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他已經於微茫山斷崖抱劍觀潮數月。青年玄衣披發, 窄袖束腰,猶如蒼勁孤鬆,岩岩獨立, 看向雲霧深處時, 卻有著別同一般的倨傲。
他手中執著一柄通體漆黑的長劍, 隻一斬下,便是驚濤怒浪,摧山劈海。而他隻是輕輕嗤笑一聲, 隨手一彈劍身,道:“安靜些。”
劍身震了震,似在不滿。
而他背後橫斷的山壁上,是劍鋒刻出的三個大字“舍晝夜”, 顏筋柳骨,引人入勝。
那是聖人真跡。若是修為低微, 見到此處筆跡,定會失神片刻,感受其中蘊含的儒道真意。
而殷無極見了卻一抿唇, 眸中仿佛醞著晦暗風雨。但他卻能對著謝衍的字跡揚起一個有點假的微笑來。乍一看去,端的是風度翩翩, 昂然軒舉。
他伸手描摹了一下舍晝夜鋒利的筆觸, 按捺住破壞的衝動, 才從記憶中拾掇出幾縷碎片。他似是想起謝衍擬定儒宗各處名字時的模樣。想當年,他還不是聖人,沒有端起那副教人討厭的清高架子。
“我費勁了心思才求來的枝條, 花費數十年才植滿了這寒梅林。”謝衍執著靈山取來的一支梅, 細細嗅了嗅, 微笑道:“該取個好名字。”
“不如叫群芳妒。”殷無極道:“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倒也是合這梅花的秉性。”
“你這性子倒是鋒芒畢露。”謝衍笑罵:“自詡傲岸不凡,一丁點也沒有中正平和的樣子,看來我是白教你這幾百年儒學了。”
“有其師必有其徒。”殷無極低笑一聲,支著下頜,回頂他:“師尊隻是藏鋒芒於匣中罷了,若您當真善利萬物而不爭,又怎會有儒宗。”
“臭小子,一張利嘴。”
“師尊莫惱,既然建儒宗是為開天下學風,那不如從勸學出發。”殷無極撩起袖子,露出一截勁瘦有力的手腕,殷勤地替他研開墨,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叫苦寒來,如何?”
“這倒不錯。”謝衍在圖紙上用朱筆一圈,寫下苦寒來三字,欣賞一番,笑道:“道祖贈我寒梅一株,回頭,你陪我種下去。聽說,它很難成活呢。”
“若不活,我就寫詩罵它。”殷無極麵無表情地旋轉墨條,苦大仇深:“也忒不識抬舉。”
“你對道祖很有意見?”謝衍見他神情,不禁嗤的一聲笑了。
“不敢。”他嘴上越恭敬,眉眼卻越飛揚,更顯幾分桀驁。“道祖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與師尊誌趣相投,把臂同遊,徒兒怎敢對師尊的好友有意見?”
謝衍見他醋的毫不講理,不但不生氣,反倒打趣他:“別崖,開醋坊了不成,這麽酸。”
他們就著規劃出的儒宗圖紙談到深夜又破曉,廢了無數的名字,在辯論中推翻又重選了無數名字,每每落筆寫下一個,腦海裏都能浮現出未來宗門的雛形。廢舊的紙張上,是從典籍裏挑出的典故,一個個都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謝衍想要教化世人,四海靖平。他想要以公正為尺,以法度為繩,衡量天下,讓公正得以實現,從此弱肉強食之上仍有青天明日。
修真界強者為尊,他這弱不畏強,強不淩弱,以德治天下的願望,也隻是一紙荒唐言。殷無極不讚同,但他仍然護在他身側,陪著他去做。無論成敗。
他可以熬在燈下為他連夜趕製法器,可以讓爐內靈火晝夜不熄,可以陪他清談,與他辯論,聽他一曲高山流水,解他一局千古寂寞。
唯獨不甘心隻做他的徒弟。
殷無極於山崖之上負手,冷漠地看著杳杳雲霧。他將過往思緒盡數收回,頭也不回地道:“找我何事?”
怕打擾他修煉的弟子早已在崖下等待了一陣,見他發問,戰戰兢兢地向前,叉手行禮:“大師兄,聖人有命,讓您去一趟稷下學宮。”
“師尊找我?又是什麽事?”殷無極頓了一下,闔目,道:“……罷了,退下吧。”
“大師兄……”弟子猶豫:“聖人似乎不太高興。”
“我會去的。”他道,又睨了那弟子一眼,譏諷地輕揚嘴角,道:“他生我的氣,罰也是罰我,你慌什麽?”
那弟子嚇得大氣不敢出,訥訥不語。
殷無極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戾氣太重,嚇到了這些循規蹈矩的學生,有些無趣地移開眼,飄然而去。
謝衍渡劫成功,真正邁入了聖人門檻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本來困難的籌建宗門,一下子變得容易許多。那些上門去求,別人也不一定會交換的靈材靈寶,自那之後,被各大宗門作為賀禮源源不斷地送來微茫山。與謝衍往昔不睦的宗門,更是換了一副臉孔,熱情地前來拜見,仿佛從未發生過不愉快。
修真界弱肉強食,若有了絕對的實力,一切困難都不成其為困難。
可距離始終會成為距離。
殷無極闔目,心裏冷笑。
當年的他在萬劍塚中九死一生,終於奪下無涯劍,滿以為在出去後能夠得到師尊的讚賞,可道祖卻告訴他,謝衍已赴海外渡劫,已有約莫七日。
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讓他一時如墜冰窖。
“若有萬一,謝小友渡劫失敗,你就隨我回長清洞府罷,我會照顧你。”道祖撚須,看他一眼,道:“謝小友已將一切都安排好,若你——”
“開什麽玩笑?”
“他去渡劫,想來也是準備多年,倒也不必如此慌亂。”道祖見他神色蒼白,寬慰道。可他囑托的話還未說完,卻見殷無極斷然轉身,禦劍而行。於是道祖急的捋斷了一根胡子,揚起拂塵阻攔。“小家夥,莫往,聖人渡劫,千裏成墟,可不是你這般半步大乘能夠接近的。”
“讓開。”殷無極咬牙切齒,回頭望他的時候,眼中隱隱有著血絲。
“不可。”道祖歎息:“無量天尊,小友情緒失控,莫要起了心魔才是。”
“讓開!”殷無極握著劍柄的手抖爆出了青筋,無涯劍赫然出鞘,年輕的修士與古老的劍,如長虹一般,裹挾著極端的暴戾之氣。
道祖避開鋒芒,心中一凜,歎息:“既然你意已決,走吧。”
殷無極禦劍離去。
道祖驅趕青牛,終究還是遠遠跟上。他眼底隱隱有著深思,自語道:“謝小友,你的徒兒,似乎……”很危險啊?
他千裏疾行,到達謝衍渡劫的海麵時,天邊已經降下不知多少道劫雷,讓整片海域都如濃墨染開,海水倒灌,天公皆太息。
“謝、雲、霽!”殷無極咬牙切齒,竟是毫不避諱地喊起了他的字,唇齒間像是淬了血,赤紅的眼裏映照著赫赫的雷光。
道祖頓住,他隻看見那年輕的孩子,仰天發出一聲執拗的怒吼,眼角卻倏然流下兩行血淚。
他站在暴風驟雨的海麵之上,雙足浸在海水裏,任憑巨浪拍打。天穹翻覆,而他的衣袍皆被海水浸濕,黑發黏在臉頰邊,深入心底的冰涼,讓他的臉一寸寸白了下來。
“師尊……”他喃喃,忽的昂首看向天穹之上,仰天喚道:“謝雲霽,你若是死了,我便叛門給你看!”
直呼其名時,他毫無敬畏,眼中卻有激烈的光。
“你聽著,我才不繼承你的大宏願,世人如何,天下如何,與我何幹!”他的聲音嘶啞,在驚雷之中炸響。
“……我會把你珍惜的一切都毀了,你若是不滿,活著回來殺我啊。”
他說不下去了,連喉嚨裏都翻滾著血味。
仍無回音。
渡劫期與聖人境,存在著極其誇張的鴻溝,其距離接近於人與仙。渡劫老祖笑傲天下萬萬修士,在聖人麵前卻隻能俯首低眉,任由其裁決生死。
聖人最接近於仙神的存在。
沒有人能夠阻攔聖人雷劫。這次雷劫,也是生死劫。
雷聲始終未停歇,九天之上的雷劫帶來的威壓,讓他有種五體投地的衝動。那股蠻橫的力量,把他全身的傲骨往海裏壓,讓他俯首,讓他跪下。殷無極攥緊了無涯劍,巍然佇立在海浪中,就算在天雷裏粉身碎骨,浮上海麵成為一座孤島,他也不肯退一步。
而謝衍的身形,始終在雲層之中,看不清晰。
這是天與地的距離。
“成聖……”他咬著牙支撐著自己的脊骨,讓自己膝彎不要落地,不能倒下去,直到汗水與海潮融在一起,他昂起首,仿佛接住天上的落雨。而雨隻會順著他眉眼的輪廓向下流去,與海水融在一起。
他要站在那雲層裏,若是不能成聖,成妖,成魔也無妨。
總有一日,他會爬到最高處。
從此,不被庇護,也不被丟棄。
殷無極將無涯劍漆黑的劍鞘用布條紮緊,將其凶戾之氣短暫封住,然後循著梅林的小道走向稷下學宮。他路過小亭時,還瞥了一眼亭亭玉立的白梅,仍舊在風中淩寒傲雪,不染纖塵。於是他輕嗤一聲,轉身離去。
“大師兄早。”
“大師兄安好。”
一路上遇到他的人,都停下手中事行禮,語氣無不敬畏。
儒宗雖然是新建宗門,但是有聖人坐鎮,自然讓天下趨之若鶩。而隨聖人學習曆練四百年,便有半步大乘境界的殷無極,在修界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新建的儒宗裏有著無可比擬的超然位置。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要。
穿過梅花林,走過黃金台,稷下學宮已經近在眼前。
如今儒宗設立的七賢,已有五人。此時便是竹林賢士林世良在講學,書聲琅琅,靈氣充盈。殷無極停了停,不願去打擾他的講學,所以從後門繞行,轉過幾條蜿蜒曲折的小路,步伐卻放慢了。
他慢慢調整了表情,闔眸一瞬,再睜眼時,臉上卻出現了標準的假笑,溫和而端正,是謝衍最喜歡的那種謙恭有禮的模樣。
竹林掩映處,清泉石上流。順著潺潺的水聲走去,隻見最僻靜處有一亭台,沉水香嫋嫋,一襲白衣的聖人背對著他,孤高淡漠,不可接近。
“舍得來了?”聖人坐在石桌前,似乎在觀看這一局殘棋,音色無喜無怒。他的儒冠束起長發,白衫不染纖塵,好似遙遙明月。
“師尊召我,不得不來。”殷無極於三步之外停駐,低垂眉眼,淡淡道。
“不得不?”聖人閑敲棋子,卻是帶著些怒意,諷刺道:“看來我還為難你了?”
“不敢,徒兒觀潮之時,領悟到新的劍意,所以耽擱了些時日。”殷無極掃了一眼明顯是為他備下的東西,卻沒有如曾經那樣,毫不避諱地坐下,與他嬉笑怒罵。
他向後退了一步,低下桀驁不馴的頭顱,選擇俯首行禮。
終歸還是不同了。
“罷了,不與你計較。”謝衍闔目,連與他算賬的興趣都沒,隻是道:“有些事情要你去做,百家近日裏爭端日趨激烈,邀我去主持爭鳴會,南疆那邊的動靜便由你負責,我會撥幾個人給你。”
“不必,我一人足矣。”殷無極唇邊始終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弧度都未曾變動,道:“帶上旁人,反倒礙手礙腳。”
“南疆是妖族地盤,莫要輕狂。”謝衍斥他一句,卻頓了頓,沒聽到他頂嘴,有些不習慣地蹙起眉。“你在仙門的確不錯,但,天外有天……”
“弟子尊令。”
“……”謝衍本以為他會生氣,見他如此柔順,卻是一哽。
“您閉關前囑咐的事情,我已全部做完。”殷無極麵色平淡。“五十年內,已有一千三百零五名修士或凡人慕名前來,成功通過試煉並且入門的有三百七十五人,其中分入七賢門下者一百零一,餘下皆掛十二名士門下虛銜。”
“別崖,你沒有別的要說?”
“流觴曲水已翻修完畢,微茫山大陣的破損處也暫時複原了,弟子在山腳下埋了八卦盤,但是真正修複還需要師尊出手。”
“夠了。”謝衍揉了揉太陽穴,打斷了他的話,雖然他的心緒難以起波瀾,但殷無極無可挑剔的態度卻讓他本能地有些不舒服。
他想斥責,卻又無處斥責。難道罵他太尊師重道?於理不合。
不如說,殷無極終於學會了打斷自己桀驁的骨頭,在他身邊當一個乖巧又柔順的徒弟,一個無可挑剔的謙謙君子。
卻讓他如鯁在喉。
“師尊乏了。”殷無極曲指,用靈火為他熱了茶水,然後再退開一射之地,語氣溫柔可親。“便不打擾師尊了,弟子告退。”
謝衍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眸微微一暗。
一切是怎麽變的呢。
大抵是從他渡劫登聖的那一日,他那桀驁不馴的徒兒,忽的就收起了所有的爪牙了。
登聖即是觸及天門,確然是不同的。
謝衍在雷劫之中赫然睜眼,隻覺極目之處,皆是碌碌螻蟻,在他眼裏再無差別。往昔或是桀驁,或是輕狂的情緒,如今再回首,隻覺幼稚可笑,不堪一提。那些嬉笑怒罵皆文章的過往,於他而言,越□□緲,像是一段記憶。
“若是成仙,是否預示著放棄俗世中的一切?”他這麽想著,卻也沒覺得什麽不對,隻是從層雲之中落回海麵,而隻是一顧,卻看見一雙炙熱猩紅的眼,凝視著他的模樣,有種末日般的絕望與狂熱。
“師尊想扔下我,對不對?”年輕桀驁的青年,渾然不顧境界的壓力,涉過海水,走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半分水汽都未沾染的衣擺,帶著些戾氣攥住,好似要把他留在人間。
他的語氣越發溫柔。“您既然能丟下我一人去成聖,是不是總有一日,會再丟下我,羽化成仙?”
黑雲散去,海水退潮,暮色四合。
謝衍垂眸看著跪在砂石裏,憔悴狼狽的青年,竟然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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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更了。
很抱歉,和大家說下,我前陣子在考試,剛結束,然後25號馬上要去公考封閉集訓營,大概一個月左右,在國考之前估計都沒什麽時間更新啦。研三真的難,為了找工作真的是掉頭發,還要寫論文準備預答辯,壓力山大,就算寫也是倉促,很難受。
這篇文我就是想起來會更一下,考試逼近就真的顧不上了,隻能說我還沒有坑v文的習慣,會寫完的。等我肝完這波考試後,會一次性更新幾萬字叭,這樣飄忽的更新我寫著不爽,大家看著也連不上上文。其實棄文我很理解的,我更新太慢了嘛,如果等得住,感謝還在的你。比心心。
感謝在2020-09-06 18:03:57~2020-09-24 23:25: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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