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臨世
聖人離去。
隨之而來的是妖禍的徹底蘇醒。
它此前似睡非睡, 不過是抬起正在膨脹的肢體, 胡亂地攻擊罷了。此時聖人隕落, 鎮壓它的力量陡然失去,它頓時昂然向天一嘯, 龍尾如鞭橫掃過麵前城池, 幾乎將半座城池夷為平地。
聖人所立結界受此一擊, 殘餘靈力四散, 雖未就此碎裂,但是被護在其中的儒道弟子們明顯地看到了些許裂紋。
不過一呼吸之間,妖禍又是一尾掃來。
此時結界如大鍾,發出聲聲轟鳴, 冰裂一樣的紋路延伸開來。
“我還不想死。”有個墨家弟子慌了, 向後倒退兩步, 卻被墨臨一掌撐住背後,穩住了身形。
“不得後退!”墨臨厲聲道:“我墨家以道義為先,死又何懼,若此時退了,又有何顏麵麵對同生共死的道友同門?”
他本就嚴肅的麵容更為冷然,雙手捏訣,似是要驅動全身靈力修補結界。
環顧自周, 因為聖人來臨得到片刻喘息的眾人,仿佛又一次身處絕望之中。
聖人、無涯子、陸先生, 甚至連謝先生都沒法依靠。
此時又能信誰呢?
“求諸神佛, 不如求己, 各位,我等在修真之途走到今日,難道是求來的嗎?”封原站起身,沉聲說道:“此時便是檢驗我等道心的大好時機,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
“你們說的倒輕巧,可這妖獸,化神期?合體期?我們又怎能敵得過?”
“若是不戰而退,又有多少生機?”
“……”
“不過彈丸之地,你若是退了,又能退去哪裏?”封原冷笑,“苟延殘喘,再等人來救?又有誰能救你?宗門長輩若能救,早就救了。”
若是戰,九死一生。
若是躲,在這一城之地,又能躲到哪裏去?他們就算是活下來,又怎能在這虛幻的世界求存?
來到紅塵卷中的幾乎都是儒道中人,道門根本沒幾個核心弟子參與仙門大比。
隻要不蠢,都知道這是一個局。
思及此,眾人心裏倒是生出一腔孤勇來。
“從紅塵卷試煉至今,我們始終活在謝先生的庇護下,若他撒手不管,我們又安能在這妖物橫行的城中活到現在,如今謝先生有難,此恩必報。”
“我們若是此時拋下謝先生逃跑,才是不仁不義。”
“說得對!”
“……”
大敵當前,竟是讓從來都文人相輕,互相不服的儒道前所未有的擰成一股繩。
他們隻需要一個聯合的理由。
原先諸子百家之亂,倒也沒有全然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意思。不過是學說交流,卻不知何時起了仇恨,差點走向不歸路。若非聖人調和,恐怕儒道都無法形成便成為一團亂麻。
那段舊仇依舊延續至今日,許多後輩心裏也想分個高低。
心宗理宗互相看不順眼,墨家法家敵對已久,兵家被其餘四家排斥……
時過境遷,竟是在此時此地,因為謝景行,徹底地放下成見站在一起。
“東南角結界裂紋增多,支援!”不多時,聽見心宗弟子求援。
“莫要慌亂,頂住。”理宗弟子隨即補上。
在這即將沒頂的黑雲中央,風涼夜抱著琴抬頭看向天際,隻覺風雷陣陣。他看著那雲霧中繚繞的黑氣中魂靈漂浮,最終被碾成灰燼燃料,融入黑雲之中,然後向著地下妖禍頭頂灌去。
它本就是從地表生出的妖物,背負著城池,此時一動,那九層高台便朔朔搖晃,向下掉落土灰。
“妖禍徹底成型了!”他麵色蒼白地道:“他要動了!”
這才是當年烏國的滅國之難。
*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年天劫,聖人謝衍本抱著九死一生之心勇赴,卻不料天道露出其猙獰麵目,斷送五洲十三島所有修士的至高夢想。
聖人謝衍為補天裂,散了自己六成修為,啟動大陣,從而生生截斷通天之路。
而數千年聖人境的大能,又怎會沒有後手。
他的確給自己留下了一條生機。為騙過天道,主魂沉睡,天魂帶著修為藏入紅塵殘卷,從此蟄伏五百年,靜待時機。
自謝景行登上問天階開始,這場橫跨五百年的局才緩緩啟動,如同精密的齒輪開始運轉。謝衍,這位上知一千年,下推五百年的“天問先生”,即使是身死道消,仍然也冷靜從容,將身後事逐一安排。
聖人謝衍心思細密,布局時,連主魂都未曾知曉全部秘密,唯有天魂回歸時才會拚上最後的拚圖。
謝景行覺得自己在做一場漫長的夢。
五百年的沉睡,一朝夢醒,修為盡散,從天之驕子墜落雲端。若是心境不穩之人,即使在天劫下勉強苟活,也會失去鬥誌。
天魂的回歸,將一段他未有的記憶拚了回去,從此他失落的那一部分被徹底填補。
前世的自己,知道今生已經力有不逮,無法回頭,所以寧可以死去驗證一些事情,做成一些事情,連自己的命都籌謀進去,連後世的自己也要機關算盡。
他問天,問地,問諸己心。
若重來一次,又會不會上儒門,重修行,複歸這洶湧的暗流之中。
會不會再度執起天平,衡量這天下,護佑這蒼生。
重生的謝景行,給出的答案是:“不悔。”
若他心境已變,自然可以選擇不上儒門。以他之才學根骨,憑借聖人的境界,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去?
也自然不用麵對這暗流洶湧的危局。
而即使五百年過去,他經曆神魂破碎,修為盡散,宗門破敗,跌落青雲。
他亦然是當之無愧的聖人。
*
聖人臨世會是怎樣的光景?
山海齊動,星雲浩蕩。
謝景行一直沒有動靜。為他護法,固守結界的眾人甚至都擔心他承受不了聖人的修為,就在此靈力失控而亡了。
可正當結界龜裂,生死存亡之際,他原本所在之地卻爆發出衝天的白光。
那是凝成實質的靈力,壓力足以席卷整個城池,讓整個紅塵卷內部都震蕩三分。
揚沙沉灰。
“謝先生怎麽了?”韓黎承受不住這種衝擊,伏倒在地。他費力地仰起頭,看著那白霧的中央。
“小師叔約莫是醒了。”風涼夜守在他的身側,此時也被勁風掀翻在地。
但是接受聖人的修為又是何等危險。
他心裏不禁重重一沉,醒來的,當真是小師叔嗎?
又有多少人,能夠在這樣的力量下穩住心智,不被這浩瀚如廣袤星河的力量給淹沒呢?
此時,以謝景行為圓心,周遭仿佛籠罩入一個寂靜的風暴眼。
外麵是狂暴的洪流,而這正中風平浪靜。
而他就在這寂靜又充滿壓迫力的風眼中間巍然不動,是百年無法摧折的勁鬆翠柏。
靜水流過他的衣擺,清風拂過他的長發。
而謝景行,就在霧氣散去時,緩緩睜開他靜如深潭的眼睛。
“小師叔——”
“謝先生——”
風涼夜顧不得別的,爬起身想要往他的身邊走,卻感覺到有一陣凜然的氣勢。他先以袖遮麵,似乎想要抵禦那無形的衝擊,可他仍然差點被那遠勝於他的氣場給壓彎脊梁。
這哪還是與他們在儒門一道修行玩笑的小師叔?
分明是聖人模樣。
風涼夜向他看去,隻見霧氣從青年的衣袖散去,素衣白裳,卻是衣袂如飛雪紛紛揚揚,在風中劃出流麗的弧線。
而他側臉的輪廓也有微妙的變化,明明仍然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此時不過一抬眼,便有舉世無雙的威嚴。
這讓所有熟悉謝景行的人,心中一時悚然。
他到底是誰?
他當真,隻是聖人弟子嗎?
而謝景行心境一片明曠,天魂回歸填補了他魂魄的殘缺,同樣也把他失卻的一小部分記憶帶回。
一切迷局,皆迎刃而解。
一切危局,皆不成危局。
因為他回來了。
謝景行手中仍然抱著一把琴,便是“獨幽”。
他眼瞳中仿佛有流光,隻是靜靜地掃過,便像是看透了一切的智者。他看了看周遭橫七豎八倒著的弟子們,從他們所剩無幾的靈力與疲憊的麵容中讀出了一點。
他們堅持到了最後。
儒道未來有望。
於是聖人心中頗感欣慰,抱著琴又悠悠地往前踏了一步。
隻不過一步,卻是讓那妖禍本能地感受到威脅,硬生生向後縮了縮。但是很快那妖禍身上纏繞的妖樹枯藤如活物一般,向著結界薄弱處鞭打。
它竟還是有心智的,知道到底誰惹得起,誰惹不起。
“您沒事嗎?小師叔。”風涼夜詢問。他的眼裏有著遲疑,不確定道:“您還記得我嗎?我是……”
“相……白師兄的弟子,我的小師侄。”謝景行平靜道:“放心,我沒有失憶,也未曾被聖人意識主宰。”
風涼夜暗自鬆了口氣。
也許對儒門三相來說,聖人是他們心中永遠的師尊,但是對他們這些未曾見過聖人的人,謝景行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值得他們尊敬的小師叔。
謝景行感覺到靈脈中的靈力空前充盈,那本身受損的經脈,被聖人修為淬煉,經曆百般痛苦後如煥新生,天魂的回歸也讓他神魂之症不藥而愈。
按理說,凡軀承載聖人修為,絕對是十死無生。
但他五百年前考慮過,若是與天道爭命,敗了,又該如何重整旗鼓。
得出的答案便是——將修為與魂魄分離。
這是一個非常的大膽的決定。
若修為與魂魄同在,那不僅容易在沒有身體的情況下被天道察覺,遭受雷劫,更是容易被大能覬覦。
如若讓魂魄尋合適的身體轉世重生,讓其達到最適應修為回歸的程度,再收回修為,自然能夠平穩過度。
可以說,現在他處於五百年來狀態最好的時候。
現在的修為,雖及不上他當年最鼎盛時,不過四成實力,卻也與儒門三相相差無幾。有此基礎,加上聖人的經驗與手段,對上渡劫後期的宋瀾,未必沒有一拚之力。
而麵前對儒門小輩來說簡直如滅頂之災的妖禍,於他而言,不過是一擊之事。
“做得很好,辛苦了。”謝景行淡淡地道:“現在,還能動的,把不能走的帶到我背後去,你們已經安全了。”
“是。”張世謙扛起已經動不了的封原,往後退。
數十個人站起來,扛住自己一根指頭都動不了的戰友,向著謝景行身後走去。
而謝景行,卻在向前。
他的衣袖飛揚,手指撥弦時,仿佛有滄海龍吟。
錚——
那高高的妖禍銅鈴一樣的渾濁黃目劇烈震動,狂亂地擺動自己的龍尾,將全部都城夷為平地。而它似乎也將小世界的假象撕裂,黑雲一樣的天際龜裂了,半卷紅塵的割裂處是混亂的,紫黑色的靈流,若是跌落定然會粉身碎骨。
極目遠望,除卻中央一塊平原,宛如孤島。
而孤島之上,是紅塵卷的主人。
此間世界的絕對。
謝景行感覺到自己識海的契約,隨著天魂一同回歸,紅塵卷中所有事物隨他意動,他不過心念一轉,平地生出土刺,自下而上似乎要將妖禍穿透。但妖禍皮糙肉厚,表皮也穿不破,卻有風雷之音平地湧起,轉瞬間,那妖禍便陷入了一片雷光之中。
在電光與火光中間,謝景行靜美的側臉顯得凜然無情,猶如九天之上的仙神。
“這樣應該還死不掉。”謝景行自言自語:“這是還有‘因果’,他之因果,自然得由他來平。”
而他那不聽話的徒弟。
現在又跑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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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知道就這點字我卡了多久……
這個副本快結束了,我們要出去麵對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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