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不改
聖人謝衍是五百年前的人物。
如今在這段錯亂荒謬的曆史之中, 他白衣翩然, 猶如仙人一般降臨在此。
韓黎也曾從長輩那裏聽聞, 聖人謝衍五百年前究竟是何模樣。
那是百家爭鳴時期,百家本獨立於儒道, 誰也不服誰, 混亂內鬥, 猶如一盤散沙。
法家本作壁上觀, 等著各家爭鬥後元氣大傷,從而坐收漁利,卻不料某一日,法家山門迎來一名特別的客人。
他乘孤鶴而來, 衣袖飄飛, 足踏雲霄, 端的是神光四射。
當時的法家宗主乃是韓度,快步迎上前去,稱呼其為:“謝宗主。”
而那位仿佛雲中訪友的仙人看向他,攏袖靜坐天際,看向他。
“如今兵家宗主輪換,端的是野心勃勃,墨家新舊更替, 內鬥正盛。內有龍虎相鬥,外有豺狼覬覦, 韓宗主此時袖手旁觀, 莫不是想當那名漁翁?”
聖人如此含笑道。
韓度被他點明心思, 無話可說。
“眼前不過蠅頭小利,不值一曬,宗主莫要火中取栗。”謝衍道:
爾後,便聽聞謝衍聯墨法兵三家,重整儒道,讓終止黨同伐異,百家歸於一道,從此思想如潮,百舸爭流。
謝衍此人能夠掌控仙門,絕非凡俗之輩。
先宗主留下遺言:“若謝衍在世一日,便一日不可與儒宗為敵。”不僅是敬佩,仍有警戒,後法家幾番變故,掌門頻頻更換,這句箴言卻始終未變。
他是一段傳奇,一段驚心動魄的曆史,一位驚才絕豔的大能。
見過他的人,必然一輩子不會忘記。
*
而此時,聖人在漫天陰鬱之下,卻是執山海劍,平靜地站在謝景行的身側。他白衣飄飛如同深雪,垂下眉眼,神色帶著淡淡的愁緒。
“餘之後半生,未有一日為己而活。”
“待到身側無人,方知高處不勝寒,你還想體會一遍那般滋味麽?”
“雖千萬人,吾往矣。”
“……”
天魂歎息一聲。他不過一縷徘徊五百年的殘魂,承載聖人功力,藏於紅塵卷才能存在至今日,又何必再勸。
謝景行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靜而堅決。他輕聲道:“我會把他帶回來,你且放心。”
天魂微笑著點點頭,將手覆在了他的頭頂。
一時間,異光乍起,將二人籠入那耀目的白中。
謝衍殘魂不過是長袖一拂,便將這斷瓦殘垣襯的如同人間仙境。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
“小師叔!”風涼夜看著這一幕,想要上前,卻被陸辰明拉住。
“風師兄,先宗主是在傳授畢生功力給小師叔,打擾者恐怕會被餘波震碎靈脈,不要去。”陸辰明淡淡地說道。
“可是……”
謝景行知道以自己這具金丹期的身體承受曾經聖人的修為,實在是太過勉強,需要經過漫長痛苦的淬煉。
但是若是撐過這一遭,他便能夠拿回接近四成的功力。
他曾是仙門第一,聖人謝衍的四成功力,也要略勝儒門三相一籌。
可這過程極為痛苦。
遠超於自身的修為衝擊著他的靈脈,若非自身魂魄的境界護住全身靈脈靈骨,他恐怕連元嬰期修為都接不下來。
“你現在的軀體,會被聖人修為重塑。”天魂警告他:“承受之痛,比萬箭穿心、挫骨揚灰尤勝一籌。”
謝景行站立不穩,跪坐在地上。他長袖逶地,汗濕重衣,每一寸骨頭都在哀鳴,沒有一處不痛,他卻是生生咬著牙,忍了下來。
“滅絕五感之苦,天雷加身之罪,又是如今裂骨切膚之痛……”天魂搖頭,道:“五百年前設下重重棋局,算計了世人也算計了自己,又是何苦?”
謝景行聽不見他的自言自語,隻覺得骨肉正在被極為精純的修為碾碎又重塑,屬於聖人謝衍的靈流在他的經脈裏肆虐,若不是本屬同源,他怕是方才就死過數回了。
他隻覺得汗模糊了眼簾,卻在此時毫無預兆地想起那逆徒向火光豔烈處走去的背影。
殷無極在逼他取回自己的魂魄,所以,他才會離開。
他是預料到什麽嗎?
謝景行心裏有不妙的預感。本次仙門大比本就事事透著詭異,待此間事畢,大比必然舉行不下去,屆時道門會成為眾矢之的。
宋瀾在下手坑害他儒道時,定然想到這一點。
他卻執意為之,是有所依仗?
是殷無極?
……不,即使是所謀甚深,他也不會和宋瀾一道。以他之性情,所圖坦蕩,皆是陽謀,沒有,也不必與道門交換什麽。
“聖人——謝先生——”
他聽到有人在喚。
謝景行在痛楚中抬頭,見在地裂天崩中擋在他麵前的天魂正在漸漸地消失。從搖曳的衣擺處,化為冷冽的光芒,消融在空氣之中。他半張臉已經模糊不清,卻依舊猶如清風朗月。
“聖人怎麽了?為什麽會如此……”風涼夜問道。
“無事,隻是傳承所致。”謝衍殘魂拂袖,淡淡地道:“吾將殘留修為皆數傳給徒弟,自然便不可留在此世。”
“……”
“不必悲傷,吾乃已故之人,本就不該再存在於世間。”謝衍黑眸深深,看上去有些空茫,而口氣又溫和了些。
眾人皆是震驚不已,聖人之修為,竟是給了自己百年後的洞府傳人。
謝景行當真是大氣運之人,受這樣人物的修為灌頂,倘若撐過此關,前途無量。
可此時正在紅塵卷中,麵對危機,若是失去聖人之助力,他們的生機又少了些。
有弟子焦慮:“若是聖人不願助我等,當真能安然離開紅塵卷?”
心思卻是活絡起來。
墨臨道:“聖人將修為傳給弟子,我等隻須相信謝先生。”
弟子道:“可謝先生以金丹之身承接聖人修為,十死無生。無涯子道友與陸先生接連離去,唯一可仰仗的謝先生又自身難保,我等應當早做考量。”
封原斥道:“你若是有更好的主意,大可以提出來。”然後冷笑一聲,指向結界外幾乎遮天蔽日的妖獸,道:“若你能撼動此妖,自然不必勞煩謝先生。”
那弟子悚然色變,看了看那妖物,默默不語了。
“天下將亂。”謝衍殘魂輕聲一歎,道:“爾等是投身亂世,或是明哲保身,皆憑自身。莫要忘了入道之初心。”
他留下這樣一句歎息,便輕撫謝景行的頭頂,將餘下的力量悉數傳導過去。
清風吹拂,他從手指到飛揚的長發,皆化為塵埃消失在世間,然後化為靈流回到謝景行的身上。
在他離去的那一刻,原本穩固的結界驟然發出悶響。
*
身在九層高台之上,殷無極疾步向前,神色沉沉,陸機搖著扇子緊跟其後。
忽然看見天際風雲巨變,星盤零落無關,陸機掐指一算,陡然色變,道:“紫微星暗淡,這是聖人隕落之兆啊。”
殷無極:“……”
謝衍當年死去時,便是這般星盤。如今能夠代表謝衍存在的最後的天魂歸位,謝衍此人,便在五洲十三島徹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儒門弟子謝景行。
此消彼長,這便是天理命數。
“您都知道。”陸機一扇折扇,從容將圍繞上來的妖霧劈散,然後問道:“既然如此,您又何苦避開聖人,暗自謀劃?在他身側護法,助他從容取回修為,豈不更好?”
“本座又不是事事要聽命師尊的孩童,我自有安排。”殷無極將手背在身後,卻是暗自攥緊。他的魔種又沒反應了,卻又不是消失的征兆,反倒像是靈力極盛時,將它一時壓製,使其鏈接盡數切斷。
“您不會是……看不得他受苦吧?”
“……”
陸機隨口一猜,卻見殷無極臉色驟然一暗,連忙一合折扇,連聲告饒:“陛下可莫要在此發瘋,自己人,自己人,您的脾氣在下可受不住啊。”
“我為何要攔,我攔得住嗎?”殷無極道:“兵解之人,若是運氣好,能夠取回自己過去部分修為,應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真不是因為謝先生取回修為,就不會依賴你而生氣?”
“……”殷無極冷笑一聲,道:“陸機,你那聰明的腦子,就不能用在其他方麵?”
這是當真被他說中了。
陸機可不願意觸他黴頭,連忙顧左右而言他,道:“尊上,我們去取什麽東西?”
“天行君的遺物。”
“當真在此?”
“若是不在此處,又如何解釋‘他’的存在?”殷無極道:“以他對天行君的了解,紅塵卷是斷然無法模仿到這一步的。”
“……那家夥,怕是要瘋。”陸機以扇點著掌心,聲音低了些。
殷無極順著已經化為斷垣殘壁的宮牆進去,隻見烏國國君如一具木偶般坐在原本是宮室的廢墟上,雙目無神,渾身布滿漆黑脈絡,顯然是已經被邪氣侵蝕骨髓,幾乎是個活死人了。
他是被枯木道人化身的“禍國三道”給徹徹底底忽悠了。
從他接納這來自南疆的禮物時,整個烏國便盡在南疆掌握之中,枯木道人不過是一枚棋子,真正博弈的人,仍然藏在簾幕的背後,未曾現身。
殷無極懶得去管他是死是活,隨手拂開試圖撲上來的南疆妖物,不過勁風一過,皆化塵土。而破壞力極強的魔道帝尊卻穩步走向幾乎成為一具幹屍的帝王身側,右手落在了他的冠冕上。
然後他取下了一枚玉髓。
不過剛剛取下,那仍然有呼吸和心跳的烏國國君渾身顫抖了一下,然後訊速地化為一抔黃土。
殷無極用錦帕擦拭了一下通體流光的玉髓,觸手溫潤滑涼,如同皎皎明月。
他淡淡地道:“美玉蒙塵啊。”
陸機:“若是將夜見了,怕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在他去世後,仍然利用他的遺物,這是何等的侮辱。”
殷無極笑了,道:“就是要告訴他,還要好好說道。”聲音溫柔到陰森,“若他知曉罪魁禍首,以他之手段,怕是對方求死不能。”
陸機:“……陛下高見。”
明明是利用,但是陛下說的坦蕩,陸機也不以為意。
他們是刀,是劍,是盾,是筆,可鼎定山河,可大破堅陣,可書批曆史,可扭轉乾坤,端看殷無極怎麽用。
因為,他才是那個萬魔拜服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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