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何處尋歸途>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宇宙4第十一章


  她是在酒店的大堂裏發現那對雙胞胎的。


  ——當時的情景很奇怪,這種奇怪之處,用語言著實是很難形容。首先,在一個家家關門閉戶的地方,酒店大堂的門居然還開著,好似虛席以待她的到來,這就已經怪異得令人不寒而栗了;其次,原本寬敞明亮的酒店大堂竟然變得破敗不堪,簡直像個瀕死的麻風病人一樣,處處流淌著虛弱與醜陋的膿水。電自然是早就停了,四下裏一片漆黑,結果就在這時候,她居然聽到了孩童的哭聲……可憐她險些當場被嚇死。


  結果接下來,她就看到了一幕非常駭人的景象——隻見濃霧湧動、光影熹微,一大兩小三道身影從黑/暗中逐漸顯露/出來。倆小矮個兒在前頭跌跌撞撞地狂奔,其中一個手握著打火機,一個難以形容之生物則在後頭窮追不舍。此物上半身略微似人,沒有耳朵,眼睛是兩個深邃的空洞,嘴巴直咧到耳際,狀如同裂口女,內裏生滿獠牙,蜥蜴一般黏答答的長舌吞吞吐吐,發出“嘶嘶”之聲,雙臂極長,生得如同鐮刀。此物上半截極為恐怖,下半截卻是純然的荒誕獵奇——那竟然是大約八/九隻正常的人類手臂,隻是長短不一,且生的位置略有些歪七扭八,以至於一旦“奔跑”起來,便極容易互相阻礙。


  若有個想象力豐富的恐怖故事愛好者閑來無事做個噩夢,這怪物想必能在其中占據一席之地,不過此時這個怪物顯然並沒有去他人夢中客串的心思,它正在追逐兩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女孩們的衣著精致漂亮,看起來被其父母充滿愛意地精心打扮過,與這個垃/圾場一般的鬼地方格格不入。


  她知道自己得幫她們,這兩個孩子看起來隨時會跌倒,而任何人都無法對她們跌倒之後所發生的事情袖手旁觀。該死的小/鬼,為什麽要讓我看見你們?你們會害死我的。她生氣地想著。一股愚蠢輕率的勇氣壓倒了對怪物的恐懼,她沒有轉身逃跑,而是借著微弱的光亮左右張望,想要尋找武/器……卻在門邊發現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輪廓,那是一架歪倒在地的酒店行李車。


  “到我這裏來!”她一邊扶起行李車一邊喊。感謝上帝——不,感謝菩薩,這架行李車雖然老態龍鍾虛弱不堪,卻是四輪俱全。孩子們哭哭啼啼地跑了過來,怪物緊隨而至。幫幫我吧,堅強點,老家夥,現在有三/條命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孩子們跳上行李車,車子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在抗/議這不該加諸到它身上的分量——作為一架行李車,運送孩子可不是它的本職工作,拯救生命更是遠遠超出了它的職責範圍,但它依舊盡力地撐住了,像是知道情勢有多嚴峻。她將厚重的玻璃門甩上,使盡力氣推著行李車朝前狂奔。艱澀的車輪很快便因慣性而順暢,她聽到身後響起“嘭”的一聲巨響,聽到玻璃如煙花般崩碎,聽到那怪物發出憤怒痛苦的嘶叫……


  她連頭都沒敢回。


  過了一會兒——也許五六分鍾,也許一個世紀——身後的追逐聲終於消失了,看來那隻怪物終於意識到它應該像它那些正常的八爪魚同類一樣在水中捕獵。她鬆了一口氣,隨後才注意到這架行李車發出的噪音究竟有多大。


  “聽著,為我照明,等我讓你們下車的時候就往下跳,盡量保持安靜,懂了嗎?”她喘著氣壓低聲音吩咐道。


  “懂了。”一個孩子用奶汪汪的童音回道。這是個女孩,嗓音裏有濃重的哭腔,好像有無盡的眼淚要直接從嗓子眼裏流/出來一樣,但其中蘊含有一種明亮的勇氣。於是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她。


  在兩個孩子跳車以後,她借著微弱光源所賜予的驚鴻一瞥,準確地將那架吵鬧不休的行李車推向一家店鋪的玻璃櫥窗。在驚天動地的喧嘩聲中,她轉過身,在險惡的黑/暗與陰濁的濃霧中摸索前行,想要回到那兩個孩子身邊。


  這時她聽到兩個孩子在低聲交談,“她不會回來的。”一個冷漠而厭倦的童音說道。這個聲音沙啞模糊,如水一樣陰冷,像霧一樣朦朧,仿佛鬼魂的低語。


  “不,她會的,她需要我們替她照明呢。”另一個童音反駁道。


  “她可以把我們丟在這裏,等我們死了以後,再從你手中拿走打火機,如果是我就會這樣幹。不過這樣也好,死人都是聾子,至少我不用再忍受你的聲音了。你一直和我作對。”


  “露娜……”


  “抱歉,我想我必須無禮地打斷這一段溫馨的對話了。”她走過去輕聲說道,“我們得趕緊離開,在一些可怕的東西被吸引過來之前。”


  “你回來了!”手握打火機的女孩用歡快的嗓音說道。


  “你回來了。”擁有鬼魂般低語的女孩用陰沉的嗓音念道。借著火光,她終於看清了這個女孩,她險些驚叫出聲——那真是一張可怕的麵容!


  那張本應稚/嫩甜美的臉容上橫亙著數十道黑蚯蚓似的恐怖瘢痕,傷處微微/隆/起,凹凸不平,顯得醜陋而獰惡。沒有被瘢痕覆蓋的皮膚則生出了極其細密的蒼老褶皺,充滿了腐朽的墳墓氣息。在這張可怕的臉上,一雙眼睛像兩團燃/燒的陰世之火,其中充斥著種種或冷漠消極、或陰沉邪/惡、或瘋狂殘/忍的思緒。像一個被困鎖在醜陋牢/籠裏的惡/毒邪魔。


  “你不該回來找我們。”邪魔用一種安靜詭秘的語氣說道,“我們都是小孩,幫不上你什麽忙,反而會害死你。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的。”她定定神,盡量直視著這張可怕的臉,“所以別廢話了,趕緊跟我走……在我反悔之前。”
.

  她盡可能安靜迅速地帶著這對姐妹離開了那片區域。由於害怕火光引來怪物,她隻能每隔一段路,才短暫地照明大約五秒鍾,絕大多數時間裏,她們都置身於黑/暗之中。她帶著兩個女孩在肮/髒齷齪的街道小巷中潛行,像三隻膽怯的老鼠,時不時的,她們能聽到一些怪異的聲音。


  視覺的缺失令聽覺更為敏銳。她能聽到嘈嘈切切的嘶鳴、黏/稠窸窣的蠕/動、堅/硬粗糙的摩擦、饑/渴垂涎的低哮……它們彼此交織,仿佛有一萬隻怪物在黑/暗中潛伏與掠殺。有的時候,她還能聽到一些戰鬥的聲音,以及戰鬥終了之後,勝者撕扯吞噬敗者的屍體。她聽見隔壁巷子中傳來的尖銳淒慘的瀕死嘶鳴,知道後者在被吞吃時還未徹底死去,這令人不寒而栗,因為她明白這個處境亦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她從巷口的垃/圾桶中撿出一隻啤酒瓶。這是她目前唯一的武/器,用來對抗那些恐怖的怪物,對抗這些陰森的霧氣與鬼蜮般的城市,對抗這個末/日般凶險的世界……哦,老天,這世上除了她們以外還有人嗎?她到底來到了一個怎樣可怕的地方?這兒究竟是哪裏?為什麽突然變成這樣了?她還能回去嗎?她真的好想哭啊。


  她努力不去想這些問題。它們沒有答/案,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使她絕望,逼她崩潰。也許再過半個小時,我的頭會在一隻怪物嘴裏,我的左臂在五十米外,右腿被另一隻怪物咀嚼,肚腹會被剖開,腸胃流淌一地……但我現在還活著,而且在努力使自己不會落到那個下場。所以不要再想了!


  就在此時,火光再度亮起。司掌光/明的小天使輕聲哼唱:“老麥克唐納有個農場,咿呀咿呀呦。農場裏有隻奶牛,咿呀咿呀呦……”聲音輕如囈語,旋律歡快優美,陽光、牛奶與蜂蜜在每一個音符間流淌,還有新曬稻草的氣息。她想要立即製止,卻一時沒有出聲,因為她發現自己迫切地需要這個。


  ——當她還是個隻會流口水與拉褲子的小屁孩時,父母和哥/哥常常給她唱一些傻了吧唧的歌,一邊唱還一邊在她麵前揮舞一些閃閃發亮的傻/帽兒玩意。《老麥克唐納》是她學會的第一首歌,在她第一次傻嗬嗬地唱出“咿呀咿呀呦”的時候,父母一邊拍手一邊跟著唱,笑得像兩個甜/蜜的傻/瓜,而哥/哥在一旁錄像。


  “行了。”她輕聲說道,“關燈吧,親愛的。”


  火光熄滅,歌聲消失。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帶著兩個女孩遁入一個小巷,她剛才看到巷子裏有一些用鐵條與鋼筋悍成的簡陋旋梯。你常常會在電影中見到這種旋梯,通常情況下,它們伴隨著邋裏邋遢的流浪漢、一臉死相的爛賭鬼、隨時會一命嗚呼的癮君子、流淌著汙水糞便的街道、又矮又髒的老舊破樓與樓層間勾結迷錯如蛛網的晾衣繩一同出現。每個城市都必然存在一個貧民窟,就像每個人都必然擁有一個肛/門,這是一個很恰當的比喻,因為它們輸出的東西幾乎沒有什麽區別——都是些被城市或人/體榨幹所有價值的廢物殘渣。現在她來到了這裏,因為她知道貧民窟的大門與窗戶雖然也長滿了雜亂尖銳的荊棘鐵/絲/網,卻至少不像其他地方的門窗一樣,擁有一些她永遠都弄不開的鋼板與卷簾,而她需要一個能夠停下來休息與交流情報的地方。


  她們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上,朽爛鏽蝕的旋梯嘎吱嘎吱地抱怨。她選擇了三樓,因為在她看來,比較有出息的怪物應該不會耐煩住樓梯房,就像棕熊、老虎與獅子這等頂級掠食者通常不會主動爬樹一樣;除此之外,這兒的窗戶裝的是鋼條防盜網,雖然形狀基本完好,內裏卻早已爛得和祖傳似的……當然,很有可能它們的確是祖傳的。在這裏尚且屬於人類的時候,住在這裏的人顯然不會考慮去更換它們。


  她小心地清理門上的鐵/絲/網,選中一根長且粗韌的鐵絲,將其彎曲並套住了一根鋼條,隨後惡狠狠地掰彎了它,緊接著,她讓露西——即那名手持打火機的女孩——打碎防盜網後的玻璃窗,從腐朽的鋼筋之間穿了進去。這吸引了一些怪物的注意,它們毋庸置疑地在下方聚/集了起來,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


  一片濃鬱的黑/暗之中,她感覺腳下那些脆弱的旋梯在嘎吱顫/抖,搖搖欲墜。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墜落了,墜落到這個黑漆漆、霧蒙蒙、充斥著可怕怪物與邪/惡秘密的地獄裏,然後被那些如/饑/似/渴的怪物撕扯分屍、抽骨吸髓……然而這時候麵前的門卻忽然開了,打斷了她短暫的恐懼幻想。她將露娜推進門,自己也閃身進去,露西正在門後。


  她本想立即關門,酒店中那隻怪物卻在一瞬間從她腦海中浮現了出來,她想起那對鐮刀般的利爪。“把鋼條給我。”她說道。


  露西將鋼條遞了過來。她放下酒瓶,像早有打算那樣不假思索地撬弄旋梯與房門的連接處,並肩抵門框,用盡全力地跺那層鏽蝕嚴重的鐵板。一聲令人欣慰的刺耳斷裂聲響起,不堪重負的鐵質旋梯如猝死般戛然坍塌。她立即關上/門,將那些恐怖的夢魘拒之門外。


  安全了。她剛剛這樣想,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異樣的響動。露西擦亮打火機,她回頭看去,驚鴻一瞥間,她看見了一隻四肢反折的類人生物。它用它那彎折扭曲的四肢迅速爬行,軀體正麵朝上,頭顱上生有兩張麵孔。她看到兩雙模糊的眼睛,其中一雙眼睛正對著她,顏色是一種邪/惡的猩紅,充滿了某種陰邪凶狠的渴望。


  陰濁如腐肉的臭氣撲麵而來。孩子們似乎在尖/叫,與外界的種種喧囂混合在一起,像永不間斷的雷霆一般轟隆隆地敲打著她的耳膜。一切都發生得極快,怪物把她撲倒在地,她舉起手臂抵住那怪物的咽喉——亦或是後頸?她分辨不出。光影繚亂,視線裏隻有那雙恐怖猩紅的眼睛,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陰毒與狂/熱邪/惡的饑/渴,惡狠狠地俯視著她。腥臭的饞涎滴到她的臉上,黏/稠溫熱。


  她的手摸/到了啤酒瓶。她將瓶底在地上磕碎,隨後一瓶子捅/了上去。如同一個裝滿鮮血與內髒的口袋被戳破,一嘟嚕腥溫順著瓶口噴/湧而出。怪物發出淒厲的嚎叫,伸出反折的雙臂來抓她的脖子,她把瓶子抽/出來,再次捅/了進去。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怪物胡亂地掐著她的頭頸,逐漸失去力氣。她反而騎到了怪物身上,對著那雙邪/惡的紅眼睛捅/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再一下。那雙眼睛慢慢熄滅了。


  她起身,從旁邊拾起腐朽的鋼條,露西會意地跟上,為她打開房門。這是一間小而逼仄的居所,除了一間集/會客、廚房、廁所於一體的起居室以外便是一間臥室,臥室裏還有一隻怪物。它藏在床底下,身上長滿了尖利的骨刺,活像一隻特大號海膽。不知為何,人躺在床/上時,總是覺得隻要把肢/體伸出床外便會遭受怪物襲/擊,原來這荒謬的臆想竟會成真,隻是這怪物再沒有吞噬人類的機會了。她把一張椅子、一張書桌與一個櫃子推/倒在了它身上,當它被反戳進去的骨刺紮得千瘡百孔的時候,一定會後悔自己長了那些惡/毒的東西。


  接著,她出了臥室,將所有能搬動的東西都推過去抵住這間陋居的房門。這個時候,露西輕輕驚叫了一聲,這個可愛的小天使還記得她讓她們盡量保持安靜。


  “怎麽了?”她問道。


  “那個家夥動了一下……”


  那是瀕死神/經的反射性抽/搐。她想回答,但卻說不出話,她全身都在顫/抖,從嘴唇到每一根手指。她撿起酒瓶,撲到那隻怪物身上,用盡全身力氣捅/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怪物徹底不動了。


  她拋下酒瓶,捂住臉放聲大哭。片刻之後,哭聲轉為笑聲。她癲狂地大笑了起來,笑聲尖利刺耳,如同瀕死的夜梟。
.

  “我知道這個小鎮裏發生了什麽。”露西說道。


  “我也知道。”露娜說道。


  “那就說吧。”她的語氣很淡,冷漠如水。此時她正在脫衣服,那身衣服聞起來簡直要人命,這是由於它們浸透了紫黑深褐的血液與種種不明液/體,甚至還掛著一些絞碎的內髒碎屑。更何況,從三樓往下跳與搏鬥都毫無疑問地並不利於身/體健康,她感覺疼痛難忍,甚至因為這疼痛之感過於全方位,她一時竟分辨不出自己哪裏受了傷……這著實需要好好處理一下。


  她將貼身T恤從頭頂拉下,手臂忽然一陣劇痛。她抬手去摸,發現左臂上居然插著一片碎玻璃,根據其厚度與大小來看,應當是酒店玻璃門的一片殘骸。她皺皺眉,忍痛將其拔下,嘶嘶地抽著氣走向水龍頭:“露西。”


  露西會意,舉著打火機跟了過來。她擰開鏽蝕斑駁的水龍頭,水管發出一陣嗆咳般的呻/吟,隨即吐出略微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她盯著這一注似靜脈血般的液/體看了一會兒,麵無表情地把水龍頭擰上,深呼吸,再度旋開……它依然是紅色的。


  好吧,就算它流/出一桶被榨成汁的嬰兒,我都不會感到驚訝了。她接過一捧“水”聞了聞,發現沒有血/腥味,便毫無心理障礙地開始清理起了身/體。


  “每一年的3月21日,鎮上都會有一些人失蹤。”露西說道,“有的人會在第二天早上重新出現,但是他們都變成了瘋/子,更多的人就這麽永遠消失了。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有傳言說這和鎮子東北邊的廢棄墳場有關。”


  “好極了,墳場。”她輕輕嗤笑一聲,“那塊墳場不會剛巧曾經屬於印第安人吧?幸好我在德州而不是緬因州。”


  “我隻知道那個墳場的名字是‘鐵丘陵’,也許一開始它不是叫這個名字,但這兒的所有人都這麽稱呼它。”露西像是沒聽出她話語中的嘲弄,極為認真地說道:“那塊地方有魔力,而且是非常可怕的魔力,我很不喜歡去那裏玩。”


  “是什麽樣的魔力?”她忽然不耐煩了起來,“溫迪戈?幽/靈鯨?哭泣女士?毛毛手?”我還得聽多少專門編來嚇唬小孩的怪談故事?


  “是幽/靈啊。”露娜接道。


  毫無疑問,露娜遠遠比露西更適合這個話題,她的聲音與麵容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最不信鬼神的人帶到一個鬼故事裏。當她開口時,你便猶如置身午夜,一陣潮/濕詭譎的冷風吹過後頸,亡者的手極輕柔地撫過你的脊椎,帶來腐肉、泥土與苔蘚的冰冷氣息。她認真地審視著這隻小怪物,小怪物也瞧著她,露/出了一個可怕的笑容。


  “你不相信幽/靈,對不對?”露娜輕輕地說,“你認為世上並不存在幽/靈,即使它真的存在,也不過是死去的靈魂,最多隻有21克重,所以你並不需要害怕它,除非它從高處掉下來砸到你頭上。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如果世上曾有一個活物,隨後它死去了,但它依然在對活著的生命造成影響……那麽它就成為了幽/靈。”她停頓了一下,又笑了:“那個墳場裏住滿了幽/靈,因為有人一直惦記著它們。一開始,它們並不多,隻是少少幾隻,毫無分量,仿佛不存在。後來,它們變得多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它們聚/集到一起,互相吞吃,從彼此的身上汲取給養,變得越來越強大。它在成長。”


  “你想讓我去那裏。”她一邊洗臉一邊說,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是我想讓你去那裏,而不是露娜。”露西用甜美如蜜的聲音說道,她的笑容如同陽光,“想要真正離開這個地方,一共有兩種方式,但你都必須經過那個墳場。”


  良久的沉默。


  她從水槽邊直起身/子,抬手抹了把臉,忽然把臉埋進掌心。“那你們知道我現在是怎麽想的麽?”她的聲音痛苦沉悶,活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樣,但當她抬起頭時,臉上卻是一副扭曲而瘋狂的笑容。“我想我大概是瘋了,半個月前就瘋了。”她說完,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似的,咯咯笑了起來。


  笑聲在房/中回蕩,沒有人打斷她。兩姐妹默默地注視著她,怪物屍體茫然地瞪著一雙類人的眼睛,渾濁的晶體球蒙著一層陰冷的白翳。她看著它,它也看著她。生者注視死者,幽魂控/訴活人。她笑得更厲害了,幾乎直不起腰,半晌才止歇。


  “我的大腦似乎產生了一些變化,它變得像一輛擁有世界上最快最棒的驅動係統與變速箱的漂亮跑車……但它卻隻能待在車庫裏。這是為什麽呢?因為它該死的竟然沒有油。”她喃喃自語,語速極快,聲音極輕,發音短促有力,每一個音節都像一隻神/經質的、互相追逐的蜂鳥。“於是我就意識到,我更新換代後的思考方式竟然與我的信息儲備並不配套,沒有地基也就沒有高樓。這並不合理,但既然是既定條件,我也就隻能接受……還好,並不是每一條都是死路,總有些路是通的。所以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一個大腦貧瘠、無知可笑的白/癡高中生究竟能造出些什麽來呢?”


  她一把拉過露西的手,輕輕將其手指掰/開,拎出打火機。她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跳躍的火苗:“芝寶打火機,純銀拉絲外殼,白鋼內膽,大概值兩百多塊錢(美元)。”她沒有把打火機還給露西,之前她一直讓露西拿著打火機,不過是由於她聽到了這倆姐妹在大霧中的對話,故而以此安撫她們,而她現在沒有這個打算了。“火石換過一次,鉸鏈有磨損痕跡,但它的表麵保護層卻沒有太多磨損……唔,說起來,你們這兩個小丫頭知道純銀的東西比夏天的西瓜還不耐老嗎?”她合上機蓋,熄滅光/明,隨後湊過去長嗅,在黑/暗中微笑了起來:“Oops……一股烤煙味兒,這是一隻勤勞的打火機,而且它的老板也挺喜歡它的。我猜這名老煙槍的經濟條件很寬裕,因為他的衣服口袋——或者包擁有很不錯的材質,但他比較愛惜東西。順便提一句,窮鬼通常會把錢包、鑰匙、手/機、香煙和打火機這種日常用/品混合起來,搞得到處都是劃痕與煙草末,而有錢人則不會這麽做。不過……問題並不出在這裏。”她輕輕摩挲著打火機底刻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日期,“問題的關鍵在於,為什麽一個用了至少有三四個月的打火機,居然是在半個月前——也就是我瘋了的那天——所製/造出來的呢?”


  她擦亮火石,俯身將打火機穩穩地立在地上,光/明再次統/治了這一方肮/髒腐朽的天地。


  倆姐妹對視了一眼,露西開口:“嘿……”


  “別打斷我!”她忽然厲聲咆哮,凶狠似獸吼,但轉瞬間,她又微笑了起來,語氣輕柔地說道:“對了……對了。剛才其實是‘問題3’,嗯?現在,我們開始‘問題2’,這個‘問題2’的主題……”她略一停頓,清了清嗓子,臉上顯出露西那甜美嬌憨的笑容,用明快天真的幼稚腔調說道:“……就是‘嘿’。”


  “我叫什麽名字?”她更換回自己的嗓音,輕柔地問倆姐妹,但顯然沒有期待她們的回答。“你們告訴我,你們的名字是露西與露娜,但從未問過我的名字,而互相通報姓名是一個非常順理成章的社交行為,即使是在剛才的情形中也是一樣。正常來說,我問了你們,你們在回答之後就會反問我,而我會回答。我沒有主動告訴你們我的名字,一是因為那並不是適合社交的場合,於是我忽略了這一點,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誰。而你們呢?好吧,這個也可以解釋,比如一時忘了,或是你們根本不在意……”她攤攤手:“現在該最重要的‘問題1’了。”


  “問題1——”她走到露西跟前,蹲下/身,嘻嘻一笑,“誰能告訴我,在已知屋內有個凶悍怪物的情況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五六歲小女孩究竟是如何毫發無傷地完成了‘進入屋子’、‘躲避怪物’和‘開門’的工作?”她說到此處,陡然站了起來,語氣逐漸變得尖銳高昂,“一個正常的德州小鎮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那些怪物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你們知道把紅顏料倒進儲水箱裏是犯法的嗎?”


  “聽起來你已經有答/案了。”露娜說道。


  她深吸一口氣:“是。”她笑了:“感知覺障礙、思維障礙、攻擊行為、意識清楚、智能正常……這是精神分/裂症。”她將劉海梳到腦後,仰起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半個月前,我產生了幻覺,這使得我情緒激動、飽受驚嚇。我家人為此向學校請了假,我也在服用/藥物,於是情況便穩定了下來。這種穩定隻是暫時的,因為精神分/裂症與其並發症都是極其容易複發的疾病,它們需要長期藥物治療與醫/療護理,但由於初期症狀並不明顯以及一些情感方麵的因素,我的家人與醫生對我的病情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而到了這裏以後,我的病症終於複發了……幻覺,幻聽,幻觸,三個意識投映……我從酒店三樓跳了下來……酒店大堂裏的那隻怪物應該是個保安吧?他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我,直到我推走了一輛行李車,於是他很自然地來找我問話,卻被玻璃門砸傷……因為大霧,路上行人稀少,沒有車輛……而等我到了這裏……”她眼中終於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我不能確切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或許是我瘋狂地砸門,或許是我砸了窗戶,或許是我試圖攀爬防盜網。這家的主人讓他的孩子或者妻子躲到床下,自己給我開了門,想要製止我——不,他想要幫助我,因為我並沒有第一時間受到攻擊……直到我弄壞了門口的樓梯,他才決定製/服我。而我……哦,老天。”她說不下去了。


  我殺了人,而且是兩個人。我在起居室裏殺了第一個,又去臥室裏殺了第二個。他們住在貧民窟裏,但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貧窮善良,或許還很快樂,每一天都在努力地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大霧彌漫的夜晚,他們可能剛吃完晚飯,正在交換一天的經曆,這時候他們發現家門口出現了一個驚慌失措得幾近瘋狂的女孩,於是他們以為她遭遇了危險,這危險或許是搶/劫,或許是強/奸,或許是尾隨……而他們決定為她提/供幫助,即使這意味著他們自己也有可能受到傷害。


  這世上的任何行為都會獲得回報,這是上帝定下的規矩,所以他們得到了一隻破碎的啤酒瓶、一張椅子、一張書桌與一個櫃子。


  她再也站不住了,終於捂住臉,跪倒在地哭泣。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麽啊……


  朦朧間,她聽到露娜說:“她好像崩潰了。”


  “不,還沒有。”露西說,“冒昧地問一下,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我嗎?”她抬起頭,慘然一笑,“警/察應該快來了吧。我會待在這裏等他們來,然後/進精神病院,一輩子都不出來了。”


  “如果來的真的是怪物呢?”


  “那也無所謂了。”她漠然說道。


  露娜發出一聲高興的輕笑。露西不滿地瞪了自己醜陋的姐妹一眼,繼而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捧住她的臉,認真地替她擦著眼淚。她終於忍不住問:“你們到底是什麽?”


  “你不是說了嗎?我們是意識,並不真正存在。”露西溫柔地吻了吻她濕/漉/漉的額頭,“每個人都有兩種本能,即生存與死亡。人渴望暴/力,渴望傷害,渴望摧毀,在通常情況下,人會把這種本能發/泄到別人身上,即使這種行為可能會導致自己的毀滅。人們傷害別人,為了資源或是快樂,這兩者都可以創造幸福,而幸福則有利於生存。露娜喜歡鮮血與哀嚎,我喜歡財富與精/液。我和露娜雖然憎恨彼此,經常吵架,但我們依然是互相依存的姐妹。”露娜停頓了一下,又親/吻她的臉頰,愛不釋手般的。“我真的很想幫你,因為你是我最愛的孩子……但我不能幫你太多,我隻能為你指路,卻不能告訴你這條路該怎麽走。”


  “最喜歡的孩子?”她立即想起了那個出現在鏡中的鬼影。又多了一個人格,看來那不隻是幻覺,我瘋得簡直可以進教科書。


  “你又來了。”露娜用一種極為不滿的語氣插話道,“你總是這樣!你難道還沒有/意識到,正是由於你的縱容,大家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嗎?”


  露西沒有搭理露娜,而是反複親/吻她的臉頰,最後才戀戀不舍地鬆開。當露西的麵容再次映入她眼簾時……仿佛迷霧被驟然吹散,她忽然發覺,這張臉竟是五歲時的自己。


  “露娜”說道:“時間到了。”


  她這才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四周的黑/暗變得極為濃鬱,竟然嚴密鬱窒得如同固體,它恢宏而龐大,無邊無際。它們在打火機的那一小塊光/明之外徐徐蠕/動,時不時試探性地伸進一條觸手,隨即就像是燙到了一般迅速收回。打火機的光芒是如此微弱,卻又是如此的頑固與強悍,它倔強地燃/燒著,將黑/暗排除在外,守護一方安寧。


  時間不多了。她清晰地感知到了這一點。在黑/暗之中,有一個——或者一些——許多——成千上萬的東西,它們包圍了她,正在黑/暗中窺伺著她,用一千一萬隻眼睛,每一隻眼睛裏都流淌著陰毒的膿血與腐爛的晶狀體,似色彩斑斕的怨恨眼淚。


  這不像幻覺……如果這真的是幻覺,那此時的她完全能理解精神病人的嚴重攻擊性。恐懼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又是如此的強烈,使得她全身僵冷,完全說不出話。


  “親愛的,當一件事發生之後,這世上有多少雙眼睛,就有多少個真/相,重要的從不是你看到了什麽,而是你選擇相信什麽。人的思想擁有力量,當你相信它,它就會成真。”“露西”最後吻了她一下,方才鬆開手,俯身撿起那隻打火機,塞/進她的手裏。“這個送給你了……油料不多,節約點兒吧。”


  不……不要,千萬別!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恐懼如一隻冰冷的手般,決然從她嘴裏插了進去,死死攥/住她的聲帶。“露西”輕輕一推機蓋,“哢嚓”一聲,將其合上了。


  濃/稠的黑/暗以狂歡之姿與海嘯之勢洶湧襲來。在它湧到她身邊的前一刻,卻有一雙溫暖的小手伸了過來,輕輕推了她一下。這一推無甚力氣,但她竟變得如同紙片般輕/盈,直接飛了出去。


  一片黑/暗中,她手腳亂舞,尖/叫掙紮,卻連自己在上升還是在墜落都分辨不清。忽然之間,無盡的黑/暗中/出現了一絲光亮,那光亮逐漸擴大……


  她驟然驚醒,全身冷汗,喘著粗氣。


  一個老式吊燈在她頭頂搖晃,光線黯淡閃爍,如一個被時光侵蝕至苟/延/殘/喘的老人。這個房間擁擠而淩/亂,因為它不過區區十幾平米,卻兼具了起居室、廚房與廁所的功能,於是它顯得淩/亂、倉促而擁擠,像是被粗/暴壓縮了的生活。但它看起來很幹淨,廚房台麵被擦得閃閃發亮,老舊得該進垃/圾處理站的電視機幾乎一塵不染,正在播報晚間新聞。


  唯獨地毯是髒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茫然地仰臥在她旁邊,血液在清寒的三月冷夜中凝結,幾乎呈現出深紫色;幾縷渾白泛灰的晶狀體從眼眶的空洞中流淌出來,與血融合,如同眼淚;褐色的玻璃碎片紮在那些模糊支棱的血肉之中,映著燈光,像無數隻微小的眼睛。


  她看著這具屍體,良久。


  喧囂的警/笛由遠及近。她走到了屍體旁邊,安靜地坐了下來。


  ※※※※※※※※※※※※※※※※※※※※


  現在可以解釋一些東西了

  覺者之路(一)是一項很特殊的試煉,在這個試煉中,幻想可以無限地接近於現實。基本上,覺者試煉(一)是在煉心,即成為自覺者,先要覺自己。其實李明夜雖然有點心理問題,卻沒有嚴重到這個程度,這個試煉把她的心理問題放大了。


  文中的“她”並不是完整的李明夜,有心人可以發現我一直沒有用“李明夜”來稱呼她。“她”代表的是李明夜對正常生活、對家庭、對愛與被愛的渴望。


  到處都是怪物的地方是李明夜的潛意識層麵,因為說句實在話,在她潛意識裏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人都是怪物,徹底的叢林自由主義,這一點在前文中有多處表現,我就不說了。


  在此必須提一句,由於覺者試煉的緣故,潛意識世界裏的怪物並非代表虛假,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實發生的。如果玩兒過寂靜嶺的人可能會比較好理解,不同的是意識世界之間的關聯會比寂靜嶺更加密切一些。在潛意識世界發生的事,若是換個角度丟到新意識世界裏頭,依然是切實存在的。簡單的說,哪一層世界浮出水麵,哪一層就是真實,要是不小心死了……呃,那就真的死了,智能基因胎盤見吧。不過由於脫離了潛意識世界,意識流的東西會減少一些,接下來可能沒有那麽莫名其妙了。


  潛意識世界裏的東西在前文基本都有對照與各自意義,不過太多了懶得寫……


  說句實在話,這個試煉和李明夜本人的力量強弱沒有半毛錢關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實在是有些憋屈……


  最後


  暴風哭泣。


  我早就知道九月我得忙死,但我卻不知道我會死得這麽慘。最近連狗都沒空擼了。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烏小蝸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