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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誘惑四

  四


  平時,小夏見到王院長總是喊“王老師”,這讓王院長感到親切、自然。在骨子裏,他更習慣於年輕教師叫他老師。而且,小夏在沒有外人時喊他“王老師”,總是略微帶有小女生的味道,讓他感到幾分喜歡和得意。可是,這個時候聽到小夏叫他“王老師”,他覺得很不自在,心裏產生愧意,甚至有一瞬間的悔意。作為院長,可以犯錯;作為老師,不能對不起學生。何況小夏讀本科時,王院長教過她。小夏博士畢業那年,本來可以留京,也是當時還是係副主任的王院長親自把她勸回來的。


  沒等王院長想好怎麽開口,小夏便哭了起來。這讓王院長更加心酸,也讓王院長想起自己第一次申報教授時的苦澀。悲劇有的時候不是某一個人造成的,也不是某一個人可以改變的。這是製度造成的。想到這裏,王院長強作鎮定,安慰小夏道:“小夏,你不要哭。這是院職稱評審委員會集體討論的結果,是院裏的決定,不是哪一個人所決定的。我是院長,我也得服從院裏的決定。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很理解。我也是這麽從痛苦中熬過來的。你知道的,我第一次評教授也是沒過。不要哭,往前看,你年輕。以後機會多得是。今年是不行了,明年應該沒問題。”


  聽到這裏,小夏哭得更厲害,說道:“您當時受的委屈,還要學生再受一次嗎?誰都知道,我們院就剩下這一個教授名額。沒有教授退休,明年哪來的名額啊。這一拖,還不知道猴年馬月。”王院長趕忙接住話題,安慰道:“熊老師明年六十,他一退休,名額就自然而然空出來了啊。”


  小夏急了,收住淚水和哭聲,追問道:“教授可以延聘兩年,延聘占指標。王老師您忘了?等到他延聘結束,指標空出來,您能保證給我嗎?到時候,院裏沒有其他老師申報教授了嗎?”


  聽到這,王院長這才感覺到小夏不好應付,不像平時沒事時那樣溫柔。於是,王院長隻得繼續安慰,想盡快把小夏打發走:“明年我爭取到學校要一個指標,如果院裏有其他老師申報,你優先。”沒想到小夏不依不饒,完全不顧師生情分:“明年要不到名額怎麽辦?我不就冤死了嗎?”


  王院長有點衝動,想說:“如果要不到名額,我就辭職,就調走,空出的指標給你。”但是,他沒有說,也不可能說,而是裝出很無辜、很受傷、很無奈的樣子,看著小夏的淚眼。


  這一招果然有用。小夏恢複了些平靜,說道:“作為學生,懂得老師的難處。您是院長,有迫不得已的地方,學生也是理解的。但是,評職稱是大事,您不能讓學生寒心啊。學生這麽拚死拚活,為的是什麽?說好聽的,是為了學術;說不好聽的,也是為了職稱啊。以前條件不夠,學生加緊努力,還有個盼頭,現在符合條件了,被刷下來。刷下來的原因,還不是學術的原因。學生還有什麽盼頭……”說著說著,小夏帶著哭腔,又小聲哭了起來。


  王院長眼見小夏情緒又要失控,急中生智,找到新的勸說的理由:“你讀本科時熊老師也教過你,也是你的老師。為了老師,怎麽辦呢,犧牲一次。熊老師現在突遭變故,讓讓他,可以吧?”


  不講到小夏和熊老師的師生關係也罷,講到師生關係,小夏激動起來:“他也配當我的老師?他連小醜都不如……”王院長覺得終於抓住了小夏的小辮子,急忙打住,轉守為攻:“小夏,師生一場,不能因為你現在是博士,學問比熊老師做得好,就忘本了,就看不起自己的老師了。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老師永遠是老師……”


  小夏很氣憤,立即打斷王院長的話:“老師您想哪去了?我是那種忘本的人嗎?您不知道熊老師有多卑鄙。熊老師有一篇外國文學方麵的論文,寫多麗絲·萊辛的。多麗絲·萊辛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你是知道的。那篇文章其實是我的,被他騙去修修改改,換換無關緊要的句子,發表了。發表了,他還厚顏無恥地拿給我看,叫我提提意見。實際上是提醒我,那篇文章不要投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在會上討論時,高教授質疑這篇文章,王院長能想到的是,這篇文章很有可能是請人寫的,也有可能是買的;絕對沒想到的是,這篇文章是騙來的。為了不引起新的麻煩,王院長假裝發脾氣:“小夏,你這麽說是要負責任的,你要有證據。不能因為熊老師的論文跟你的論文在選題、觀點等等方麵的相似就無端懷疑。這件事,到此為止。傳出去,對你、對熊老師都不好。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熊老師是個要退休的人,又是個病人。你自己想想,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對誰更不好。”


  小夏馬上辯解道:“我就是跟老師您說說,又沒跟別人說。說真話有錯啊?您要證據,證據就是他去年在路上遇到我,好像很關心我似的問我最近研究什麽,正在寫什麽文章。我說我在研究多麗絲·萊辛,剛寫了一篇這方麵的文章,他說他對多麗絲·萊辛也感興趣,叫我把文章拿給他看看。我說發電子文本給他,他說他落伍了,不會電腦,不會上網,更不會收發郵件,叫我把文章打印出來,放到他信箱。這就是證據。”


  王院長一邊在心裏罵熊輝這人太不地道,連學生都騙,一邊貌似客觀地說道:“你這也不是證據啊。誰可以作證?熊老師本人?”小夏恨恨地長歎一口氣,說道:“當他說他對外國文學感興趣時,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多想;當他說他不會電腦時,我有一絲詫異,也沒多想。後來想想,就是為了不留痕跡。多麗絲·萊辛是男是女,他都搞不清楚。搞不過他,隻得認命。”接著,小夏像是自言自語道:“他上課時,沒教我騙人,沒教我這一招。防火防盜防老師,真是無語。”


  經小夏這麽一說,王院長對自己硬保熊輝有些後悔,禁不住暗自自責。別說王院長自己剛留校的時候,吃過熊輝的虧,就是當了一把手,也眼睜睜地被他耍弄過一次。所以,小夏的話,他內心裏是相信的,隻是不能吐露出來。


  王院長清楚地記得,留校第二年年終,計算工作量時,教學秘書賈老師把他叫過去,告訴他:“熊輝說分配在你名下的一個本科生的畢業論文是他指導的,我不信,查了那個學生的畢業論文,指導教師確實是熊輝。”末了,賈老師還說:“這是怎麽回事啊。幹了這麽多年教學秘書,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指導一篇本科生畢業論文也就六個課時的工作量,至於嗎?自己名下的學生被“策反”,自己居然都沒有注意到。王院長當時心裏很惱火,又不好意思發作,畢竟剛剛留校,畢竟是小事。


  等到王院長當上了一把手,有感於教師們太窮——多數教師手上沒有科研經費,買個書,出去開個會都困難,決定從辦公經費裏擠出一部分經費資助教師,允許教師每年從辦公經費裏報銷三千塊錢左右的費用。熊輝有一年竟然拿著沒填完整的報銷材料要求王院長簽字,在報銷金額那一欄,王院長看到,在“千”字前麵填了個“三”,而“百”、“十”、“元”的前麵都是空白,也沒有劃掉。看到王院長麵有難色,熊輝說:“家裏還有一些發票一時沒找到,你先簽了,我回家補上發票,再填後麵的數字。”雖然這麽做違反財經製度,王院長心裏很不愉快,最後還是簽了字。總不能為了這點破事跟同事翻臉啊。後來,王院長不放心,上網查了查,發現熊輝實際報銷三千九百九十九塊錢。


  想著這些陳年往事,看著眼前內眼汪汪的小夏,王院長克製不住內心裏的同情,緩慢而又艱難地說道:“這件事,院裏在某些環節上可能是有問題的。老師也是人,也有糊塗的時候。如果需要道歉,我向你道歉。”話講到這裏,王院長意識到這些話與自己的身份不相符合,又對小夏說:“院裏有院裏的規矩,院裏有院裏的難處。職稱的事,就這樣了,希望你能理解……”


  正說著,王院長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胡教授的電話,王院長立即掛了,又看了看小夏。小夏充滿恨意,幽怨地說道:“王老師,您是個好人,是個好老師,也是個好領導。當初因為您的召喚,我小夏義無反顧,直接投奔您,直到今天的此時此刻也沒有後悔過。可是,這件事,我真的冤。現在您說這些,有用嗎?您把一個人‘誤殺’了,然後給他建一個豪華的墓。這對於死去的人來說,有意義嗎?”


  說完這番話,小夏昂起頭,兩眼直直地看著他,任憑淚水嘩嘩地流淌。王院長感到眼睛發熱,咬了咬牙,把眼角的淚水趕回心裏。然後,抽了幾張紙巾給小夏:“不要哭了。出門給同事看到不好。”小夏聽了,哭得更凶,對王院長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在別人麵前不能哭,在老師麵前還不能哭啊。我就哭。”說完,小夏很知趣地轉身出門。臨出門時,小夏回過頭來,再次盯著王院長的眼睛,讓淚水小溪般流過臉頰……


  那不僅是年輕教師的眼淚,女人的眼淚,學生的眼淚,也是怨恨的眼淚,痛苦的眼淚,絕望的眼淚。王院長心如刀絞。如果不是事發突然,如果重新開一次會,結果也許不會是這樣的。王院長責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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