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不走的棺木
在風暴中幸存下來的船隊陸續駛回祥河村,李勝仁的漁船最後抵達。當他踩著船跳板踏上碼頭時,聽見魚販正繪聲繪色的對路人講風暴的事。
“十來條,至少十來條又粗又黑的龍從海裏鑽出來,圍著船就那個攪啊,快把海麵攪到上去了,那麽重的發動機忽悠忽悠的就升了了……”
李勝仁白了他一眼,踢了腳他家盛海貝用的泡沫箱子,離開了碼頭。
司責會的首領袁碩聽聞消息後立即趕往碼頭,他已經年過六旬,身體卻十分硬朗,花白濃密的頭發總是抹很多油背在腦後,後腦勺光可鑒人。這次他穿了一件淡藍色亞麻長衫,走在隆起的碼頭上,長長的裙擺被海風吹得四處翻飛。他叫來幾個幫手統計漁船的損失,最後人們驚訝的發現,除了虧掉近五成的藍奇夫子,船員中隻有陶賢一人遇難。那一刻,劫後餘生、還在心驚膽戰的人們突然覺得損失不算特別慘重。
除了李勝仁。隨著時間的推移,海上出現假山的場景越來越難以分辯真假,逐漸的,他開始懷疑是自己害死了陶賢。
回來後的幾,他像丟了魂魄似的,常常坐在碼頭的石頭上發呆。夥計們吆喝他上船,他也充耳不聞。被拉上船就犯惡心,嘔吐。之後他把船交給夥計們打理,自己回家休息去了。
休息的這幾,兒時聽過的一個故事像複仇的鬼魂似的尋著了他。這是一個在祥河村流傳很廣的故事,曾經有一艘很大的漁船去遠海捕撈,船上有三十幾名船員,半途遇到了風暴,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大船在洶湧的浪濤上幾度險被掀翻。這時,船頭上空,烏雲旋起巨大的旋渦,一道洪鍾般的聲音從漩渦中鎮壓下來:“拿來!”聲音蓋過了風暴的咆哮,清楚的撞進所有人的耳膜,緊接著,風雨和浪潮戲劇化的停了下來,一道金光從烏雲中射到甲板上,“哐啷”一聲,光芒中砸下來一個東西,眾人圍上前去一看,是一個生鏽的彎嘴鐵壺。沒等人們議論,大風大浪再度襲來,飄搖之中,船長當機立斷:老爺要姓胡的!船上真有一個姓胡的夥計,被所有人淋濕的眼睛盯住了。他們在心中盤算著一個十分簡單的選擇題:他死了,我們可以獲救,他不死,一船人都得陪命。最終,人們把姓胡的夥計推進了海裏。海麵上漂浮著很多大船上甩落的東西,幸運的夥計撿到了一個泡沫救生圈,他套上救生圈,一會功夫便被海浪推到了離船很遠的地方,他絕望的看著漸漸遠去的大船,心中的希望被無垠的海麵壓入深深的海底。
“哢嚓”一道刺眼的紫光從烏雲的旋渦中劈下來,擊中了大船,船上所有的人都被劈死了。雷暴過後,風雨緩了,浪頭平了,姓胡的夥計被餘波又推回到了大船旁邊,他帶著複雜心情重新爬到了船上……
躺在床上的李勝仁一遍一遍回味著這個故事,船長出現時,那張老謀深算的臉變成了他的模樣。
他懷揣著無法與人訴的苦悶心情,終日躲在家裏,對漁船的事不聞不問。但是碼頭卻出現了一片繁榮的景象,歸來的人們擺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姿態,更加勤奮的勞作,在努力生活的同時,也偷帶著預感福運快瞅見自己的心思。總之,繁忙的碼頭籠罩在一層歡快的氣氛,買賣裏討價還價的嘴臉也比平時和善了許多。
直到一個星期後,一口棺木駕著黎明前縹緲的黑暗來到了祥河村的渡口,在醒來的白晝中登上了灰色的海岸,才打破了愉悅歡騰的熱鬧氣氛。
是二號河道的禿雙福第一個看到的。那是六點半的潮,昨晚出海的夥計們把一切收拾妥當,隻等養足精神第二起航。禿雙福晚餐蛤貝燉海梭吃鹹了,咕噔了一大勺涼水,約莫五點多鍾的光景,他被尿憋醒,搖晃著身子奔到了船頭,眯瞪著眼一把抹下褲子,開閘放水,像橫開澆地的水管子,湍急的焦黃色水柱越過船舷飛射進河溝的水麵裏,激起一圈蕩不開白色泡沫,泡沫包裹著水柱入海的聲音,催眠似的把立在船頭的禿雙福拿的越來越低,眼看要一頭栽過去時,水流斷了斷,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還沒來得急後怕,眼瞅著一個黑乎乎的大家夥幽幽的漂進河道,撞上了船頭。
當袁碩趕到現場時,禿雙福已經帶著夥計把它抬到了岸上,人們也不出海,也不賣貨了,全都湊過來看熱鬧。海上的來物被三四層人圍了起來。
有人聲嘀咕道司責會的來了,人們回頭張望,給袁碩讓開了一條路。袁碩走進去,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口棺材,而且是一口“裹石棺”。
它和普通的棺材形狀不太一樣,一頭大一頭,俯視像個花瓶。總長約三米,高一米,棺體側麵呈圓弧狀突出。純黑色的原木封蓋,沒有雕花,上麵有兩圈乳白色的年輪,一大一,一上一下,像一對漂浮的水母母子,風幹在了木板上。棺材頭尾的封板不見了,露出粗糙的暗紅色石壁,石壁上的花紋有黑色,白色和橙色,像一層層海浪推在沙灘上的痕跡的疊加。
“袁叔,您這是個啥?”禿雙福搶著,“我一泡尿還沒撒完,愣是讓這家夥給嚇回去了。”
周圍人哄笑起來。
袁碩冷著臉,盯了棺材石壁處的花紋一會,抬起頭對禿雙福,“你沒尿它身上吧?”
“沒有,離得老遠呢還,起先我以為哪漂來個船呢?”禿雙福著靠近棺材,指著石壁,“可你這中間是石頭不,怎麽石頭還能漂呢?”
“有木頭裹著啊。”袁碩抬頭望著人群,“李勝仁呢?”
人們紛紛左顧右盼,尋找李勝仁。
“李大哥這幾病了,在家休息呢。”遠處李勝仁的一個夥計。
“那你幾個,招呼袁同,王友家幾艘船,一起把這家夥拖回海裏,拖得越遠越好,讓它哪來的回哪去。快點。”
“別介啊袁叔,不打開瞧瞧裏麵是什麽嗎?是不是石頭船上的百寶箱啊,怪好奇的。”
“打開?你得虧沒尿它身上,不然現在早捂著襠到處找你的命根子了。趕緊!袁同,王友呢,架回去。”
袁碩神情嚴肅,不容許其他人再開玩笑,旁人詢問這是什麽,他也不置可否。袁同和王友被叫了過來,了解情況後,立即招呼自家夥計過來幫忙。
眾人在袁碩的指揮下,將他們還不知道的棺材推回海中,等它浮在海麵上時,袁碩命人用木板和麻繩給棺材套了個棱柱架子,三根手腕粗的繩子綁住架子後又分係在三艘大船上,由這三艘船拖著入海。
“一艘不行,必須三艘,相互照應。”麵對人們的疑惑,袁碩如是,“拖到我們最遠的捕魚圈,再遠二十裏。”
三隻漁船加足馬力,一路全速駛入大海中,第二晚上回到了碼頭。三艘船的人員安然無恙的登陸,告訴好奇的人們,他們已經把那個黑色的大盒子放到了藍奇夫子遷徙帶以東三十裏遠的地方了。
第二清晨,依然是六點的潮水,一波在淺海篩蛤貝的婦女們又看到那個黑盒子的身影,悠悠蕩蕩的劃進祥河村的海岸。
“你們放的不夠遠。”袁碩斷言,我跟你們去,你們這兩個來回燒的曼鯨骨油,夥食開銷,司責會承擔。”
袁碩跟著出發了,在他勉強認同,也是船隻互相搭救可以返程的極限地帶,釋放了棺木,西風吹著風浪,拍打著棺材往更遠的東方漂去。船上的人目送著它逐漸消失在東邊的海一線中,才啟程返航。
他們回來後已經是深夜了。第二,在黎明到來之前,袁碩站在棺木兩次漂入的河口岸邊等待著,黎明前的黑暗一點點褪去,空露出淡淡的玉白色,陰,雲層背後氤氳的晨光細細的漏進人間,逐漸明亮的海麵上,那口黑色的棺材意外又不意外的走進了袁碩的視線裏。
這一次,流言傳播稍顯滯後,第三次才打開口舌市場,可能也是憋得太久了,內容格外豐富。有人這是石頭船上掉下來的魔盒,裏麵禁錮的全是自殺者的鬼魂;有人這是石頭船的一個時空盒,打開之後能夠走進前世和未來;有人猜中它是一口棺材,是東海對岸巨人群落的棺材,裏麵裝的東西除了巨人屍體外,其他又回到了石頭船的某些寶貝上了;還有最沒創意的謠傳是它裏麵裝滿了金銀財寶。
石頭船是一艘無主之船,由黎山的龍脈石打造,輕盈如幽靈,飄蕩在人間專門捕獲自殺人的靈魂,讓靈魂為它永恒服役。傳誰能成為石頭船的主人,誰就可以掌控時空和萬物的生死。
袁碩無視外界紛紛亂亂的猜測,召集其他司責會成員開會,大家一致同意由袁碩祈求海神“降身”指點。
“海神”降身指點,顧名思義,請海上的神明附身在一位有資格的人身上,傳授方法,答疑解惑。祥河村的正派神明是海神,它無名無姓,像一種打了馬賽克的信仰,封印在每個傳頌者的腦殼上。請海神上身前,受降者需要在雙臂和雙腿上割下四道傷口,漲潮時分,平躺在海灘上,被海浪一層一層撲向身體,心中默念請示的禱詞,等到全身被海水淹沒,仍然沒有窒息的痛苦時,降身成功,此時便可以發問。
降身前還有許多其他準備工作,比如靜海,在降身前七,人們不可以開發動機出海,受降者需要食素七,七內不可以洗澡剪頭發剪指甲等等。可是這次,袁碩對這具海上漂來的棺材有著強烈的不祥預感,三送不走,更加擔心它是裝滿災難的潘多拉魔盒,於是通知其他司責會成員召開了緊急會議,會議通過了他提出的“恕罪請神”,即因特殊情況,省去靜海、吃素等規定,直接降身。
降身當晚是七點的潮水,快到點兒時,能明顯看出浪潮撲在沙灘的痕跡一層層推進,袁碩接過助手遞過來的被火把燎過的短刀,在胳膊和腿的皮膚表層各割了一道口子,最後一道割的比較深,血液像翻過山頭的岩漿,從傷口冒出來順著腿向下流淌。袁碩婉拒了另一位司責遞過來的手絹,掛著四道流血的傷口,走近大海,趴在了潮水剛剛退去的海灘之上。
一層層浪頭撲向他的身體,蟄的他的傷口生疼。第一波海水湧進他的鼻腔中,他感到一陣痛苦的酸澀,胸中憋住氣沒有正常呼吸。第二波浪潮高了一個水位,像一條很厚的濕毛巾,捂住了他的臉。第三波海水正要蓋過來時,遠處黑暗的海麵上突突突的響起了發動機的聲音,其他司責立即飛奔過去,打開手電搜尋發現一條船正打算從河道駛離碼頭。
降身儀式開展的比較倉促,靜海通知沒能傳達給每一個人。司責會人員站在岸上搖晃著手電和火把向其示意,可船員似乎並沒發現。無奈之下,他們大聲嗬斥其熄火,但發動機的聲音很大,他們必須喊出更大的製止聲才行,以至於引起了一陣的騷亂,最後,一名司責不顧危險,跳到了漁船甲板上,闖進船艙揪出船員才把發動機熄掉。
碼頭恢複了寧靜,眾人趕回到降身現場,他們驚恐的發現袁碩從海水中坐了起來,雙手掐住脖子,用一種沙啞的毫無氣力的聲音呼喊著什麽。他們趕緊衝過去,一起用力掰開他的雙手,隻聽他聲嘶力竭卻像被調了音量似的喊道:“媽媽!媽媽……”
兩個司責一左一右掰著他的手,另外兩個一前一後拖著他到高地上。。
“上了別的仙兒了。”一位叫孫雲的老司責看著痛苦不堪的袁碩,“起來。”他推開那四個人,兩隻手伸進袁碩的腋下,隔著麻布汗衫,朝他咯吱窩下最軟的肉上狠狠的擰了兩下,還不夠,又朝他大腿裏子各來了一下,罷了,孫雲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對著這個比他年長十歲的老人的臉上甩了兩個響亮的耳光!
袁碩先是慘叫掙紮,被打了耳光後安靜下來,癡呆了似的盯著孫雲的肚子,像穿透了他的身體,眺望著澎湃的黑色大海,然後歎氣似的了兩個字:“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