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一劍
荒漠腹地的蠻人營地在夜色中顯出幾分陰森。少年與蕭珩合計一番, 決定趁著夜色順著山崖向下,深入蠻人營地打探一番。
因為占據地利,蠻人的警備並不強。少年一個矮身貓進蓋著油紙的木桶下, 摸透了巡邏的規律,便悄無聲息地勒住一個蠻人的脖子,掐斷頸骨, 拖進了營地後的灌木中。
蕭珩早就等在那裏。他的身材高大, 把蠻人的盔甲一扒給自己套上, 倒是似模似樣。
“偷了輿圖就走,不要糾纏。”蕭珩把盔甲係好, 高大強勁的身軀藏在鎧甲裏, 一張英挺的臉上有慎重之色,道:“以你我之力, 對付整個營地不現實。”
“知道。”少年正在擦拭自己的手, 他並不畏懼鮮血, 雖然早年為了活著沒手軟過,但是在跟著謝衍後戾氣消了許多。他已經許久沒有殺人了。
“你進去一刻鍾後, 若有意外 , 我會在營帳中引火,大呼走水,你趁亂走。”蕭珩對軍營布防十分敏銳,轉眼便圈出幾個合適的逃跑路線。“屆時注意力會被我吸引到前方,你走背麵山崖,我會繞路與你會合。若是一刻鍾後等不到我, 帶上輿圖自己走。”他頓了一下, 淡淡地道:“若你被抓, 我也不能保證去救你。”
“生死由命, 沒什麽不好。”少年沒有異議。
蕭珩要輿圖並不止為了走出荒漠,但少年並沒有點明。
有時候,還是不要那麽聰明為好。
夜至三更,少年繞開巡邏,於營帳中得手後,便聽到營帳外的走水聲。營地如石入沸水,一下子混亂起來。
他心知必是蕭珩的傑作,便把輿圖一卷,往懷裏塞。他想起兩人都沒吃飯,又捎了兩塊餅,趁著夜色向外跑去。
在約定地點,卻沒有等到蕭珩。
輿圖將此地機關全部勾勒出來,他們隻要順著地圖就能走出去。但是少年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於是站在山崖上遠眺。
蠻人營地的風波似乎平息了,但是行動卻顯得異常,向著中央的祭壇聚攏而去。
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他心裏一沉,蕭珩大概是沒有跑掉。
“屋漏偏逢連夜雨。”蕭珩心想:“我該不會是得罪了老天吧,職位被一擼到底也就罷了,連運氣都這麽遭。”
蕭珩在城防軍也混了一年了,雖然所有升遷與他絕緣,但也過的自得其樂。誰知道麻煩天天上門找他,就連放個火都會被抓獲。
他自以為做的已經很隱秘,但誰知道對方軍營裏有巫師,一下子就認出了他的偽裝。他跑的不夠及時,直接被巫術擒住,綁了起來。
蕭珩被五花大綁著帶到了營地中央的祭壇處。巫師正嘰裏咕嚕說些什麽,他聽不懂異族的語言,隻是用餘光打量周圍的環境。推著他走的幾個蠻人士兵發出嗬嗬的怪聲,像是胸腔的共振,總之不像活人。
他覺得這一切顯得太陰沉,於是掃了一眼祭壇中央的雙尾蛇圖騰,越發覺得熟悉。
他還未思考出來到底在哪見過,就看見巫師用手杖在祭壇輕輕一敲,機關開啟,祭壇的石板轟隆隆掀開,裏麵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
那池子裏全都是亂爬的蟲。蕭珩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
“操,真他娘的邪門。”他懷疑自己要被丟進去喂蟲子。
就是在荒漠裏迷路最後成幹屍也好過喂蟲子,他後悔了成不?
至於指望人來救?那小子與他本就是臨時的盟友。
他們都沒有義務為對方的生命負責。
巫師又嘰裏咕嚕了一堆,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看上去在跳大神。
他卻是眸瞳緊縮,直直盯著蟲坑內。萬蟲中站起了幾個體格健壯的蠻人,渾身覆蓋了密密麻麻的蟲子,蟲子的鉤吻卡著皮膚,甚至往七竅中鑽去。這場景太過惡心,要他起了一白毛汗,而那些皮膚蒼白的蠻人,還如行屍走肉一般向上爬。
“竟是如此。”蕭珩哪還能不懂,這便是蠻人巫師用來煉士兵的坑洞,那些不怕死不怕痛的蠻人就是從這個坑裏爬出去的。
也難怪打不贏,特麽的根本就不是人啊。
他被押著到了祭壇邊,巫師抬了抬手,示意把這個送上門的奸細丟下去。
蕭珩長發披散,麵容英俊,他的眼神一厲,竟是用力掙開了幾個士兵的壓製,如狼一樣幽幽的眼睛盯住了每一個人,好似要把他們活撕了。他冷笑道:“我自己走。”
被他眼神一攝,蠻人士兵頓了一下,竟是教他自己走出幾步。他的步伐非常穩,即使麵前是死路也不失風度。但是這樣的掙紮到底是困獸猶鬥,很快他又被蠻人士兵控製住,扭送到坑洞前。
就在這時,蕭珩的腳下平地燒起一陣黑紅色的火焰,形成一個圓形將他劃入其中。他身側的蠻人躲閃不及,火舌一燎到,便轟的一聲平地自燃,轉瞬間被燒成灰。
蕭珩一怔,卻隻見那火焰如有靈一般,順著他繩索一路燒上去。除卻炙熱,他沒有感覺任何異樣。不多時,他雙手束縛一鬆。繩索被燒幹淨了。
將軍揚手,剛好接住不知何時飛來的一杆□□。
槍一在手,他整個人的氣勢變了,從獵物變成了狩獵者。
“來得正好。”蕭珩張揚一笑,槍如遊龍,衝著人群中道:“好兄弟,我欠你一次。”
“啊——”巫師拿著手杖的手臂被鐵劍斬斷,他背後的少年人勾起一個殘虐的笑意,殷紅如血的眼睛中似乎有著顛倒的世界。他仿佛天生就能攪弄風雲,毫不猶豫地斬去他的手後,又一把劍橫在他脖頸上,冷冷地道:“放人。”
卻不料,巫師渾濁的眼睛轉向他,嗬嗬一笑,眨眼間融成了一灘血水。
少年本能退開,手臂卻被血水濺到,劇毒液體在他身上留下腐蝕的痕跡。
刀劍對準了他,很快也被逼至毒池邊。
巫師化為的血水如流動一般,轉眼間附到一名將帥身上,在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劇變中,將帥化為了巫師的模樣。
“抓住他們,我要把他們丟下毒池。”巫師沙啞粗糙的聲音響起。
接連不斷的蠻人湧出,數量遠比他們觀察到的多。整個兵營,宛如一座大型的墳墓。
天上落下小雪,風如刀。
“今天可能出不去了。”蕭珩看著這驟起的風雪,頓了一下,心中頓生蒼涼之意。但他卻出奇的沒什麽後悔之意,朗然一笑,道:“殷兄弟,你還是第一個折回來尋我的人,這情誼,蕭某銘記於心。”
“有空說喪氣話,不如殺一條路出來。”少年的左手青紫,顯然是毒入體內。但他右手執劍,與蕭珩後背一碰,冷靜道:“若他們放箭,你有自信挑掉嗎?”
“蕭某人的槍術你信不過?”
“交給你了。”他沒有多說什麽。而蕭珩也知道,此時什麽也不必說。
殺出去,或者死。
他們隻有這兩條路可選。
風雪越發大了。
蕭珩聽見少年發出一聲沉悶的喘息,他用餘光一掃,少年的肩胛上中了一箭,卻沒有立即去拔。蕭珩□□一轉,替他不動聲色地護住死角。
少年看他一眼,沒有多說。那黑紅色的火焰並沒有那麽馴服,在焚燒別人的時候,同時也在折磨他自己,不多時,他的額上便滿是冷汗。
“還好?”蕭珩也覺得手腕酸麻,卻一點也未表現出來。
“死不了。”少年深黑的瞳孔中泛著赤金,把箭用力一拔,然後手往肩上一覆,直接用火燒了傷處。他卻是半點不吭聲,冷汗浸透脊背。“營地外有蠻人繳獲的馬匹,我已經把輿圖背下。”
他說到這裏,蕭珩就懂了。
隻要成功搶奪到馬,他就能夠利用地形的複雜多變甩掉追兵。
“如果沒有跑掉,在我力竭之前,殺了我。”少年沉默了一下,將衝上來的蠻人頭顱斬下,道:“我不想變成那種東西。”
“成,互相幫忙。”蕭珩懂他的意思,於是也朗然道:“一個不賠,兩個穩賺,殺就完事了。”
少年不答,隻是輕輕一歎。
“有人在等你?”蕭珩看他暗淡的眼睛,體貼地問。
“不。”少年心裏知道,對於謝先生來說,他隻是一個麻煩而已,就算死在了不知名的地方,於他來說,也不過是過眼浮雲。他的語氣生硬:“沒有人會等我。”
隻是麵對兩個人,卻久攻不下,這讓花費精力打造這一支大軍的巫師非常不滿。但是他們再強,也隻是人而已,而蠻人的軀體是亡骸,他不怕消耗戰。
少年終於到了極限。他身上的靈力幾乎耗盡,劍也已經滿是裂痕,被蠻人一口咬在小腿處,他隻得用力去砍他的腦袋,卻被生生撕下一塊血肉,教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腿鑽心一樣的疼。
“蕭珩。”少年下決定也十分果斷,把輿圖從懷裏摸出來交給他,然後喘息著道:“現在殺了我,然後走。”
“我可不幹。”蕭珩的身軀高大俊朗,站到他的麵前時,像是一座高大的山。他□□在手,有種萬夫莫敵的豪氣。“跑?你把蕭某當成什麽人了?把救命恩人扔在這裏,隻顧自己性命,可不是蕭某的作風。”
少年攥緊了拳,還想說什麽。
蕭珩頭也不回,恩與義,相識微末,過命知交,並肩作戰。他有著絕不能走的理由。
劍碎。槍斷。
這大抵是極限了。
漫漫風雪中,傳來一聲悠揚的劍嘯聲。
由遠及近。
蕭珩一怔,繼而感覺到一股讓他頭皮發麻的壓力。那對武者來說,是幾近於震懾的氣勢,教他膝蓋輕輕顫抖著。
□□斷裂,沒入地表,一身血仿佛將他澆透。而他隻是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露出深邃的一雙眼,看向漠漠的遠方。
“這種劍意……”他喃喃地道。“那裏是誰?”
蠻人精銳似乎也震懾住了,他們發出煩躁的嘶吼聲,猶如不安的野獸。
一時間,天地皆靜寂。
從遠處,走來一名長衣黑發的書生。他披著一件青色的大氅,一隻手搭在衣上,壓一壓這過盛的風雪,仿佛從畫中而來。另一隻手卻握著一把劍,古樸鋒利,比這雪還雪亮三分。
他走得近了。搭在大氅上的那隻手,比這新雪更素白,比起劍,也許更適合去執一支花枝。他眉目比山水更清雋,身影比新竹更修長,環佩琳琅,攜一身風流。
這樣風雅的人,不該在這荒漠深處。他應當挑燈燃香,應當煮茶相待,應當撫琴吹笛,去做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情。
“謝先生……”少年想要用手肘努力撐起自己的身體,卻失敗了,倒伏在覆了一層薄雪的荒地裏,身上除了血汙,就是泥濘。
猶如多年前陷入汙泥中一般,滿身的殺戮與死氣。他不該去沾染這世上獨一份的潔淨,卻渴望地看向他,好似看到了萬千世界裏唯一的光明。
謝衍停在他的身側,少年隻能看到他纖塵不染的衣角,與他風中微微飄動的蒼青色大氅。
“還站的起來嗎?”謝衍的聲音很穩,即使在蒼雪中,他的音色也不會被利如刀的風雪覆蓋,而是清若深水,溫雅淡然。
“先生,是來找我的嗎?”少年咳出一口血,又怕汙了他的衣角,連忙偏過頭,血花在地上盛開。他其實從未想過,謝先生會出現在這裏,於是他本能地道歉:“學生太弱,給先生添麻煩了,我……”
“你昨日曠課,今日難道也想曠課不成?”
“……”他是來抓逃課學生的嗎?
“罷,先隨我回去,落下的課程日後再補。”謝先生轉過身,負著手,冷冷地看向蠻人大軍:“就是你們欺負我的學生?”
謝衍是修真界最為年輕的大乘修士,在紅塵行走時不動靈力,不代表他不能用。
他現在就相當生氣。
他難得用心教的好學生被人傷成這幅樣子,傷痕累累,滿身是血,像是路邊的棄犬,誰都能踩一腳。這得花多長時間才能養回以前活蹦亂跳的模樣。
山海劍動。
長劍劈開風雪,直取蠻人大軍。他隻是一個人,卻於萬軍之中來去自如,隻是劍光,滿是劍光。
天地倒伏,萬軍齏粉。
“撤退——”隻是一個照麵,巫師便意識到對方是大能,他以巫術操縱蠻人軍隊,在俗世裏打遍無敵手,但若是對上真正的修士,死都不知是怎麽死的。他立即脫出軀殼,化為血霧,向著遠方急速掠去。
謝衍看了一眼從蠻人腦袋裏爬出的蟲,淡淡地道:“以傀儡蟲控製凡人,為修界大忌,殺無赦。”
說罷,他再度揚起劍。
不知是劍意更盛,還是雪光更美。
一劍穿過血霧,那血色慘嚎一聲爆開,化為灰燼。
少年揚起臉,看著那凜然的劍。那是令他目眩神迷的神光,而逆光而立的先生,猶如降臨他生命的仙人,印在了他瞳孔深處。
他的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叫囂,他要拜入他的門下,他想要得到至高無上的力量。
還有,呆在他的身邊。
蕭珩放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臉上的血,道:“可算是活過來了,那位是來救你的吧,你認識這麽厲害的人早說啊,害我以為要和你一起死了。”
先生真的是來救他的嗎?
少年不敢想,道:“先生不會專程來救我,一定是因為蠻人的事情……”他說到這裏心中又是惶惑又是忐忑。
萬一呢?萬一先生是真的發覺他不見了,專程來尋他……
謝先生這麽好的人,他這種生在淤泥裏的人,值得嗎?
一劍翻覆天地的青年,與風雪之中轉身,回到了他的身側。
少年想竭力爬起來,傷腿和胳膊卻抬不起來,又重重跌了回去。這是他最狼狽的樣子,卻獨獨不想被先生看見。他眼眶一紅,不敢抬頭看他,隻是十指摳入荒地裏,仿佛在竭力忍耐著什麽委屈。
謝衍哪還不懂他的倔強,輕輕歎了口氣,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少年身上,把他瘦削的身軀裹起來。他一向愛潔,但是此時卻未表現出排斥之感,素白的手指握住少年滿是血汙的手,道:“我來晚了,受委屈了,嗯?”
他很少這麽溫柔耐心,就為安撫一個孩子。
他見少年咬著唇不說話,黑曜石一樣的眼睛裏印著他的臉,看上去快哭了,想要伸手去觸碰他的衣襟,卻又縮回去,於是謝衍抓著他的手腕,歎息一聲,道:“想碰就碰,你才多大,撒個嬌我又不會笑你。”
“謝先生愛潔,學生不敢。”少年牢牢地記住他的喜好與習慣,小聲道。
謝衍歎了口氣,查看了他左臂蔓延的毒素和那條傷腿,從袖中取出一顆丹藥,道:“張嘴,壓在舌下含一陣再咽下去。”
冰涼的手指觸碰唇瓣,少年的臉火辣辣地燒起來,眼睫輕顫,他連忙一閉眼,把藥丸噙到口中,心裏卻在反複回味先生指尖的溫度。
不多時,毒素已經褪盡。
謝衍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休息的蕭珩,也隨手丟了一顆傷藥過去。
蕭珩一笑,坦然地一咽,覺得丹田處一股熱流,身上的傷勢也一輕。
“多謝先生賜藥。”他頗為江湖氣地一拱手,道:“在下蕭珩,之前承蒙貴徒搭救,感激不盡。”
蕭珩見少年呼吸平穩,臉色紅潤,依偎在老師的懷裏,臉上的戾氣褪盡,倒是真的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了。他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在白衣上留下帶著血痕的手印,而一向愛潔的謝先生竟是一句話也沒說。
他隻是把少年用青色的大氅裹好,教他不要冷著,然後把他抱起來。他道:“蕭將軍可以站起來嗎?”
蕭珩道:“自然是行的。”
謝衍見少年睡了,試了試他的體溫,然後道:“跟上吧,我們先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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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家看沒看過一個新聞。
瑞典隆德大學的一名伊拉克博士被困敵占區,導師帶領雇傭兵順利救出,隻為督促他完成論文。
謝先生就幹的這件事,天大地大上課最大,誰也不能阻止我的學生好好學習,然後隻身闖入敵營把學生救回去寫作業……
修真界好導師。
蕭將軍和帝尊的第一次見麵就混成了過命兄弟,後來他們再見就是在魔洲了。√
謝先生要回去好好教育學生了。帝尊拜個師怎麽這麽難啊2333
其實你導師快鬆口了,真的。
對早年的謝校長來說,天塌下來也別阻擋他教書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