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河灘異象
太陽支棱了一了,鋪蓋地的熱浪烘烤著祥河村的每一處角落,秫秸花耷拉著頭,幹涸的祥河瘦成了溝渠,土狗癱在牆根底下伸著舌頭,急促的呼吸著,每個人的脾氣都被溫度拱到了頂點,一點就著,恨不得朝最親的人發一通火後,再一頭紮進井裏。
七點來鍾,焦渴的白晝終於送走了太陽,地平線切斷了高溫的供養,大地迎來了黑夜,隻是夜晚像不知被誰打斷了腿,綿延的丘陵又門檻似的太高,讓它一直爬不進來,祥河村一時間被籠罩在一層昏暗的光中,炎熱依舊陰魂不散。
“我們是去摳螃蟹呢!”文川不耐煩的朝屋裏吼道,“不洗澡!黑燈瞎火的洗什麽澡啊!”
上個星期,蘆田家的老幺在河溝裏遊泳溺水身亡了,這件不幸的事扯緊了每一位家長的神經,其中繃得最緊的人中有文川的媽媽丁閔,這一個星期裏每次文川出門,她都要問清楚去哪,隻要是跟水有關的地方,她都禁止他去。
“我都十七了,不會再去河裏遊泳了,但是要去釣魚摳螃蟹什麽的,你能不能別那麽緊張。我會水,而且再過兩年我要出海幹活啊,那海不必河厲害?”
文川從不撒謊,每次去哪都是實話實。隻要一聽是河邊,丁閔便會條件反射般的激動起來,開始的時候,文川會耐心解釋,可丁閔根本不聽,久而久之,他對她過於頻繁的過激反應感到十分厭煩。他和陸銘他們早約好了今晚要去石橋底下捉河蟹,出門前又被阻止,火氣便一下竄進了腦袋裏。
“那麽黑,滑溝裏怎麽辦,又是今晚的潮!”丁閔在屋裏喊著,她心裏也知道自己多無益,可嘴上不會放棄。
“我又不是不會水。”
“你三舅還會水呢,那水鬼就愛叼水性好的,遇了巧了陽溝都能淹死人……”
文川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氣衝衝的在外間屋的櫃子裏翻找手電筒,找到時手抽回的太快,手臂被櫃門上生鏽的鐵釘釘帽劃了一道淺淺的傷口。屋裏麵丁閔還在絮叨,文川把手電筒塞進書包,用手掌狠狠的搓了一下胳膊上的傷口,朝屋裏嚷了一句:“淹死我得了!”摔門而去。
鳳珍和陸銘已經在木匠家的車鬥旁等著他了。他倆都穿著短袖汗衫,一人一雙塑料涼鞋,手裏提著水桶,背包裏裝著手電筒和長竹筷。
“煩死我了,我媽又嘮叨我一頓。”
“要不咱們就別去了,我奶奶也不放心。”陸銘。
“你怎麽也這樣?咱們去了多少次了能出什麽事啊?再這幾靜海,不摳螃蟹吃啥?不摳螃蟹拿什麽換這種塑料鞋?”文川義正言辭的。
“行了別吵了,都出來了就去吧,早去早回。”鳳珍催促道。
文川趕緊附和:“對對對,趕緊的。”完跑到他倆身後,推著他們往前走。就這樣,迎著漸漸垮塌下來的夜和涼下來的風,三個人朝村西石橋走去。石橋跨在祥河的一條支流上,退潮後,寬闊的泥灘裸露出來,上麵布滿了鵝蛋大的洞眼,豁然的像被潮水卷走了眼皮的大眼睛,密密麻麻的擠在橋底下。
與此同時,還有三個人像他們一樣在逐漸暗下來的色中出發了,隻是去的方向正好和他們相反,這三個人的目的是村東頭的圓風地。他們拎的也不是木桶和竹筷,而是麻袋和鐵鍬。
“要滾現在滾!你要是敢告密,我就把梭刀按進你嗓子裏。”禿雙福的大兒子楊俊英揪著他的同夥呈祥的衣領惡狠狠的,“我大不了服十年海刑,但你已經死了,這筆賬你自己算清楚。”
呈祥不話,仰著頭斜睨著楊俊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俊英你先撒開他。”第三個人吳海濤推開了楊俊英,背過身朝向呈祥,他的身材十分魁梧,像一堵高牆擋在兩人中間。“你可別忘了,飛魂香你已經給我們了,我倆要真被人逮住,絕對會把你供出來,你就算今晚不去也逃不了。再我們不過是挖幾鏟子土,給那箱子撬個角,拿點東西出來再埋上這麽簡單,飛魂香足夠讓那老頭睡一宿的,沒人會發現。我知道你還擔心司責會,可你想想看,埋個棺材都那麽費勁那麽隆重,司責會會隨隨便便再打開它?假如過了幾年真的又要開棺,誰能查出是咱們幹的?誰能?”
呈祥沉默的垂下眼睛,盯著漆黑的路麵,他的內心一直在膽怯和好奇的矛盾中掙紮,不管是貢獻飛魂香還是臨陣脫逃,都是一方暫時壓倒另一方時做出的反應。但是和吳海濤、楊俊英的出發點不同,他不相信棺材裏有金銀財寶,他家是開藥鋪的,除了常人的醫學類書籍,他還讀過很多與後覡有關的藥書,他猜測海棺裏裝著的是某種祥河村人懼怕又解除不了的力量,他渴望探索這種力量。呈祥把左肩滑落的書包帶重新提上,朝吳海濤點了點頭。
楊俊英白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憤憤的:“快走吧!”
呈祥和吳海濤是童年玩伴,長大後,呈祥接管了父親的藥店,而吳海濤出海當了船夥計,兩人的關係漸漸疏遠。吳海濤在當夥計時結識了禿雙福家的大兒子楊俊英。兩個人都是直來直去的性格,一開始互看對方不順眼,因為占船塢打了一次架,結果不打不相識,後來成了關係甚鐵的哥們。但相對於吳海濤的耿直,楊俊英橫衝直撞的性格裏還藏著一把毫無顧忌的尖刀,這起偷盜正是他的注意,他從他的父親禿雙福那聽來關於海棺種種未落實的猜測後起的邪念。
夜已全黑,三個人在吳海濤家的胡同口處爭執完,悄悄的上路了。上大路怕被人發現,他們打算走前後房的夾巷,先穿過東南角的大片村落,又拐了一個大弧線迂回到樹林邊界。林地裏堆滿了落葉,三人怕腳步聲會驚擾到守墓人陳三斜,走的十分緩慢。當他們終於來到陳三斜的土坯房跟前時,陸銘三個人已經在寬闊的泥灘上捉住了十來隻螃蟹了。
“他娘的,老子的電把子沒電了。”鳳珍。
“鳳珍。”文川蹲在泥地裏,把筷子從洞裏掏出來,看著鳳珍的背影幽幽的道,“你試沒試過站著撒尿?”
“啊?”鳳珍拍打著忽明忽暗的鐵皮手電,沒聽清他的話。
“沒事兒。”文川暗自忖度了一會,又對另一邊朝洞口打光的陸銘問,“陸銘,我剛才鳳珍的話傷不傷人?”
陸銘正聚精會神的盯螃蟹窩,也沒仔細聽他話,有些敷衍的回答道:“還行吧,鳳珍應該不介意。”
文川哦了一聲,把手電筒關掉繼續問:“那為什麽金占強我的時候,我特別難受呢?”
“他你什麽?”
“他我應該蹲著尿尿。”
陸銘用筷子夾出來一隻很肥實的螃蟹,可惜由於過於激動,筷子夾的太緊打滑,螃蟹剛被夾出洞口就掉了下去,溜進洞裏沒影了。陸銘抱怨了一句,冷冷的看了文川一眼:“你和他關係又不好,他那是故意傷你啊。你對鳳珍隻是開玩笑。”
“哦。是不是還有這個原因,女生像男生本來就不會引起人們太強烈的反感,可是男生像女生就會,所以像女生的男生受到的攻擊也就更強了。”文川著著像走失了魂魄,直勾勾的盯著淺淺的河麵愣神,他的雙眼映著手電筒銅色的燈光,仿佛是兩隻不可能再發出聲響的鈴鐺。
“男的女的不都是人?再了男女平等嗎不是?那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有什麽關係?”陸銘繼續心不在焉的跟他閑扯著,一心隻想把那隻越獄的肥螃蟹再抓回來,“像金占強那種人,估計實在沒什麽優點了,才會把你並不是缺點的不同之處來來回回的攻擊,來顯示他比你強。”
“不是你倆這死姑娘開談心會呢?老子電把子都不著了還使勁的摳呢,你這鋥光瓦亮的不好好利用……給我拿來!”鳳珍一把奪過文川的手電,往泥岸上一蹲,專心致誌的捉起螃蟹來。
文川看著離自己很近的兩束光,感到莫名的溫暖,胸膛裏像被充進了甜甜的空氣,實實在在的鼓了起來。他對著漆黑的夜空,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
“他娘的,你嚇老子一跳!”河岸上空,鳳珍的叫罵聲和文川的笑聲一同融進了微風裏……
吳海濤三個人還沒靠近陳三斜守墓的簡易房子,先聽到了他如滾雷般驚動地的鼾聲,從房前的院裏傳出來。
“這種人守墓,那先祖們能安寧的了?”吳海濤半開玩笑的:“飛魂香能省下了。”
可是話音剛落,陳三斜的鼾聲陡然停了,三個人嚇得一動不動,樹林裏騰出來片刻寧靜,之後,一陣急促的吸氣聲伴隨著鼾聲再度響起。
“香不能省。”楊俊英低聲道。
黑後,樹林地帶氣溫明顯降低,十分舒適,林間的微風輕輕拂來,騷動著樹冠沙沙作響,陳三斜躺在院子裏的搖椅上,睡得昏黑地。楊俊英輕手輕腳的跨過木樁圍子,來到院內,從口袋掏出一包牛皮紙包,打開後拿出一條敷了飛魂香的手絹,利落的捂在了陳三斜的口鼻上。除了鼾聲變之外,陳三斜沒有任何別的異常反應。
楊俊英朝身後吹了聲口哨,吳海濤和呈祥立即繞過院子,鑽進了樹林裏,沒走多遠便來到了圓風地外的灌木叢前。
不知道為何,太陽落山時空還空蕩蕩一片,入夜後卻烏雲密布,不過這時月亮衝破了雲海的封印升入高空,抖落的輝光像銀色的大雨一樣潑灑下來,照的樹林間層層疊疊的枝葉忽明忽暗,也照亮了三個人跟前的圓風地,它袒露著每一寸的身體,沐浴在靜謐的月光中,像一塊被封存完整的圓形玉石,珍貴又脆弱。
吳海濤看著眼前雪亮的月亮地兒,告訴他倆不必使用手電,他們穿過幾座墓碑來到榕樹底下,這裏光線稍微暗了一些,但仍然能輕易的分辨出地麵動土的痕跡,樹下有一個麵積很大的方形板塊,上麵的土壤顏色明顯比周圍區域的暗沉。
吳海濤衝他們指了指那個地方,卸下書包,從裏麵拿出了伸縮鐵鍬。
三個人開始破土。
海棺比普通棺材大很多,要在日落的時段內將它入殮完畢就不能挖的太深,並且因為動土後,圓風地被破壞,司責會給它重新加持的藏穴覡文要在七後才能生效,所以三個人很快挖到了海棺的封蓋。
“漲潮了嗎?”石橋底下,鳳珍正追著一隻逃跑的河蟹,耳邊突然傳來一頓一頓的沙沙聲,她站起來用手電筒照著河麵問,“還是有人來了?”
“怎麽了?今是十點的潮,沒到點兒呢吧?”陸銘。
明亮的月光下,文川探頭看了看河麵和石橋,沒發現任何動靜:“沒人啊。就算有人怕什麽?這裏又不是私人的。”
“不是不是,你倆先別話。”鳳珍關掉手電夾在胳膊下麵,雙手廓住耳朵一動不動的站著,橋下傳來的風聲漸漸退去,鳳珍在耳朵上用兩隻手掌弓出的空間,像破開了一個空間的豁口,接收到了另一個地方的聲音,她仔細聆聽著,好一會才分辨出來,那一頓一頓、沙沙作響的是鐵鍬鏟土的聲音。
“好了!”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她耳旁,也從村子另一頭的圓風地中同時出現。
吳海濤示意他倆停手,月光下,他看到海棺的封蓋已經漏出來了,而他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同時傳到了鳳珍耳朵裏。
“老楊東頭,呈祥西頭,我在中間,咱們朝南掀蓋子。”
完,三人各拿出一把鐵鎬,摸索著棺材蓋板的縫隙邊砸邊撬。聲音不可避免,叮叮咚咚的像給流水般的月光配上了聲音。
“陸銘!文川!”鳳珍叫了起來,“你倆趕緊過來!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有人好像在……”
一陣木板扭動的刺耳聲紮進了鳳珍的耳朵裏,像魔鬼的長指甲刮擦著堅實的黑夜。吳海濤三個人將封板向南邊翻了過去,棺材邊緣豎著長長的鐵釘,他們把手電掏出來,擰開前,楊俊英和吳海濤的腦海中閃過一片金光銀光,然而,當他們把手電對準棺材口時,三束光像三隻受驚的老鼠,溜近黑漆漆的棺材裏消失不見了。棺材口把月光、手電光全都吃掉了,形成一方真正的黑色,顯得深不見底。吳海濤挪眼看了下遠處的樹林,雪亮的仿佛黎明到來。
“是不是蓋著布了?”楊俊英冒失的把手伸進了棺材裏麵。
吳海濤還沒來得及製止,隻聽楊俊英了一句:“是水。”
三束對著棺材口的手電光重新出現,他們借著光看到了棺材裏麵的水紋,水位在升高,很快溢滿而出,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如石油井噴般爆發出來。三個人目瞪口呆,一時間被恐懼鎖住了腳步忘了逃跑。黑水越發瘋狂,以超越現實邏輯的噴湧速度淹沒了圓風地,等吳海濤他們反應過來逃跑時,半截身子已經淹沒進了水裏,吳海濤看見黑色的水浪中卷出一團團白色的東西。
楊俊英和呈祥被黑水衝到了灌木叢邊上,吳海濤抱住榕樹,頂著激流爬進了樹幹裏。暫時站穩的他又看到了那個白色的東西,有兩個,像人又像魚,從楊俊英和呈祥的身邊躍出水麵,抱住他倆拖進了水裏。吳海濤驚恐的看著他倆消失的地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頭頂上,在濃密的樹葉層間,有一個細長的東西正一截一截往下探,像一個被強行拉長的人體,脖子被綠色的藤蔓勒著,紫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樹皮疙瘩。當吳海濤發現它時,它柔軟又粗糙的胳膊已經纏在了他的脖子上。
石橋底下,鳳珍像突發癲癇一樣倒在泥灘上痛苦的扭動著身體,她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巴。陸銘和文川嚇得不知所措,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大喊她的名字。掙紮了一會,鳳珍突然停了下來,偏著頭,眼睛斜睨著遠處的河岸,用不是她音色的聲音哭喊起媽媽來,又過了片刻,開始冷笑,轉過臉瞪著陸銘,惡狠狠的:“慢慢折磨你們”然後又哭著喊道:“難受”,又惡狠狠的:“不殺,不殺,慢慢折磨……”她的身體就像一個空花瓶,被裝進了五六個靈魂,這些靈魂輪番在瓶身上映出各自的喜怒哀樂。
一隻隻螃蟹從泥洞裏鑽了出來,朝同一個方向爬去,越來越多,逐漸匯集成了大規模的遷徙,石橋底下壓下來一片蟹鉗擺動的聲音。
文川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裏麵有一段內容和眼前鳳珍的狀態近似。他決定放手一搏,便一把推開陸銘,扭過鳳珍的臉朝向自己,然後掄起胳膊,使出最大的力氣朝她臉上打了過去。
“啪”的一聲脆響,鳳珍被打愣了,她的脖子像彈簧一樣甩到一側靜止了片刻又反彈回來,那張臉變得十分蒼白,喜怒哀樂和其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同時綻放出來,文川趕緊又朝她大腿內側狠狠的擰了一下。
“哎呦!”鳳珍的聲音又回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臉上掛滿了汗水和淚水,像剛跑了五公裏似的,然後猛地抬頭看著他倆:“出事了!咱們得趕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