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地陰節
在人類和後覡共同生活的地域中,七月十五這一有很多名稱,祥河村稱為“地陰節”,其他海堡有稱“祭海節”,也有稱“篦藍節”的,五花八門。依照傳統,弭海灣會在這一節日裏擺長桌宴,家家戶戶把桌子拿出來在街上拚成一條長龍,端上自家做的拿手菜,因為菜品是清一色的海鮮,所以長桌宴又稱為全魚宴。和其他海堡不同,祥河村不流行大張旗鼓的長桌宴,他們的風俗更私人化,關起門來自己家做海鮮宴,俗稱家魚宴。
盡管習俗略有差異,可是每個村子對這一都一樣重視。這一裏,人們既要感恩海神上半年賜予的福澤和恩惠,又要向它祈禱下半年風調雨順、人壽年豐,這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重要節日,熱鬧程度不亞於除夕。
除了吃家魚宴外,清晨太陽升起前,祥河村的男人們要去海邊祭海、祈風、送紙船,這一其他的活動還有點地燈、貼黃紙、放冥戲、請神明等等。多種多樣的習俗將地陰節裝點的熱鬧非凡。另外,令陸銘這一代人不解的是,地陰節也是眾多新人首選的舉辦婚禮的日子。陸銘時候覺得很奇怪,問奶奶為什麽地陰節這一陰氣那麽重,人們卻選擇在這一辦喜事。莊念禾溫和的告訴他:“這是一些吃飽了撐的老祖宗嫌大家夥兒在這一還不夠累,變著法兒的折騰人玩,還偏偏有一幫傻子信。”陸銘當時聽不出話裏的意思,也沒多問。後來聽是以前的人們相信在極陰之日喜結連理的人,感情將如同在地獄之火中誕生的烈鸞石一樣堅不可摧。
所以幾乎每一年的地陰節,都會有新人舉辦婚禮。嗩呐吹出的喜慶婚樂和迎親時熱鬧的鞭炮聲,一次一次刻印在地陰節的風俗裏,聽多了,看多了,人們也就習慣和接受了。
在鳳珍搬到文川家隔壁的那一年,文川跟著家人出海,回來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渾身上下掉魚鱗狀的皮屑。西頭的常仁大夫給換了三種藥,病情依然不見好轉。莊念禾聽這事後,偷用後覡使用的祛疫療法,驅除了附著在文川身上的“海靈”,救了他一命。從那以後,文川父母待莊念禾如自家老人一樣,本就相處的不錯的兩家人關係更加密切,加上莊念禾對鳳珍家也十分疼惜,三個家庭因為她相融成了一個更溫暖的港灣。從那以後,每一年的地陰節三家人都在一起過。
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文連峰和李屹一起來叫莊念禾去碼頭祭海請神。她是全村唯一一個祭海請神的女性,她本著心誠則靈的態度,無視了女人不能請神的忌諱,可陸銘想去時,她又不許,家中有長輩輪不到輩去。實際上是擔心他會撞上“海靈”這樣的邪物。
三家人聚在一起,做了一頓豐盛的家魚宴,飯菜多到陸銘家院子裏的石板桌快放不下了,他們圍著桌子大快朵頤,開懷暢飲,談地,縱情高歌。酒足飯飽後已近傍晚,他們清理掉殘羹冷炙,把桌子收拾了出來,莊念禾從偏房搬出來一箱子積攢了半年的鋸末,陸銘拿來一遝浸過猖鯨魚油的麻紙,大家開始包地燈。像包包子一樣,抓一把鋸末放進一張麻紙裏,再團成一個球就包好了。地燈包好後,沿著牆根每隔一米擺上一個,全黑下來時點燃。
這時候,海邊的冥戲台子剛剛搭建好,十六根兩米長的百歲青墩木被火烤的烏黑,一半埋入過潮的海灘上,撐起一麵十平米大的厚木板作舞台,舞台四角插著四根四米長的鳳柳竹,吊起了一麵防雨的尼龍布頂子。舞台麵向大海,兩側和背麵掛著厚重的黑色幕布,後麵開了個口,底下搭著一截梯子,供演出人員進出。舞台架子上,地板上吊著、擺著許多隻防風的瓶燈,裏麵燃燒的是司責會專供的藍焰火石,鵪鶉蛋那麽大的可以燒一宿,一片藍盈盈的火光中,穿著淡青色桃花粉印長衫的女伶走到舞台上吊起了嗓子……
跌宕的咿呀聲飛進了海風裏,推著浪潮,向遙遠的海域漂去,濃黑的夜正從那裏走來,一步一步吞噬了海灘,吞噬了冥戲台子,吞噬了祥河村。地燈被一盞一盞的點燃了,在無邊的黑暗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星星點點卻又連綿不絕。
“文川,你快出來吧,我看見你背後有個長白毛兒的女人,正從你脖子後麵吸你的陽氣呢……”
隻要是晚上玩捉迷藏,鳳珍找不見文川時都會大聲講鬼故事,試圖把他嚇出來。這招初期相當管用,往往沒等鳳珍詞窮,文川就從柴火垛、偏房門後等地方竄出來,並趕蚊子似的拍打全身。但用的次數多了就不起作用了,鳳珍講的馬行空,口幹舌燥,也詐不出文川來,她隻好歇歇嗓子,認真搜索了。
今晚鳳珍運氣很差,連著當了九局鬼,連根文川的腿毛都沒薅著。一晚上光看花眼,瞅著磚牆後麵分明是陸銘的手臂,跑過去一看是一株秫秸花,緊接著身後便傳來陸銘和文川拍大門的聲音(回到出發點)。第十局開始了,這局再抓不到人,鳳珍就平了文川的記錄了。
那完了,未來一個月耳根子別想清淨了,文川肯定會拿這件事大作文章,對我冷嘲熱諷的。也怪自己,他十連敗的時候,我笑的下巴都要脫臼了。造孽啊……鳳珍邊想著邊往一口水缸走去。這是一間廢棄宅院大門口處的空水缸,上麵覆蓋著幹蘆葦。鳳珍曾在裏麵抓到過陸銘,今晚她記得水缸口是開著的,上麵沒有東西。看到那層幹蘆葦,她心中竊喜,走兩步回一次頭查看大門口,快速來到水缸前一把把蘆葦撥開——
借著從身後投射而來的燈光,鳳珍看見水缸裏浮動著水紋,一個穿著大紅衣服的女人坐在缸底,仰著一張鐵青的臉。
鳳珍嚇得倒退兩步,張開嘴卻沒喊出聲音,身後文川和陸銘開心的拍打著門環,她扭頭一看,恐懼如饑餓的棕熊再度襲來——明亮的燈光之下,文川和陸銘中間,站著一個穿著新娘服的人,不,不是站著,這個人像被無形的繩索吊起來一樣,雙腳懸空,向下滴著水。
“陸銘!文川!”鳳珍大喊,向前跑了一兩步再看,什麽也沒有了。
“你快過來,接著當鬼!”
“哈哈哈李鳳珍啊你也有今啊!明我就編一首《今夜讓我當鬼當個徹底》送給你!”
又眼花了?鳳珍心有餘悸的想,他倆在什麽完全聽不進去。她站定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壯著膽子朝後走去,來到水缸前,她咬著牙向裏一看,水缸裏空空如也,缸底的一些碎石塊和落葉沉在黑夜裏看不太清楚。
第十一局開始後,鳳珍已經不在意當鬼這件事了,她不想玩捉迷藏了,隻是礙於麵子不好意思,因為文川肯定認為她是輸不起才不想玩的。
街道上傳來了熱鬧歡慶的鑼鼓聲和嗩呐聲,大隊人馬踢踢踏踏的湧進了胡同裏,鳳珍頓時鬆了一口氣,安全感像一件厚實的毛皮大衣裹住了她。
她走到屋簷底下,給接完親的隊伍讓路。新娘坐在一輛老舊的抬轎裏,簾子擋著看不見人,但是鳳珍知道這樁婚事,她還認識新娘,在搬家前他們兩家隔著一條祥河。
接親的隊伍浩浩蕩蕩的穿過了胡同,又穿過大街,朝另一條胡同裏走去。鳳珍重新投入到捉迷藏的遊戲中。
新郎家在隔街的另一條胡同裏,家門口掛著兩串喜字燈籠,裏麵點著黃蠟,燭光穿過燈籠拋下一片紅色的暗影,暗影中蹲著一隻水缸,裏麵盛滿了水,水缸肚子上貼著一張紅色的“喜”字,大概是因為字條太細,貼的人不心,“喜”字中間被扯斷了,用漿糊草草的黏了一下。新郎的父母和親友站在門口,準備迎接新娘。
歡鬧的隊伍停在了門口,演奏的人們收起了嗩呐,胡同裏安靜下來,隨著司儀一聲聲口令,新郎按部就班的將新娘接下了花轎並執行了一係列過門前的儀式。最後一項儀式是祥河村特有的,叫“壓福氣”。
水缸裏盛的是祥河的水,正式過門前,新郎要把新娘的頭按進水缸裏,新娘在水裏憋氣時間越長,她給新郎家帶的福氣也將越大。為了讓新娘多壓一些福氣,人們會慫恿新郎多按一會,伴郎也會跟著起哄,甚至親自動手,讓氣氛越熱鬧越好。
新郎把新娘引到了水缸邊,掀開了她的頭蓋,人群裏響起了口哨和嬉笑聲,樂隊開始敲鼓點、吹奏的人把嗩呐端到了嘴邊。司儀掏出懷表,吆喝了一聲,新郎一手把新娘按進了水缸裏。鑼鼓嗩呐齊奏,人聲沸騰起來,新娘被猝不及防的按進水裏,沒有吸入足夠的氧氣,不到八秒就掙紮著要出來。伴郎們毫不客氣,一擁而上幫新郎按住新娘的頭……
“我終於找到你了文川!”鳳珍一把推開電工家的籬笆大門,朝門後的一團沙皮袋子叫到。
“你又輸了!”文川的聲音出現身後的胡同裏。
鳳珍趕緊跑出去,看見大門燈下文川正開心的拍著門環。
“陸銘快跑!”文川指著鳳珍身後大喊。
鳳珍立即轉身。誰知陸銘從連著大門的磚牆後麵跳了出來,兩步跑過去拍響了銅環。
先是看花眼,又被文川欺騙,鳳珍感覺遊戲越玩越疲憊。
“算了,不玩了。”文川壞笑著,“讓記錄停在十六局吧,放過你了。”
“你敢!”鳳珍不服輸的,“用不著你可憐,老子這一局一定要找到你,並且讓你連輸十七局。快去藏!”最後三個字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文川不敢不去,陸銘拍著他的肩膀,哭笑不得的跑開了。
“一——二——三……”
鳳珍麵對大門,胳膊盤在眼前站著,她緊閉著完好的右眼,黑暗之中能隱約的感受到白熾燈微弱的橘色光芒。
“四——五——六……”
大概是玩的太累了,加上一次次當鬼挫敗著她的心,她的眼前開始閃現過一些奇特的景象,大紅大紫深藍深綠顏色的雨點密密麻麻的從眼前的黑暗中潑灑下來。
“七——八——九……”
彩色的雨幕逐漸變,直至消失,鳳珍的眼前又出現了一片白光,不像是清晨睜開眼睛看到蘇醒的世界,白光以一種野蠻的方式填塞進了她的視野裏,更像是半夜睡得正香,被人扒開眼皮用手電筒照射瞳孔。一時間,鳳珍以為自己的右眼也失明了。
“十!”她慣性的喊完最後一聲,一邊轉身一邊揉眼,再次睜開眼時,白光消失了,眼前還是那條熟悉的胡同,橫在夜色裏,點綴著稀疏的燈光。但仔細觀察,似乎又有一點點不同,像經曆了一場暴雨的衝刷,眼前的景象清晰又逼真,屋頂矮牆輪廓分明,燈光下的景物像被調高了分辨率。
穿著大紅色旗袍的新娘從胡同深處緩步走來。她沒帶頭蓋,臉色蒼白,淩亂的頭發上掛著鬆散的金飾,上半身濕噠噠的,水順著衣擺和袖口滴在地麵上。她麵無表情,看到鳳珍看著她時停下了腳步,眼裏閃過一絲驚訝,朝她疾步走來。
“吳鴛姐……”
新娘吳鴛一把把鳳珍摟住,莫名的抽泣起來。
令鳳珍感到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吳鴛的舉動奇怪。她像一個一直住在她過去的人,突然闖到時光的前頭,站在一個地方一直等她。等她把那些她已經了解卻又不清楚的事化成一陣抽泣,在她借給她的肩膀上,一次性吐露出來。這種感覺矛盾、真實又似曾相識。
她濕透了,衣服上的水似乎越來越多,流進鳳珍的脖頸,帶來了不像人間七月能體驗到的冰冷。吳鴛鬆開了鳳珍,用濕手擦了擦混入臉上水裏的眼淚,握住鳳珍的手破涕為笑,她搖晃著鳳珍的胳膊:“我回家了。碰見在洋告訴他,他家的福氣多的往下三代也消受不完。”完鬆開了鳳珍,哼唱著一曲《斜陽調》,蹦蹦跳跳的走進了胡同深處的黑暗裏。
鳳珍認輸了,她在胡同裏大喊著陸銘和文川的名字,讓他倆趕緊回家。但是陸銘和文川以為她在使詐,沒有回應。鳳珍感到十分無奈和焦急,她集中意念想著陸銘和文川,突然,一台遺棄的車鬥閃過她的眼前,鳳珍愣住了,因為同時她的心底還湧出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明確的感覺,仿佛被仙人指了路,又像看到了答案等待人出題——她知道他倆在哪藏著了,她立即朝木匠家跑去。再快到木匠家院子時,另一幅畫麵又突然擋在了她的視線前,這次是車鬥北麵木匠家掛著涼席簾子的大門。鳳珍跨上宅子,跑過車鬥,一把掀開了木匠家外間屋大門的涼席簾子,陸銘和文川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第二,鳳珍看見殷在洋家門上的紅燈籠、喜字剪紙全取了下來,吳鴛的家屬穿著白孝衫在他們家大門前嚎啕大哭。她聽見人們在身邊議論,新娘本不同意這門婚事,過門後跳井自殺了……新郎還沒和新娘洞房,不算成親,新郎家不同意辦喪事,讓新娘的娘家人把她的屍體趕緊帶回去……
鳳珍站在街邊,用右眼看著兩家人爭執的畫麵,那畫麵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她足以穿透他們的人皮,看清他們的五髒六腑。她沉思了片刻,吞下吳鴛交代過的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