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宇宙4第三十二章
早餐鍾敲響的前一個小時,小霍拉德就起床了。作為科蒂夫人的小仆從,他每天都有活兒要幹,比如在夫人用餐與會客時為他們侍酒。這份工作讓他感到很驕傲,所以他每天早上都會提前起床,把自己打理得幹淨又整齊。“仆人的衣著和規矩是主/子的臉麵。”這是波利小/姐告訴他的。
波利小/姐已經三十多歲了,她一直都沒有結婚,自然也沒有孩子,可她卻像母親一樣慈藹。她經常和他聊天。“我以前是個奴/隸,別人都叫我‘叛亂者的後代’,說我身/體裏流著叛/徒的血……但那都是過去,現在夫人讓我成為了自/由人。我本來可以和貝絲小/姐一起去半山城的。我服侍過不少貴婦,像我這樣的女仆,一年可以掙不少錢呢。”波利小/姐告訴他,“但我寧願留下來服侍夫人。夫人是一位高貴的好人,我想一直服侍她,等她生了孩子,我還會繼續服侍她的孩子。”
小霍拉德讚同波利小/姐的看法,科蒂夫人確實是一位高貴的好人。蒂薩城的那個夜晚,他決定外出抓野貓,那一天一定是他的幸/運日。她救了他的父親,也盡力挽救過他的母親,不過母親的傷實在是太重了。那些無/恥的民兵打得她滿頭血,打掉了她三分之二的牙齒,拔掉了她的指甲,甚至割掉了她一邊的奶/頭展示給她的丈夫看,聲稱這是“勇敢者的勳章”……然而這都不是她的死因。她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他們在幹完她之後,又用長矛——鈍的那一頭——幹了她好幾次,直到她的內髒像是孩子一樣從下/體流/出來。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父親在大吼與痛哭,但他在忙著擦眼淚,因為他需要清晰的視野,好記住所有人的臉。
這是小霍拉德第二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哭泣無用,而第一次是在父親得病的時候,他哭泣著懇求父親好起來,父親答應了,卻一天比一天病得更重。曾經哭泣是他最有用的武/器,每當他想吃雞蛋的時候,他都會哭,而父母就會投降,從那個專門放雞蛋的籃子裏拿出雞蛋給他吃。上帝保佑那個可愛的棕色小籃子,它曾是他的一切夢想。後來籃子空了,而且再也沒有裝過雞蛋,最後這個籃子連同裏麵的蘋果派與醃肉一同被民兵們拿走了。他哭著把籃子、蘋果派與醃肉一起交給民兵,告訴他們這是他家裏僅有的一點財物,求他們放過他的母親……他們收下了他的東西,卻沒有放過她。
所以當母親死去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再哭了,他知道這沒有用。科倫先生向他道歉,“其實我有辦法救你的母親,夫人讓我來救她,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如果她的身/體不是這麽虛弱……嗨,算了。”
“她不會再痛了嗎?”他問他。她總是喊痛,總是哭泣,這讓他看了很難過……後來她不喊痛了,她一直在睡覺,可他卻更加難過了。
“不會了。”科倫先生許諾。
“那就好。”他茫然地點點頭,想要走過去看一看母親……接著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等他醒來時,他在科倫先生的房間裏,科倫先生讓他先住下。波利小/姐來看他,給他帶了新衣服與一個濕/漉/漉的親/吻。他立即哭了,其實他不想哭的……但是他忍不住。
“可憐的孩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是一個長峽人,我們長峽人就像岩石一樣堅強。”波利小/姐撫/摸/他的頭發安慰他,“天呐,科倫,這孩子需要徹底的洗一次澡,你看看這虱子,有我指甲蓋那麽大呢!他還需要一點烤肉和麵包,你沒告訴我他竟然這麽瘦!去弄烤肉和麵包來。”
“我?”科倫先生指了指自己。
“對,就是你,別在這兒幹站著。熱水、麵包和烤肉!”
“好吧,我……唉,照我看你才是這城堡的管家。”
“是嘛,我是管家,那你是啥?你是我見過的最醜的女仆。”波利小/姐朝科倫先生大聲嚷嚷。其實科倫先生長得雖不英俊,卻也稱不上醜。“所以你還是得去叫水!熱水、麵包和烤肉,快點兒!”
科倫先生很無奈似的聳聳肩,做了個鬼臉:“年輕人,記住這個教訓,以後千萬不要輕易和女人上/床,尤其是這些長峽悍婦,不然……”波利小/姐衝著他丟/了一個枕頭,他接住枕頭,將其放到門邊的椅子上,搖著頭走了。
從此以後,小霍拉德就成了科蒂夫人的仆人。多舛的命運讓他明白,苦難是沒有底的,人一旦沉湎於苦難,便會無止境地墮/落……而上天總是眷顧那些能飛快適應變化並抓/住一切機會往上爬的人。
很快的,小霍拉德就成為了科蒂夫人最喜歡的仆人,因為他總是在科蒂夫人需要時才上前為她倒酒,而非讓酒杯一直滿著——若是酒杯時時滿著,她就會不自覺地經常喝酒,但其實她不喜歡這樣。小霍拉德在蒂薩城當扒手時練出了不錯的眼力,他通常能看出人們的注意力在哪裏,但即使如此,猜科蒂夫人的意圖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最開始他十次裏隻能猜對一次,然而到了三天之後,她隻要一抬頭,他就知道該點蠟燭還是該去倒酒。
“我猜你準是長了三隻眼睛,不是麽?”有一天,科蒂夫人在他點燈時對他微笑。她的笑容與平日裏一樣可親,眼中卻有/意味深長的審視。
從那天之後,她常常在一次會麵結束後詢問他的看法,並對他的回答加以評敘;她開始經常與他說話,並鼓勵他暢所欲言,甚至在她的機要會/議上也是如此;她讓厄恩先生教他識字,讓弗朗索瓦茲先生為他找了個教頭,以傳授他一些基礎的武藝……他的每一天都變得無比充實,以至於幾乎沒有時間哀悼母親與掛念父親。新的生活迅速充滿了他。
他的身上開始頻繁出現淤青和腫塊,腦子裏則塞滿了各色信息與知識。波利小/姐在教/導他禮儀時告訴他,“夫人準是想讓你給未來的小少爺當侍從。這可是一份尊貴的差事,你以後說不定會當上騎士呢!”
當侍從……當騎士。小霍拉德重重地點了點頭,當天晚上他興/奮得睡不著。到了第二天,他請求厄恩先生教他拚寫“侍從”與“騎士”,又請求厄恩先生把識字教材從精深枯燥的法/律政令換成一些關於侍從與騎士的故事。厄恩先生答允了他,可是一天過去之後,擺在他麵前的又是法/律政令。“這是夫人的意思。”厄恩先生告訴他,他有些失望,可既然這是夫人的命令,他便會乖乖服/從。
等小霍拉德打理完自己的儀容,天色已經蒙蒙亮。距離早餐鍾還有一會兒,但整個城堡已經醒了。仆人們四處奔走忙碌。在夫人用餐之前,他們有許多工作要完成,比如擦洗牆壁和地板、燒熱每一個壁爐和火盆、整理每一處隔夜的雜亂,以及準備所有人的早餐。內堡足有三百多名仆人。當夫人問起這個的時候,小霍拉德第一次看到她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347人?”科蒂夫人詫異地看著科倫先生,“我以為我已經很了解這兒了,科倫先生。你讓我發現,我隻了解這裏的……不到十分之一。”
“夫人,這座城堡裏隻有不到十分之一才有機會被您看到,剩下的都是您無需了解的東西。”科倫先生回答道。
小霍拉德敏銳地發現,她對科倫先生的回答並不滿意。“我當然可以不去了解他們,畢竟我精力有限,分/身乏術,無法兼任統/治與管家之責……但你呢?你對他們了解多少?我希望你對他們的了解不要僅限於人數和分工。”她似乎從科倫先生的臉上得到了答/案,“科倫先生,我讓你取代比爾森先生,不是因為你比他更具備管家方麵的才能,而是因為這一職位相當重要,我需要一個完全信得過的人來擔任。你若是把一切都交給比爾森先生,那我不如讓你當侍衛算了。”
當時科倫先生應答得很誠懇,但小霍拉德卻發現,在城堡中忙上忙下的依然是比爾森先生。當然這也怪不得科倫先生,畢竟他因為狼王詛咒的緣故,在白日裏時常感到精神不濟,而比爾森先生又極為老道幹練,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早餐室門口,比爾森先生正在組/織仆人們送上早餐——這一切必須在夫人到達餐室之前完成,而且時間必須不早不遲,以免那些新烘烤的蜂蜜麵包和滋滋冒油的培根因寒冷而失去風味。小霍拉德禮貌地向比爾森先生道了早安,同時被食物的香氣激得咽了咽口水。
這時候,波利小/姐走了過來,“別麻煩了。”她打著哈欠說,“夫人昨天晚上出城了,她今天不吃早飯。”
“夫人昨晚出城了?這也太突然了,她昨天還去了孤兒院……”比爾森先生皺起了蒼白的眉毛,“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我不知道?”他的口吻相當嚴厲,近乎於責難。
小霍拉德不由瑟縮了一下。比爾森先生一貫端肅嚴謹,不苟言笑,他一直有些怕他。
跟他比起來,波利小/姐則勇敢得多了。她插著腰反擊:“因為當時你正在床/上打呼嚕!夫人還醒著,而你卻睡了,難怪你不知道。”
“夫人一貫睡得很晚……唉,那你也應該找/人來叫醒我。夫人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她愛去哪兒就能去哪兒,輪不到我過問。她要離開大約三五天,離開之前讓弗朗索瓦茲爵士代她管理城堡。”波利小/姐轉頭對仆人說,“弗朗索瓦茲爵士今天會在飯廳裏用餐,你們把這些吃的抬到飯廳去吧。”
“不行。”比爾森先生製止道,“飯廳裏的人有自己的早餐。赫曼,每樣留出一份送去給弗朗索瓦茲爵士,其他的倒掉。”
“倒掉?可是……”
“你是個女/奴,不了解這些規矩,但規矩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怎麽能讓下人們覺得主人不在家時他們反而能吃得更好呢?”
波利小/姐有些生氣,她瞪著比爾森先生,鼻孔翕張了片刻。“我已經不是女/奴了,我是夫人的貼身女仆!你這個糊塗的老傻/瓜。”
“我知道這個。”比爾森先生平靜地說道,“正因為這個,我時常為這座城堡的新夫人感到擔憂……赫曼、伊森、霍文,我們走吧,這裏沒有我們要服/務的人了。”
他們轉身離開,連帶著那些香噴噴的餐盤一起,而波利小/姐則氣得渾身發/抖。小霍拉德猶豫了一下,還是靠近她安慰,“別生氣了,波利小/姐……我們一起去飯廳吃早餐吧。”
“我才不去飯廳!我可不想再見到那張自命不凡的老臉。”波利小/姐衝著比爾森先生的背影尖/叫,“但我也沒必要跟他生氣。這可笑的老傻/瓜,總是忘不了過去的那一套,說不定還在背地裏偷偷親安德瑞斯的褲子呢!可惜安德瑞斯再也回不來了,這兒以後都會是科蒂的天下。等著瞧吧,狼王馬上就要垮/台了,到了那時候安德瑞斯就得徹底完蛋!”
比爾森先生的腳步略一停頓,卻沒有回頭,而是繼續向前走,步伐中有一種平靜的尊嚴。波利小/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方才低頭看向小霍拉德:“這幾天夫人不在,你也不用服侍弗朗索瓦茲爵士,隻管專心學武藝和拚寫就行了。厄恩先生將會很忙碌,他要代替夫人仲裁審判……但你不能放鬆,知道嗎?要是讓我發現你偷懶,我就讓你負責洗刷城堡裏的所有夜壺。”
“我才不會偷懶呢,那些夜壺你還是留著自己刷吧!”小霍拉德嚷嚷道,轉身一溜煙跑了。波利小/姐是個好人,但她的脾氣也太差了!
直到當天早餐結束時,波利小/姐都沒有在飯廳裏出現。小霍拉德感到了內疚與不安,也許他不該頂撞她的。波利小/姐的脾氣就像胡椒一樣嗆人,尤其是氣頭上的時候……她控/製不住自己,就像胡椒無法去除自身辛辣的火性,所以他不該和她計較。小霍拉德盯著盤子裏那一堆熱/乎/乎的奶酪水果派看了一會兒,拿了幾個有漂亮花紋的果派揣進懷裏,決定去找她道個歉。
清晨的城堡一片嘈雜——由於夫人外出的緣故,比爾森先生決定給城堡來個徹底的大掃除,務必要讓這座古老尊貴的堡壘在主人歸來時能夠煥然一新。比爾森先的口頭禪是“閑人易生亂”,於是他從不讓下人們清閑。小霍拉德機警地避開了比爾森先生一行人,直奔波利小/姐的房間……然而他還未走到門口,房門便被拉開了。
開門的是科倫先生。他見到小霍拉德,也沒太意外:“你今天不用念書麽?”
“我每天都要念書啦。”小霍拉德回答,“不過我想先看看波利小/姐,她今天沒吃早餐。我給她帶了果仁派。”
科倫先生點了點頭。他略一猶豫,側身讓開一條路:“進來吧。”
小霍拉德跨進波利小/姐的房間,立即感覺氣氛有些不對頭。波利小/姐看起來有些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眼神慌亂而猶疑。她見到小霍拉德,有些詫異:“科倫,這孩子還太小……”
“他已經八歲了。不要低估貧民窟裏的陰/溝鼠,他們比你想得更堅強。更何況這種事情瞞不住,他很快就會知道,從下人口/中……但下人經常危/言/聳/聽,我寧可他知道真/相。”科倫先生淡淡說道。他關上房門,坐到波利小/姐旁邊。
小霍拉德看著二人,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一隻手惡狠狠地抓緊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他的腦海,又像火一樣從喉/嚨裏燒出來。“是不是……夫人出/事/了?”
科倫先生愕然,隨即笑了:“放心,我要說的事情沒有那麽糟。”他頓了頓,又道:“安德瑞斯讓他的兒子與蒂薩城的凱布裏小/姐訂了親。根據消息,老凱布裏為這樁婚事付出了四千多人的軍/隊作為陪嫁——我不得不指出,其中包括了臨時征召的蒂薩城新兵,有不少人應該隻比我們的陰/溝鼠大五六歲——這些人加入了安德瑞斯的軍/隊。目前安德瑞斯手下有七千/人左右,這些人正在向我們進軍。”
“……安德瑞斯的兒子?”小霍拉德很是驚訝,“你指的是埃德蒙·安德瑞斯嗎?他是安德瑞斯唯一的兒子。可他不是……”
“他還是我們的俘虜,要是你去摘星塔頂層逛一逛,說不定還能聽到未來的新郎官正在為一塊煎得不夠嫩的牛肉而嚎啕大哭,不過這無關緊要。他隻有四歲,但他有命/根子,還是安德瑞斯的兒子,那他就能訂婚。”科倫說道,“其實這沒什麽可怕的,卡洛城抵禦過更加龐大的軍/隊。岡恩爵士會組/織防禦,而且我們的兵力未必比他們少。”他看向波利小/姐,聳聳肩說道:“詹姆爵爺認為這一路軍的主要目的其實是阻止我們攔截盧西恩的主力部/隊,而安德瑞斯又急欲奪回城池,他是最適合的領軍人選……不過不論是安德瑞斯還是凱布裏,甚至是二者聯合,都不足以拿下卡洛城。隻要岡恩爵士按照爵爺的部署做好防禦,我們就會平安無事。”
科倫的語氣沉著而平靜,那是一種經曆過滄海與桑田的從容,這種從容使他看起來與科蒂夫人是那麽的相似。當科倫說完之後,小霍拉德感覺自己慌亂跳動的心髒奇異地複歸了平靜,“夫人到底去做什麽了?她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呀?”他問。
“夫人的行蹤我暫時不便透露,不過據我所知,她最遲會在一周後回來。”科倫回答,“我倒覺得你們用不著擔心她……就算審判日降臨,她也會是大地上最後一批消失的人。”
這個回答完完全全就是小霍拉德心目中的科蒂夫人,所以他滿意地放心了。可是當他看到波利小/姐的時候,立即發現她與他不一樣,她依然沉浸在恐懼之中。她的呼吸輕淺急促,手指如蔓藤那樣互相絞纏,關節泛著緊迫的蒼白。
“她真不該在這時候離開。”波利小/姐說道,“要是她還在……科倫,打仗的事我不懂,但你一定得看牢比爾森,還有侍衛隊的威廉、埃沃納、波輪……哦,老天,他們服侍了安德瑞斯十幾年,與他同桌吃飯,是他忠心耿耿的爪牙!一旦安德瑞斯的旗幟出現在城牆外頭,他們一定會釋放俘虜,然後為他開門,到了那時候就太遲了!”
科倫皺起眉頭:“你的意思呢?”
“你得讓弗朗索瓦茲爵士趕緊把他們抓起來,通通抓進大牢裏去。要是夫人在這兒就會這樣做,你知道她,她絕不會坐視謀逆的發生。”波利小/姐的語氣十分激動,聲調卻壓得極低,一雙碧綠的眼睛被恐懼點燃,亮得可怕。“而且一定要快……一旦他們得知這件事,就會立即開始密謀。比爾森給安德瑞斯當了十三年的管家,十三年!”
“比爾森性/情古板,重視榮譽,他既然向爵爺和夫人發誓效忠,就不會輕易背叛誓言——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夫人說的。更何況他那些不成器的兒孫在封地運/動中得了不少好處,就算他不顧忌自己的誓言,也會考慮子孫後代的生計。”科倫淡淡地說道。他站起身來,神色有些不耐煩,“至於威廉、埃沃納和波輪……他們確實服侍了安德瑞斯很長一段時間,但這城堡裏沒服侍過安德瑞斯的人壓根就沒幾個。你不也服侍了他四五年嗎?”
波利小/姐勃然大怒:“我絕不會——”
“別嚷嚷。”
“我絕不會背叛夫人!”波利小/姐喘著粗氣,清秀的臉龐漲得通紅,“我的祖父……但我的血是幹淨的……”
科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小霍拉德擔憂地拉了拉科倫的袖子,科倫瞥了他一眼,放緩聲調安撫道:“你說的事我記下了……這樣吧,我會讓岡恩爵士稟告爵爺和夫人。這件事牽涉太多,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還得讓他們定奪。”
波利小/姐默默點頭。她癱坐在椅子上,永遠端莊挺/直的脊背垮塌了下去,方才那番對話似是抽空了她的所有力氣。科倫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回頭注視她,“你別害怕。隻要我一息尚存,你就不會受到傷害。”曾經同大海作戰的男人溫聲許諾,隨後推門離去。
小霍拉德沒有一起離開。他從衣兜裏取出果仁派,小心翼翼地擱到了波利小/姐的手邊。“波利小/姐,我也會保護你的。”他鄭重承諾,“我每一天都在努力習武,雖然教頭隻讓我用木劍,但我的胳膊一天比一天結實強壯,他很快就會讓我用鐵劍的……我發誓,要是你遇到危險,我會用生命保護你。”
波利小/姐哭了。
她緊緊地抱住他,纖細的手臂是那麽的溫暖有力,幾乎令他窒/息。她親/吻他的額頭,“小寶貝,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她哽咽著說道,淚水落在他的麵頰上,熾/熱/滾/燙。小霍拉德像擁/抱自己的母親一樣擁/抱著她,輕輕地拍打她的後背。
她抱著他哭了許久,方才停止。“你該去上課了。”她聲音沙啞,潮/濕的碧眼在晨光下閃閃發亮,眼眸泛出鮮/潤的赤紅,如同一對燃/燒的綠寶石。“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當上騎士……但你還太小,該由我來保護你。現在你該去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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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時間仿佛被不具名的神靈施展了奇妙的魔法,它被奇異地拉長了,好容下那些紛至杳來的消息與城堡中每一塊磚石的竊竊私/語。
有人說安德瑞斯已經與弗朗索瓦茲爵士打上了,有人說還早著呢;有人說安德瑞斯正在蒂薩城舉辦與凱布裏小/姐的婚禮,有人說安德瑞斯已經打到了城外十裏格;有人說安德瑞斯屯兵十萬,其中八萬都是狼獸,大家應該交出小安德瑞斯以換取和平,有人說安德瑞斯已經兵敗身亡……各種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充斥在城堡的每一個角落,似紛紛揚揚的灰塵,使人連呼吸裏都充滿了謠言的味道。
若是仔細品嚐這些謠言,便會發現它們的滋味與惶恐極為相似,而這惶恐無疑是有原因的——最直接的原因,便是科蒂夫人的離開。
雖然科蒂夫人統/治的時間並不長,而且還是代夫統/治,但很顯然,自卡洛城築成至今,沒有哪一位統/治者具備如她一般深度與廣度的存在感和影響力。大部分人愛戴她,少部分人恨她,亦有人連恨她都不敢,隻敢於懼怕她……但不能否認的是,不論卡洛城人對她報以何種感情,這些感情都強烈到了近乎迷/信的程度(她本身確實具備強烈的迷/信色彩)。在這種時刻,她的離開,或者說,“逃離”,對於卡洛城人而言是一個近乎致命的打擊。
——若非安德瑞斯確實勢不可擋,她為什麽要逃呢?
懷有這種思想的人為數並不少,而思想的傳染性更甚瘟/疫,於是城中輿情的風向迅速變得令人不安了起來。當然在此必須提一句,代/理城主弗朗索瓦茲爵士第一時間便以“巡防”為由解釋了素來勤於政事的科蒂夫人的突然消失,這在初期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正麵效果,不過隨著安德瑞斯的步步逼近,逃跑之說再度甚囂塵上。短短五六天功夫,黑/暗的末/日之感便如同陰雲般沉沉地壓在了城池之上,令人惶惶不可終日。
——“她連那些蝙蝠都帶走了!在她心中,我們還不如寵物重要。”當小霍拉德在校場練武時,聽到有人如此抱怨。在這幾日之中,諸如此類的抱怨不絕於耳,比爾森先生下達了大掃除的任務,然而繁重的工作似乎無法消耗人們過剩的精力。
隨著戰事臨近,弗朗索瓦茲爵士變得異常的忙碌。他頻繁外出巡防或是與安德瑞斯軍交戰,經常宿在城外或是軍營中,即使他留宿城堡,多半也像不久前的科蒂夫人一樣住在書房的小間裏。他無暇也並未去注意這些閑言碎語,就像人從來不會聽見螞蟻說話,“這些嘴碎的家夥最成不了事,讓他們去說吧。”當小霍拉德向弗朗索瓦茲爵士傾訴憂慮時,他平淡地回應,“軍營裏士氣高漲,大家都盼著上前線證明自己的忠勇,我每天收到的自薦多得能把我淹沒,募兵處和鐵匠坊忙得四腳朝天……所以,讓他們去說吧。”
“可是……”
“我管不了這種事。路易斯夫人對造謠生事的界定非常明確,若是有人不安分,你該讓科倫和厄恩去處理。更何況你不必擔心,隻要她一回來,所有謠言都會不攻自破……當然,在此之前他們不會閉嘴。”
“夫人到底什麽時候會回來呀……”小霍拉德終於忍不住問道。即使弗朗索瓦茲爵士給出安慰,但他仍然覺得惶恐。爵士先生雖然一襲布衣,依舊顯得身形高大,態度中更是有一種因強大而生的油然自信,完完全全就是故事中騎士的英武風度……但他畢竟不是夫人。
“快了。”弗朗索瓦茲爵士向他保證,“她已經完/事,正在回來的路上,隻不過路不大好走而已。”
——三天之前,靳一夢已經占據了“天上城”,文森特亦在半天之前率軍抵達。李/明夜早在兩天之前便踏上了回防卡洛城的歸途,但她為了避開盧西恩部/隊,多走偏僻小徑與崎嶇山路。這是極有必要的舉措,因為通/過雙方的徽章通訊費用推測大致距離並非專屬於她的技能,而是經驗豐富的角鬥/士所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可悲的是,能夠留到現在的角鬥/士,雖然不能說個個都是高手,但菜鳥是絕對沒有的……
——更加可悲的是,李/明夜發現冷泉英子似乎來追她了,而且她的蝙蝠暫時還不具備看破冷泉英子之行蹤的能力。任何事物都不止一麵,此事亦然。從好的方麵來說,此事說明冷泉英子並未帶上大批人馬,即使她並非孤身一人,身旁的幫手也極為有限,難以在浩浩平原與茫茫山野中追尋她的痕跡;而從壞的方麵來說……好吧,有什麽會比“被冷泉英子追殺”更壞呢?每當她一想到這個名字,便覺得自己的肺部與手指皆在隱隱作痛。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李/明夜同時也挺困惑的,畢竟她對自己的反行蹤能力心中有數。若是沒有大批人馬圍追堵截,想要揪出她無異於大海撈針,冷泉英子跑來追她究竟有何意義啊?易地而處,若李/明夜是冷泉英子,早就一門心思去琢磨該如何行刺靳一夢了。當然疑惑歸疑惑,她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同行是否擁有一些她意料之外的奇異手段,是以仍然片刻不敢放鬆。
很顯然,以上均是小霍拉德不可能知道亦無法考慮的內容,所以他聽到保證之後便放下了心。到了第二日一早,城外傳來急報,安德瑞斯軍已近城郭,弗朗索瓦茲爵士匆匆離去,連早飯都來不及吃。小霍拉德在校場打發了一個早上,卻不料短短幾個小時之內,城堡內竟是發生了一件極為慘烈的變故。
年僅四歲的埃德蒙·安德瑞斯墜塔而亡,凶手被當場逮住,正是科蒂夫人的貼身女仆波利。
似埃德蒙·安德瑞斯這樣金貴的俘虜,自然是被囚/禁在高塔大屋之中,門上掛一厚重大鎖,門口豎倆守衛士兵,但這都沒有什麽卵用,因為凶手不僅有鑰匙,還有充分的開門理由。該鎖的鑰匙隻有兩把,一把歸於夫人手中,而另一把則理所應當地在總管科倫的手裏,好讓他能定期差人進去做一些如送飯掃衛生之類的活計。科倫與波利乃是情人關係,又是科蒂夫人的侍女,這使得後者不論是想獲得鑰匙或是進入囚/室,都相當便利。
四歲幼兒本就貪玩好動,更兼之埃德蒙本就是個肆無忌憚、貓嫌狗憎的小霸王,因貪玩而墜塔而亡並非什麽奇怪之事。波利正是做此想法,奈何事到臨頭,偏又猶豫心軟,於是多耽擱了時間。門口守衛覺出事態有異,遂進門查看……波利在大驚之下鬆了手,於是大罪鑄成。然而波利畢竟是夫人的侍女,在科倫的努力下,她暫時被押入/獄中,等弗朗索瓦茲爵士或是夫人回來之後再行處置。
不論按照舊律還是新律,謀殺的結果隻有一個,就是死刑。“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小霍拉德又是困惑又是難過,當天夜裏,他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我必須去見她。小霍拉德突然下了決定。他悄悄起身,穿上厚實的衣物,又套/上一雙軟底靴子。這雙靴子十分暖和,而且足夠安靜,套在腳上時猶如貓咪的肉墊,能夠吞沒所有足音。他小心地避開巡夜的士兵……其實他並不很能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避開他們,但他就是這樣做了。
監獄在城堡底下,這意味著他得穿過校場與花園。夜色寂黑,星月寥落,冷風呼嘯,花園中幹枯的植物枝幹發出淒厲的呻/吟,狂舞的身姿猶如魔鬼一般陰森可怖。小霍拉德壯著膽子在魔鬼們的注視中行走,如同一隻小心翼翼的野貓……一陣冷風忽然打了個旋吹過他身旁,他聽見風中似乎有人在說話。
“……軍營裏……困難……插不進手……”
“可以……多少人都行……白天……”
遙遠的交談比星光更熹微。小霍拉德屏住呼吸,靜悄悄地靠近。他趴在花叢裏的泥土上,一點點地蹭了過去。那是兩個人在交談,他逐漸分辨出其中一人的聲音帶點匈牙利南部的口音,似乎近期聽過,而另一個卻是全然的陌生。
“……老比爾森愛那個孩子。”熟悉的聲音說道。“他現在完全站在我們這一邊了,這真不容易。要是早知道那女人這麽傻,我能省多少功夫?”
“你們傭兵做事真是不擇手段。”陌生人歎了口氣,“罷了,我們得改變計劃。你要想法子讓弗朗索瓦茲回來,他一回來就動手。”
“幹什麽這麽急?現在動手,軍營裏完完全全都是科蒂的人,怎麽可能成事?”熟悉的聲音抱怨道。
“軍營在城外,隻要做好封/鎖就行。必須現在動手,她快要到了。”
“哪個她?”
“你說呢?”
另一個人沉默了片刻。“你告訴過我,她不會回來……”他的聲音裏有顯而易見的恐懼,“要不是因為這個,你們給多少錢我都不幹。”
“你現在害怕未免也太遲了。”陌生人冷漠地回答。
“你知道索斯/諾克城黑甲鐵衛的下場嗎?她把他們用鐵刺籠子掛到了城牆上,當爵爺下令殺了他們時,狀況最好的那個看起來就像一塊風幹到一半的醃肉,最差的那個早就死了,可他死前哀嚎了足足三天!”
“他們失敗了。”
“那我們就一定會成功?”
“這取決於你。”
之後又是沉默。小霍拉德冷得渾身發/抖,卻依然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其實他並不能完全理解自己聽到了什麽,但他隱隱明白,這是非常重大的隱秘……重大到危險的程度。
“取決於我?”熟悉的聲音說道,“行吧,那就一條道走到黑吧……但我得警告你,別以為靠你們雇的那群無賴就能搞定弗朗索瓦茲爵士。他和托雷斯爵士的那場切磋我可是記憶猶新,雖然托雷斯爵士贏了,但要換成是我,隻怕會死一百次。也許你能讓你那些有錢的朋友們弄一些毒藥來……”
“毒藥對付不了岡恩·弗朗索瓦茲,你也不行,其他人都不行。”陌生人淡淡說道,“我來對付他。”
“你?”
“對,我。說起來我感覺很奇怪,你似乎怕很多人——你怕岡恩·弗朗索瓦茲,怕路易斯·科蒂,怕詹姆·科蒂……但你為什麽不怕我呢?”
片刻的沉默。突然間,也不知為何,小霍拉德感覺到了極致的恐懼。風仍然在吹,可是聽起來不一樣了,變得像某種難以形容的淒慘尖/叫。黑/暗中似有魔物,它一直存在,安寂無聲……可現在它睜開了眼睛,目光饑/渴而凶/殘,追逐每一寸溫暖的血肉與每一口鮮活的呼吸。小霍拉德險些尖/叫出聲,拚盡全力才忍住。
“原來……原來你也是……”熟悉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明白了。我……咳,既然時間這麽緊,我這就帶你去見比爾森。”
“聰明的選擇。”
二人離去之後,小霍拉德又在地上趴了很久,才敢站起來。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他應該立即去找科倫先生,去警告他有人要密謀害死弗朗索瓦茲爵士,可是……
高塔頂端,一聲悠長清遠的鍾鳴響起。守衛們換班的時間到了,要是他運氣好,監獄門口將會無人值守。就算有人在又怎樣?我是夫人的侍從,有探視犯人的權力……也許有吧……要是我運氣夠好,說不定會在監獄守備室弄到一把鐵製的真家夥。
對,武/器,我需要一把武/器。小霍拉德努力地思考。方才那二人會在弗朗索瓦茲爵士回來之後才動手謀害他,而波利小/姐會在夫人回來之後才接受審判,要是他們打算傷害弗朗索瓦茲爵士,又或者夫人打算讓劊/子/手處死波利小/姐,我就會用上武/器了。如果我能保護弗朗索瓦茲爵士,那麽……也許夫人看在我立了功的份上……
他決定先去找科倫先生。城堡中有不少武/器,卻都鎖在各個守備室與武備庫裏,科倫先生有所有房間的鑰匙……而且他此時需要的不是長劍,長劍太重也太大了,他需要一把匕/首。科倫先生能弄到匕/首,他還能向他報告方才聽到的東西。
於是小霍拉德原路返回,比離開時更加小心翼翼,以免遇上方才那兩人。當他抵達科倫先生的房間附近時,發現門口竟然站滿了衛士……他一下子懵住,下意識躲到了長廊轉角處的大花瓶後頭。
“……抱歉,科倫先生,我們這也是公事。”他聽見那邊有人說話,語氣很有禮貌,“有人指控,有人下令,那我們就得辦事。她手中的鑰匙來自於您,這是事實。”
“唉,我就知道。”科倫先生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誰來審我?”
“事關重大,厄恩先生不敢審理,隻能請求弗朗索瓦茲爵士代勞。您出了事,想必爵士先生會盡快趕到。”衛士作出保證,“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把您與波利小/姐安排在同一間牢/房。”
“這樣最好。”科倫先生說道。
眾人轟隆隆地離去,如一陣突如其來、倏忽而去的夏季風暴。過了許久,小霍拉德才從花瓶後方走出來。燭火在他身後搖曳,他看著自己在牆壁上的投影,影子孱弱纖細,像鬼魂一樣虛弱而又孤單。
我是孤身一人了,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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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沒啥可bb的,這一章很完整,所有解析都在正文裏了……我就隨便說兩句吧。
波利殺小安德瑞斯,主要是因為有人說要獻出小安德瑞斯來換取和平,所以打算破釜沉舟,當然她也有想要破壞安德瑞斯與凱布裏聯盟的意思。說句實話,波利這種人雖然年長,但受教育程度低,又很容易走極端……這種走極端在平時看起來是勇敢,真出事了就是腦回路清奇,很容易就會做出迷惑操作,更何況政治和軍事對她又是陌生領域。易地而處,我能理解她,但這不妨礙我迷惑。
不過話說回來了,古代小孩夭折率確實挺高的……
另外順便提一句,李明夜其實不是很了解波利,她的注意力從來就沒放在她身上過,前兩章那些神父啊啥的才是她會去注意的人……而且波利在李明夜跟前從來都是,怎麽說呢,不怎麽說話,很有女仆的素質。而李明夜對波利也是,嗯,就很有禮貌吧,然後就沒了。
所以可以想象,等李明夜回來看到這一堆爛攤子,想必會有非常非常多問號。
我發現我不大會寫小孩子,也許是因為我太老了……
最後爆一個巨大的料,科倫其實暗戀李明夜。搞李明夜的侍女和暗戀李明夜其實並不矛盾,科倫喜歡比較彪悍的女人,而很顯然,本文中貌似沒有比李明夜更彪悍的女人,李明夜還有魅力加成……波利在某些方麵與李明夜其實有點像(這也有偶像崇拜和下意識模仿的緣故)。
為啥我要在作話裏爆料呢?
因為這段暗戀……想必是沒有機會在正文裏占據篇幅的……頂多提一兩筆……
可是我必須要說!言情文的女主要是沒有被人暗戀,那還算言情文女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