大殿。
眾人一看便知,這並不是徐亥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意思。
此後,再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反對。
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朝堂中人勢力縱橫交錯,各個都愛揣測聖心,這些年卓家勢大,雖滿門功績在身,清譽遠揚,但就因為卓家之人太過正直,正所謂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在旁鞭策陛下勵精圖治的卓家人難免與陛下有摩擦,久而久之便成齟齬隔閡。卓永璋身死,陛下不想再有人轄製自己了,如今便是狡兔死走狗烹之際,家的意思,做再多阻攔也無濟於事,何況自己萬一還會喪命呢?
卓家立於京中百十年,樹敵無數,有多少人在等著看卓家的笑話,即便是不相幹的人,望著那綿延百年的無上榮光時,也會卑劣地想要看一看,看看這盛寵的消亡,看看這大族的落魄景象。
更何況,重權在握的卓啟明想要擁兵造反並不是什麽異想開之事。卓啟明襲承汝陽王位,曾任岐州刺史的他三年前回京後便被賜軍巡都尉,掌握所有軍畿要務,整個京城的安防都在他掌控之中,隻要卓家人有異心,率兵逼宮不是難事,不管是防微杜漸還是及時止損,卓家的覆滅都有其因果在。
這是袖手旁觀的人為今日之局做出的最好解釋。
景仁二十二年三月初六,卓家以謀逆之名定罪,汝陽王卓啟明及其妻子兒女不日問斬,還在越州任劍南節度使的卓家三爺也被下令奪去官位押解回京。
尚被幽禁在鳳翔宮的姑侄倆,在解除了一月的禁足之後,聽到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而前來鳳翔宮宣旨的人,就是當今後宮盛寵至極的蘭惠妃,蘭如玉。
“汝陽王府謀逆一案,經大理寺、刑部查證,已成定局。卓氏一族恃恩生驕,恃寵而縱,結黨營私,戀棧權位,欲行謀逆造反之事,朕絕無姑息……
皇後卓氏閔君,永安縣主,深居後宮,不知其情,朕念舊恩,留其封號,望其循規蹈矩,謹言慎行,不辜負朕之厚望……欽此!”
宣旨太監高呼一聲,舉起手中聖旨,睥睨地看著身前二人:“娘娘,接旨吧!”
卓閔君顫抖著雙手捧著那封聖旨,目光在其上認真地掃了幾個來回,眼淚無聲地留下,卻還是不肯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是真的。
她豁然抬頭吼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是誰查出來的,徐亥?你讓徐亥來見本宮!讓他來見本宮!這個奸臣賊子,狼子野心的東西,陛下怎麽能聽信他的話?你讓他來見本宮!”
卓閔君目眥欲裂,眼淚汩汩流出,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尊榮體麵,她張牙舞爪地叫喊,像發瘋了一般搖晃著那個宣旨太監,整個大殿之上卻沒有一個人來阻攔,除了緊緊拉著她手臂的容卿。
蘭如玉看著眼前人猶如垂死掙紮的螻蟻,心中快意,她輕抬了抬手,那宣旨太監掙脫束縛,低頭退了下去,身邊隻留下一個捧著箱籠的宮女。
就聽她慢聲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麽還執迷不悟呢?陛下心中怎麽想的,你其實很清楚,這些年陛下受盡卓家人掣肘,實則早就受夠了,你以為是別人蠱惑陛下挑撥離間?但其實,不管是我哥哥蘭子衍,還是徐亥,甚至更多袖手旁觀的大臣,他們都隻是在順應陛下的旨意。”
蘭如玉昂了昂下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你一定聽過無數遍吧,如今,隻不過輪到了你們卓家而已。”
她尾音輕揚,那些話便化為蛇蠍毒蟲,無孔不入,卓閔君抬頭看過來,似乎恢複了些理智,她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眼神逼仄:“真是如此嗎?你哥哥背後沒有人嗎?徐亥果真沒有一點私心嗎?在這京城裏招攬奸佞玩弄權術的到底是誰,結黨營私心懷鬼胎的到底是誰,你應該心裏很清楚吧!”
卓閔君到這裏頓了頓,聲音忽高忽沉:“當年徐亥將身為幕僚之妾的你送進宮來,我本以為隻是衝我而來,原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如今他在前朝攪弄風雲,把陛下和朝臣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你則在陛下身邊吹耳邊風,卓家落到今日這副田地,你們蘭家和徐亥自然功不可沒!”
蘭如玉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你覺得如果沒有我們,卓家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嗎?”
忽然滿堂寂靜。
卓閔君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個音,她有些怔然地看著蘭如玉,僵在臉上的神色看著十分悲慘。
縱使再多的話欺騙自己,為那人找再多的理由,她心中也清楚,奸賊們隻是利箭,而弓握在李崇演手中。
蘭如玉看著卓閔君半晌,瀲灩眸色中忽然閃過一抹幽深:“不過,你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似有深意的話讓卓閔君回過神來,卻見蘭如玉忽然轉過身去,涼薄的聲音隨之傳來,話鋒一轉:“今日一來,其實是來給你送個禮物的。”
她看向那個抱著箱籠的宮女,宮女點了點頭,將懷中的東西放到了地上,又悄悄退至蘭如玉身後。
蘭如玉轉身揚了揚袖,聲音充滿誘惑:“皇後娘娘打開看看?”
那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態,微揚的嘴角藏匿了一絲嗜血的妖嬈。
卓閔君低下頭,目光觸及那一方木盒時,腳上像生根一般,久久沒有動作。
“怎麽,不敢打開嗎?”
卓閔君抬頭,眼眶通紅,怨恨地看著眼前的人,口中泛出鐵腥味。
蘭如玉笑了笑:“是我剛才忘了,陛下聖旨寫得簡練,並沒有清楚對卓氏一族的處置,我可以將外麵已經發生了和即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你。”
“你弟弟卓啟明身為謀逆主謀,已定下這月初九問斬,被株連的有他妻子方氏,兒子卓承誨,你妹妹卓閔童,你三弟卓啟曜,還有你旁邊這個最疼愛的侄女的親哥哥卓承榭,但是……這裏麵已經有人等不到處斬的刑期了。”
卓閔君攥緊了雙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心裏。
“卓啟曜被押送回京的路上,突染重疾,在半路上就死了,卓承誨深知罪孽深重,無顏麵對陛下,在牢房裏觸柱自盡,而後方氏也隨之而去……”蘭如玉突然看向容卿,“至於你大哥,他當時人在兵營裏,幸運得趕在陛下捉拿他的人到來之前逃走了。不過陛下已經下大力派人追捕,相信不久就能找到,陛下了,格、殺、勿、論。”
幽靜大殿之中的燭火忽地熄滅。
“三弟……誨兒……”卓閔君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他們不會死的!”
容卿聽到自己親生大哥逃出生時,心中還閃過一絲雀躍,卻被更濃重的悲傷浸染,誨哥哥和三叔竟然都已經死了……
她之前還想求四殿下見誨哥哥一麵,卻沒想竟然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了,還有三叔,身為劍南節度使、掌一方兵權的他怎麽可能在半路上突染重疾去世?這分明是有人從中作梗想要置人於死地!
若不是她大哥逃脫了,不然必定也難逃一死!
蘭如玉輕笑一聲:“知道你不會相信,所以才帶來了這份禮,打開看看吧,不定你們還會感謝我呢?”
容卿聽出她話中深意,腦中嗡地一聲,呼吸一滯,眼淚立時湧出,她看到皇姑母呆滯片刻,然後緩緩伸出手去,似乎要打開那個箱子,容卿趕緊跑到她身前,一邊搖頭一邊哭道:“皇姑母,別打開!我求求你了,聽卿兒這一次,不要打開,卿兒求求你了!”
所有冷靜自持都沒有了,她抱著卓閔君的腰,用盡全身地力氣阻止她,哭得像一個孩子,她哭地斷斷續續的,抽噎不止,見皇姑母置若罔聞,隻是神色全無地向著那箱子而去,她已無奈地跪下祈求。
可是卓閔君卻沒有絲毫理會,她狠心地將容卿推到旁邊去,慢慢蹲下身去,然後伸出顫巍巍的手指,搭上了鎖環。
容卿感覺周身的時間都靜止了,她來不及撲過去阻止皇姑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箱子被打開,露出裏麵的駭人之物。
裏麵赫然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頭頂同時傳來蘭如玉的聲音。
“初九那你不能去觀刑,我想著,哪怕隻有一個人也好,怎麽也要讓你見最後一麵。”
是卓承誨的人頭。
卓承誨,大伯家的長子,芝蘭玉樹,如皎皎明月。
容卿咬著唇,看著那副恐怖的場景,哭聲在喉嚨中一點一點溢出,她的誨哥哥,待她如親妹,會刻意多調輪值隻為在宮中多看她一眼的誨哥哥,此時閉著眼,就躺在那一方的盒子裏——竟以這種方式見了最後一麵。
卓閔君忽而撲上去,失聲痛哭。她抱著那箱籠,貼著自己的心口,慟哭之聲響徹整個大殿,她嘶嚎著,以手搶地,到最後哭到氣絕,隻剩滿麵無言悲切。
蘭如玉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兩人,一字一頓道:“卓家犯下大錯,人人得而誅之,你身為卓氏女,卻免逃一死,連皇後之位都沒有丟掉,保留了最後的體麵,你得記住,這是陛下的恩。”
這是陛下的恩。
構陷忠臣良將,殺了她所有親人,隻因為留下她和侄女一命,這就是家的恩典!
皇恩浩蕩!
“哈哈哈,陛下的恩!哈哈哈——”卓閔君仰長笑,笑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容卿看到皇姑母瞪大了雙眼,然後嘔出一口鮮血,直直向前倒去。
後來她怎麽也忘不掉那副畫麵,忘不掉耳邊縈繞的那幾個字,那發生的事,好像成為困住她一生的夢魘。
“這是陛下的恩。”
容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的,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手中的刀已經插在了蘭如玉的前胸上,殿門打開,屋裏亂作一團,血嘀嗒落地,有人失聲驚叫,有人跑出去求救,有人扶住痛呼的蘭如玉,有人奪去她手中的刀,把她按在地上。
那一刻她想的,不是“有沒有人來救我”,而是“不如大家都同歸於盡”。
可她一個人的力量始終還是太了。
就在她絕望地閉上雙眼等候發落時,她聽到不遠處傳來一節沉穩如石的聲音。
“這裏交給我吧。”
她微微抬起眼,想要努力看清,意識卻漸漸流失,她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人是的話,明明是對在場的所有人的,容卿卻覺得隻是在告訴她。
聲音有些熟悉。
四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