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長的一夜
工具、書包和裝著河蟹的水桶都不要了,鳳珍瘋了似的往橋上跑去,文川和陸銘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被她的舉動嚇壞了,慌慌張張的把手電筒扔進水桶裏,提上書包,撒開腿也追趕了上去。
他們跑進村裏的大道上時刹住了腳步,村子東南方向上,一道衝的火光延燒進垂雲滿布的夜空中。
“失火了?”文川大聲問道,“還是有人烤明兒,這也不是時候啊?”
鳳珍二話不,繼續向前跑,他倆趕緊跟上。跑到十字路口時鳳珍沒有拐進回家的街道,而是一直往前朝火光漫的地方跑去了。當他們三個人拐進那條胡同時,看見熊熊烈焰正在吞噬一間土坯房。
“不會吧!是薑來家!”陸銘驚恐的。薑來是他的同班同學。
三人衝進院子,看見房屋被大火球團團包住,窗欞燒成灰燼,火舌推著黑煙從空洞洞的窗口裏翻湧出來升入夜空。院子裏的空氣被烘烤的十分灼熱,燙的他們的皮膚生疼。薑來家井的水龍頭旁邊有一口水缸,鳳珍和文川忍著灼痛跑了過去,文川擰開水龍頭,水龍頭像得了哮喘似的呼嚕呼嚕響,可就是不出水,鳳珍抄起葫蘆瓢在水缸裏舀一勺潑一勺,潑出去的水像一隻隻蹦蹦跳跳的白兔,跌進火龍的血盆大口裏消失的無影無蹤。
“薑來!薑來!”陸銘衝向火球,湊到翻滾著濃濃黑煙的風門前大喊他的名字。
“趕緊叫人吧咱們!”文川看著他倆的背影,無能為力的。
這時,火勢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吞沒了薑來家的三間土坯房後,越過了窄巷,爬進了北向鄰居家的院子。院子前山似的堆著一排曬幹的月葵稞,像一盤給餓狼準備好的帶血的鮮羊肉。
他們跑出薑來家,高聲呼喊,可房前屋後空著似的沒有任何動靜,除了他們的叫喊,整條胡同隻有火舌吞噬房屋的呼嘯聲,夾雜著嗶嗶啵啵的響動。三人分頭行動,文川和鳳珍衝進前後的鄰居家,陸銘跑進了對門裏。對門是一個大戶人家,柚木大門非常氣派,門麵上刷過蟒魚的肝油,光可鑒人,此時正反射著薑來家大火的光芒。他家沒鎖門,陸銘推門穿進幽長的門洞來到了院子裏,牆外衝的火光將青石磚院落映成一片紅色。他看見一個老頭正躺在院子中間的木板床上,翹著二郎腿睡覺,他身後的窗戶裏麵閃動著燭光。
一時間,激動,困惑和憤怒同時湧上陸銘的心頭。
“爺爺!”他喊著衝了過去。老人似乎睡得很沉,一點反應都沒有。陸銘蹲下去搖晃他的胳膊。他能聽見他口鼻處明顯的呼吸聲,卻像昏迷了一樣醒不過來。
“爺爺?”陸銘又喊了一聲,並使勁推了一下他的身體,老人翹著的二郎腿在晃動時垂了下去,依然沒有清醒。
“這是怎麽回事啊?”恐懼從陸銘背後抬起了頭,伸出利爪攥住了他的心髒。他向逃跑似的衝進屋裏,看到裏屋炕上躺著一個老奶奶和一個孩,桌子上趴著一個男人,地上躺著一個女人,身旁散落著盤子的碎片。陸銘呆立了幾秒,走到床頭櫃前吹滅了蠟燭,轉身跑了出去。
當他出來後,大火已經吞沒了第二座房子,朝第三座進發。文川和鳳珍合力將第二座房子裏全部的男女老少拖進了胡同裏,陸銘見狀,立即衝進第三座屋子裏救人,不出所料,裏麵的人也全部昏迷。
就這樣,這一宿,他們與火勢賽跑,將這條長長的胡同裏的每一戶人家的人和動物全部救了出來,安頓在沒有可燃物的胡同裏。每個人都不話,也不出話來,但心裏都揣著同一件事——家人的情況。文川第一個崩潰,他把李勝仁的妻子楊雙娜拖出門洞時想起了他的媽媽,放聲大哭起來。
慶幸的是他們的速度比火焰快,當他們把最後一間屋的最後一個人拖出來時,綿延的大火剛好邁過他家布滿碎玻璃片的牆頭。房後頭是幹硬的土路,火焰被隔絕開來,沒有了可燃物,它隻能聚在這條胡同的樂園裏狂歡,直到到亮。
三個人已疲憊不堪,但還是堅持著將所有人又拖進了對門的院落裏,確保安全。完成這項任務後,凝固的黑夜融化成了墨藍色,流動的光從烏雲縫隙和邊緣處散落下來。陸銘看著悄悄蘇醒的色開口道:“你倆回去吧,看看家裏什麽情況,我留下看著火。”
鳳珍搖頭,堅定的道:“一起回!”
文川也不同意,有氣無力的:“就是,估計火燒不到這了,咱們一起回吧。”
陸銘盯著對麵焦黑的屋簷想了想,點點頭,和他倆一起往家裏走去。
路上,三個人重新陷入沉默,恐懼大搖大擺的闖進他們的心裏,隨著一路走不完的寂靜,越發猖狂。終於來到了家裏的胡同口,正要分手時,文川開口:“我們別分開了,一家一家的去吧。”
已經邁出兩步的陸銘停了下來,在一片血紅色的火光中對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那先去陸銘家吧。”鳳珍歎息似的。對鳳珍這樣的口氣,陸銘感到十分陌生,那話聽上去像一具被抽去骨頭和筋脈的肉體,軟弱無力。
按照家位置的遠近,他們先去了陸銘家。
低矮的紅磚牆,攀附著牽牛花的鐵藝門,院子中央灰色的石桌,除了一棵大榆樹外種什麽死什麽的菜園……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三扇刷著綠漆的花格門窗,像閉上的眼睛,透不出一絲光亮。奶奶一定是先睡了。陸銘咬著牙想。
他們打開風門,迎著一陣喜人的鼾聲衝進了莊念禾的臥室,陸銘沒敢開燈,打開手電筒朝白色的花板投去,一片柔和的反射光灑下來,抹亮了房間。莊念禾穿著絳紫色的長紗衣呈大字狀躺在土炕上,一卷夏涼被鋪在窗台底下,一個角搭在她的腿上。
陸銘跌坐在炕邊,魂魄像沉進了深淵裏爬不出來。良久,他把心一橫,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喚了她一聲。
呼嚕聲聽了,可莊念禾沒有醒過來。陸銘背後走了一脊梁骨的冷汗,開始變得歇斯底裏,他大喊著莊念禾的名字,使勁晃動她的身體。可莊念禾和其他人陷入昏迷的人一樣,完全沒有反應,自顧自平穩的呼吸著,像變成了一個植物人。
陸銘接受了事實,逐漸冷靜下來,他擦掉眼淚,跟他倆該去鳳珍家了。
鳳珍家的情況也一樣。她的父母按照靜海的習俗要求,入睡時穿上了灰白色的連蓬衣和亞麻短褲。兩個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任憑她怎麽呼喊都醒不過來。但是鳳珍沒有像陸銘那樣激動,也沒有哭泣,見父母依然沒有回應,她便放棄了努力。陸銘認為她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沒有過度悲傷。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鳳珍心裏有一種直覺,她相信當太陽升起以後,或者在不遠的某個時刻,這件詭異事情的原因和解決辦法一定會水落石出,
最後三人一起走向了文川家。他們穿進門洞,走過院落,進入外間屋,文川一直躲在陸銘和鳳珍身後,直到來到他父母的臥房。鳳珍拉開電燈,他們看見土炕上,文川的父親側臥在炕頭櫃下,他的母親則坐著倚靠在窗台邊,臉朝著院子睡著了。
見到這一幕,文川的眼淚像兩條河從眼皮底下垂落下來,他知道媽媽在等他平安回家。他咬著牙,忍住不讓哭聲太肆意,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今晚跟媽媽發生的爭吵。
“淹死我得了!”
這五個字一針一針的紮在他的心上,越來越重,越來越鋒利。
“別哭了。”鳳珍拍打著文川的後背,像姐姐在哄跌破膝蓋的弟弟,“這件事肯定有原因,我們得打起精神來找解決辦法,弄醒他們。”
“沒錯。”陸銘也鼓舞文川,同時也是鼓舞自己,“你看的書最多,好好想想有沒有讀到過集體昏迷的事件,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去印老師家書房去查!還有鳳珍,你在回家之前,在橋底下抽搐,跟鬼附身似的,你是不是看見什麽了?還能想起來嗎?”
鳳珍做出努力回憶的表情。
“沒關係你先想。”陸銘打斷她,“當務之急我們還是把家人都放在一起吧,咱們一起守著他們,咱三也不要再分開了。”
鳳珍和文川鄭重的點了點頭。
他們最終決定把鳳珍和文川的父母安頓在陸銘家,因為陸銘家有一個非常大的土炕,足夠睡下五個成年人。其中還有習慣在作祟,因為每次家庭聚餐(比如地陰節),都是在陸銘家。
勞累過度的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五個人全都挪到了西屋大土炕上,排成一排。陸銘在腳地上擺開一張大圓桌,鳳珍和文川從陸銘的房間搬來三把椅子,這三把椅子是鳳珍展示她的殺手鐧時,他們並排坐的那三把。
三人各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圓桌旁坐下,疲憊和困意瞬間麻痹了他們的神經。
“明再想吧,先好好睡一覺。”陸銘看著鳳珍似乎還在思索時勸道。
“嗯,我現在好像也想不起來。”鳳珍很抱歉的。
“趁一趁,不定明就能想起來了。”。
“不定,明……他們就都醒了。”文川趴在桌子上,聲的。
陸銘和鳳珍都聽到了從他胳膊下傳來的哽咽聲,兩個人都沒什麽,也趴在了桌子上,懷揣著一樣的痛心和恐懼,在半夢半醒中,熬過了這漫長一夜的最後幾個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