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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第四課.

  八角飛簷垂下的銅鈴叮當作響,刺骨的寒風呼呼吹著,撞出的清脆鈴音卻猶如人在唱著招魂咒。


  餘下死一般的沉寂。


  金碧輝煌的宮殿大門緊閉著,來回經過的宮人們全都低垂著頭緘默不言,眾人謹守著自己的職責,像看不見大殿門前跪著的人一樣。


  她們和門之間仿佛隔了一道屏障,看不見又摸不著,出不來亦進不去,沉默且冰冷的拒絕,封鎖著這世間最後一點情誼。


  皇帝與卓家的情誼。


  猶如早就要消逝的冰雪一般,鵝毛作絮時就該知道最終結局,盛景再美,消融過後就什麽都不剩。


  人總要用最狼狽的姿態來看清這樣的現實。


  容卿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頭頂赫赫寫著“承乾殿”三個大字,這方寸之地她踏足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她懷著不甘和怒火,還要承受著身旁的冷眼和嘲笑,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


  她尚且如此,皇姑母呢?


  容卿微微抬起頭,視線從精致牡丹繡紋的裙裾上移過,眼前一片金燦燦,晃得人眼睛疼,那本是最尊貴的顏色,可她看著身前趴伏的人,隻覺得心底寒涼。


  從鳳宵宮出來之後,卓閔君便直奔承乾殿,李崇演下朝之後都會在承乾殿停留半日。


  紅櫻傳話,還在京城中的卓家人都被抓到了牢裏,陛下還派人去府上拿人,可是今晨朝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卓家人因何入獄所犯何錯,她們都一概不知。無論如何,卓閔君都該見李崇演一麵問問清楚。


  可是……


  她們在殿門前跪了有一個時辰,請求麵見陛下,然而陛下未曾露麵,甚至連一句話也不留。


  容卿就跪在卓閔君後麵,手腳冰涼,心卻像架在烈焰上在烤。祖父死後,她有想過會等來這一,卻沒想到,這一會來得這麽快,這麽猝不及防。


  她覺得眼前發生的所有都有些不真切,明明不久之前,她還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永安縣主,皇姑母還是母儀下的皇後娘娘,卓家,還是煊赫盛極的名門望族。


  刀架在脖子上,才真的感覺到死亡的恐懼,而讓她不能接受的是,居然還有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就是走向死亡的過程。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人忽然走了過來。


  那人尖細的嗓音讓人非常不舒服。


  “皇後娘娘,陛下特意放出話來,今日是不會見任何卓家人的,自然也包括您,還有為卓家人情的,也一並被陛下關進大牢裏。您在這跪著也無濟於事,這寒地凍的,您還是請回吧!”


  容卿聽著聲音,認出了這是禦前侍候的內侍張成,他是宮中的老人了,別人都秉承著沉默是金的原則時,他敢上前來這麽一番話。他其實沒有要嘲諷的意思,還真的隻是好心,不忍心再看皇後和縣主在這跪著。


  他隻是在實情。


  跪再久,也無法改變陛下的想法。


  “本宮要見陛下!”卓閔君抬起身,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張成,她看著前麵的殿門,倔強地大聲吼了一句。


  那聲音,足夠裏麵的人聽到。


  張成麵色一頓,又退至殿門前,不再話了。


  容卿看著那副驕傲了一輩子的身軀,盡管看不到她的臉,也知道她此時心中有多煎熬。


  “皇姑母……”容卿挪膝上前,輕輕拍了拍卓閔君的手臂,在喉嚨中輾轉幾個來回的那句話,終於還是被她問了出來,“等下若是見到了陛下,您想問他什麽呢?”


  她的聲音到隻能兩個人聽到,尾音落下時,她能明顯看到卓閔君身子僵直,仿佛一下冰凍住。


  想問他什麽呢?能問他什麽呢?


  其實心裏早已經知道答案,卻還是不肯相信罷了。


  殿門忽然開了,打斷了她們注定沒有結尾的對話——二人急忙抬頭去看,卻在看到來人時,眼中的光亮盡數凐滅。


  那人素白衣裳,肩頭披了一件藕荷色織錦棉裘,頭發隨意披散在身後,像是剛從溫柔鄉裏蘇醒,腳步還有些慵懶。


  蘭如玉輕推開門,以掩著唇,臉上驚現訝然之色,她走近一步,滿眼怪異地看著卓閔君。


  “皇後娘娘怎麽跪在這裏?”


  “這麽冷,不要凍壞身子了。”


  “快起來罷!”


  她接連了三句,一聲比一聲的音要高些,那般惺惺作態令人作嘔的語氣讓人心理不適,她卻將這當做樂趣。


  “方才聽到外麵的聲音,我還不信呢,走出來一看,竟然真的是皇後娘娘。隻是您怕是看不到陛下了,今日早朝陛下發了大火,回到承乾殿後連批閱奏折的心都沒有,臣妾好不容易才將陛下哄睡著。”


  她眉眼含笑,仿佛故意要讓眼前人生氣一樣,這般居高臨下地看著卓閔君跪在她身前,是她日日夜夜都想看到的事。心中的願望實現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多看一看卓閔君那張扭曲的臉。


  然而卓閔君隻是抓緊了兩邊的裙子,沒有理會她。


  蘭如玉停住話頭,看了她半晌,忽然收起臉上故作純良的笑容,露出譏諷之色,眼中滿是得意和邪惡,她擁緊領口,嗬地呼出一口氣。


  “皇後娘娘想要知道的,其實臣妾都可以告訴你,不必勞煩陛下,你要聽嗎?”


  卓閔君還是不看她。


  蘭如玉收回視線,望了望遠處的宮牆,自顧自地起來:“皇後娘娘真該慶幸自己是在這深宮裏,才能不被外麵的髒水波及。要臣妾,卓家人也真的是太膽大妄為了,家裏出了一個中宮之主還不夠,竟然肖想更高的位子,密謀那等不軌之事,企圖更朝換代,簡直狼子野心!若不是我哥哥及早發現,上報給陛下,陛下還不知道汝陽王府的人是包藏了怎樣的禍心,到時候真叫人打到宮城裏,一切可就晚了!”


  她聲音尖利如刺,字字誅心,到最後還揚手感歎,卓閔君豁然抬頭,眼睛瞪圓了看著蘭如玉:“你什麽!”


  連一直克製隱忍的容卿聽到這句話都忍不住心中驚駭,眼中浮動起驚濤駭浪。


  謀反,這是多大的罪名,她們並不關心,重要的是這個罪名按在了卓家人頭上,那是何等的諷刺!

  容卿想了許多李崇演會用來摧毀卓家的罪名,唯有謀反,她想都不敢想。


  卓永璋一生為大盛征戰,降伏過西北蠻人,鎮壓過南域一族,卓家人世世代代戍守邊疆,立下赫赫功勞,又怕功高蓋主,在京中一直謹慎微,不敢僭越,如今待卓永璋身為家族脊梁倒下後,整個卓家就要麵臨這樣的誣陷和詆毀嗎?

  一族的榮譽盡毀,那是怎樣的狠毒殘忍。


  這都是那個人的意思嗎?


  卓閔君覺得口中腥甜,胸腔中翻湧著怨氣,她咽下一口口水,幹澀的喉嚨疼痛難忍,像刀子剌過一般,出口的聲音已是嘶啞難辨。


  蘭如玉的話,她用了好久才厘清。


  “原來是你哥哥……”她忽地笑了,“蘭子衍當年,為求娶我妹妹,在蘭亭跪行到汝陽王府門前,用最謙卑的姿態,發誓一定會待她好。”


  卓閔君看向蘭如玉:“你哥哥那時,等的就是這一嗎?”


  蘭如玉微微一笑,並沒有答話。


  “卓家世代忠心耿耿,對李家無有不敬不忠之心,隻因你哥哥一句話,竟讓一個百年大族蒙羞,不覺得可笑嗎?”


  “我哥哥不過一尋常讀書人,自然沒有那麽有遠見,他隻是,了人想聽的話,做了人想看到的事。”


  卓閔君眉頭一立,她忽然站起身,抬腳便往裏頭闖,周圍的宮人和侍衛見了,急忙橫手擋在殿門前,她一介婦人,輕易就被阻攔住了,可是她不甘心,便一邊向裏衝,一邊扯著嗓子喊。


  “李崇演!你為什麽不敢見我?你來一,親口告訴我,這是你的意思嗎?是你要我們所有卓家人的性命嗎?”


  皇姑母悲戚的聲音回蕩在承乾殿上空,幾經轉折,落入容卿的耳朵裏時,她驀地就落淚了。


  拋棄了所有尊嚴和優雅的女人,質問她丈夫是不是想要她全家去死。


  “娘娘如果要硬闖,不要怪奴才不客氣了!”推搡中有一太監尖利地嚷道,見他果真要出手,容卿急忙跑到卓閔君身前,用的身子護住她:“不許你們碰我皇姑母!滾開!”


  她一個十三歲的姑娘,勢氣再大威嚴再盛,沒了背後大靠山的庇護,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垂死掙紮的螻蟻而已,那太監絲毫不懼,上前一把抓住容卿的胳膊,就在他要將容卿推出去的時候,門忽然開了。


  李崇演走了出來。


  大盛的一國之君,登上皇位二十一年,如今已年過半百,黃色龍袍彰顯著尊貴的身份,兩手背過身後,帝王架子端得十足,明明是縱欲過度殘敗不堪的身軀,此刻卻將脊背挺得筆直。


  是了,卓家快要倒了,他可以堂堂正正底氣十足地做一個擁有無上權力的帝王了。


  “朕了今日誰也不見,你在殿外吵吵嚷嚷,是將朕的口諭當做耳旁風嗎?”


  李崇演出來便是不留情麵的指責。


  蘭如玉微低下頭,碎步行至他身後去,收斂了所有情緒。


  卓閔君看著眼前這個人,眼前逐漸模糊,她心裏憋著好多好多話要,可是現在,她竟然不知道該一句什麽。


  “陛下,卓家不會造反。”


  她閉上眼,屈身跪了下去,兩手交疊貼至額頭,向下重重一拜,鈴叮作響的金飾落到地麵,那是一副低到塵埃裏的姿態。


  “陛下,卓家不會造反!”她又重複了一遍。


  不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不“你為什麽忘了當初承諾過我的話”,隻在複述一件事實。


  她是卓家的女兒,她要為家族辯白,不是為她自己辯白。


  “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才讓大理寺去查。”


  “單憑惠妃哥哥一人之言,就將卓家滿門關進大牢,幾乎坐實了卓家造反的事實,如今真相尚未明朗,我們卓家人卻要枉受冤屈,憑白背上這等誅地滅的罪名,當年父親平定內亂,還陛下一個海清河晏的大盛下,卓家幾代人命喪西北,熱血灑滿北境草原,到頭來,陛下竟連這點信任也吝嗇不予,傳出去,豈不是叫那些忠心義膽之士寒心,叫下人恥笑!”


  “閉嘴!”李崇演怒吼一聲,眼中已滿是怒火。


  他指著卓閔君低伏的頭顱,因生氣而扭曲的嘴臉讓人生厭。


  他了這麽一句話。


  “你們卓家人是什麽金貴的人?朕要肅清政治掃平內亂,連懷疑都不能懷疑嗎?”


  “汝陽王府功再高,業再大,能高過皇威,大過朕的皇權嗎!”


  卓閔君身形一震,猶如遭受晴霹靂一般,她慢慢抬頭向上看去,竟覺得那張臉如此陌生。


  又或者,她其實很熟悉。


  “蘭子衍的話,是陛下想聽到的話,做的事,是陛下想看到的事,對嗎?”


  卓閔君慘然一笑:“卓家權勢滔,功高震主,心生異念,密謀造反,被聰明的皇帝事先察覺將之扼殺在搖籃裏阻擋一場動亂——這樣的故事發展,才是最好的,對嗎?”


  “你在什麽?”李崇演退後一步,慌亂地指著她,好像怕她還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一般,馬上對旁邊的人大吼,“快!將皇後送回鳳翔宮!”


  接著便有人過來架住卓閔君雙臂,連容卿也沒有逃掉,李崇演麵色難看,其間還夾雜著一絲名為心虛的神情:“卓家罪名未定之前,你和容卿還是不要出鳳翔宮了,朕看在三十年夫妻情誼上,未曾將你也拿進大牢,已是仁至義盡,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


  “三十年……”卓閔君被人狠狠抓著手臂,動也不能動,她雙眼空洞,輕聲呢喃著,然後抬眼去看李崇演,“那陛下又是從哪一年開始,就想著今日呢?”


  李崇演麵色一冷,無情地揮了揮手:“帶走!”


  然後轉身入了內殿,再也不回頭。


  三十年……


  三十年情誼啊,今日盡毀,不過旦夕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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