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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惡不赦

  殷無極身形一晃, 竟是後退幾步,有些踉蹌。


  “竟是我殺了你麽?是我害了你, 若你不剜出那塊靈骨,若你的道心不曾動搖,若你……”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在生死中走過一遭。


  五百年前那些細微的異常從他腦海中過了一遍, 竟是拚接上大半。


  謝衍初時提著燈去看他,在最後的一百年裏,卻不帶了。


  殷無極本以為, 他是已經厭煩了再見他的臉。


  原來那時,他的五感已經開始出問題了。


  他有時並不回他的話, 總是自顧自地來,說罷後自顧自地走。


  是怕接不上他的話, 要他覺出異常,才故作冷漠。


  聖人謹慎機敏, 又常常在黑暗之中來去, 以神識引路,竟一次也沒出錯過。


  謝衍斥他入魔, 為禍人間, 是他畢生抹不去的汙點。


  譏他如今苟延殘喘, 留他一命, 不過是師徒一場, 他盡到最後的慈悲罷了。


  在大獄之時, 他曾為這些無情無義的諷刺與譏誚怒火高熾, 也被他的殘忍冷酷刺的遍體鱗傷,卻不料,他這隻是他的暗自籌謀。


  他要去闖一次生死關。不敢保證能活著回來,所以要他以恨為食。


  聖人逝去之日,便是他破出大獄之日。即使他當即就去滿世界地尋他,卻亦然是無用功的。數百年已過,魔道內亂爭鬥不休,他曾做過千年帝王,自然有屬下迎他回歸主持大局,仙道失聖人,亦然會重新洗牌,兩道內部不平,會有百年安穩。如此,便又能拖他數百年。


  殷無極是魔道的君王,一旦出事,必然會如雪崩一般引起大亂。


  這些瑣事、責任、與為數不多,卻肝膽相照的同伴,足以支撐著他,勉強活下去。


  ……


  聖人謝衍,不愧為天下無雙的智者,竟是生生算計了他往後的年歲。


  謝景行見他此時明滅的神情,竟是如燒盡的火,隻餘下灰燼。他大慟之下,連慣常的笑都維持不住,連聲音也透著顫抖。


  “師尊,你什麽也不說,是要我活下去?”他咬緊了牙關,問道。


  “……是。”謝景行歎息一聲,然後道:“若我死在天劫裏,你便能走出大獄,屆時仙門改朝換代,我已囑咐三相不與你為難,你的舊部忠心耿耿,在魔門的勢力保存大半,東山再起對你來說不是難事,何況北淵洲大亂數百年,迫切需要一名鐵腕帝王再度統一。”


  “仙門固然會格局變動,卻也大抵與魔洲持平,不至於輕易開戰,五洲十三島依舊會維持平衡。”謝景行輕輕道:“而你,便去做你萬人之上的帝尊,時間那麽長,紅塵那麽美,你遲早會忘記我。”


  他說罷,別過眼去,眸底卻是帶著幾分窒息的痛楚。


  誰又能知道,他如此精心算計,縝密安排,連自己的命也賭了上去,其實不是為了天下人,而是想為自己可憐的徒弟求一條生路呢。


  帝尊平日或是爾雅,或是暴戾,皆是天驕一樣的人物,舉世無雙。他是伴他最久的弟子,是曾經刀刃相向的敵人,也是耳鬢廝磨的情人。他是聖人的軟肋,是他的心頭血,是他不計代價也要保住的愛徒。


  殷無極喉頭也有著些許血味,他捂臉大笑,蒼涼如秋雨,道:“你和我說什麽?忘記?”


  “你要我忘記什麽?是你的教導,你的吻,你留下的劍傷,還是你為我流的血?”


  謝景行回答不了他的質問,隻是伸手把男人擁入懷裏,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的鬢發與額角,道:“都是我選的,不是你的錯,若覺得我對你太過殘忍,那就恨我。”


  殷無極垂下眼睫,那緋色的眸子妖異至極,卻蒼涼而自嘲地笑了,道:“你選的?我竟不知,一世英名的聖人也會選死路?若不是我逼迫你入這情字關,你怕是現在早就孑然一身地成仙去了!哪會如今日一般,神魂殘缺,宗門零落,纏綿病榻……”


  謝景行蹙眉,道:“別崖,你現在情緒很不穩,不要受心魔引誘。”然後又用額頭抵著他的額,牢牢地鎖住他的眼睛,決絕道:“迫我?你上一世,又何時贏過我?沒人可以逼迫我做任何選擇。”


  “我要你活。”謝景行的神情溫和,卻不容置疑,道:“沒人可以阻止我,你也不能。”


  殷無極額角迸出青筋,俊美的容顏顯得有幾分扭曲,他臉頰上、手背上的魔紋越來越清晰了,赤紅而危險。


  殷無極耳膜旁邊仿佛有一個聲音,那是他心魔的喁喁低語。


  “是你害死了他!”


  “謝雲霽的死,全都是因為你的惡念!”


  “是你把他從高高在上的仙門頂端拉了下來,和你在地獄裏受苦。”


  “是你汙染了他的道心,破了他的戒,成了他的劫。”


  “活該,活該,你失去他五百年,你活該——!”


  殷無極聽著聽著,怔了一下,忽然笑了,帶著說不出的絕望神色,像是失魂似的喃喃道:“是我活該。”


  在這一瞬間,他暴烈的魔氣在血脈之中逆流,像是刀刃一樣撕過他的魔體,皮膚之上割裂出深可見骨的傷口,卻又下一刻被修複,玄衣遮掩住他的傷口,可血腥氣卻彌散開來。謝景行在他背後一拂,卻是沾了滿手的血。


  謝景行看著那赤紅粘稠的血跡,執筆彈琴都穩定至極的手,忽的抖了一下。


  他若是暴戾恣睢,他大可以冷下臉,狠下心,用武力去壓製他,打醒他,喚回他的神誌。可他若是在他麵前這般遍體鱗傷,心如死灰,他當即便心疼欲死,若是能把他從地獄裏撈出來,就是讓他在刀槍劍戟裏再滾一遭,魂飛魄散,他都是肯的。


  但是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卻是不知該說什麽。


  他早已習慣把真心藏在重重偽裝之下,背上罪業,成為最頂天立地的那根支柱。


  因為他是聖人。


  殷無極像是在自我懲戒一樣,任由魔氣在他經脈之中逆行流竄。他的魔氣霸道,幾乎能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久違的疼痛令他感到一陣病態的快意,好像是在報複自己,他的長發濡在背後,那強勁有力的脊背上,流轉著金色的紋路,都被灼燙的血染紅,妖異至極。


  謝景行看著那刺眼至極的一抹紅,神情忽的就繃不住了,有些慌張地扶住他的肩膀,聲聲喚道:“別崖,別崖,聽話,別這樣……”


  殷無極已經完全失控了,他像是倦鳥一樣,伏在師尊的臂膀間,忍耐著逆流的魔氣。仿佛隻有如此,他才能找到一絲活著的感覺。謝景行想去治療他不斷增添的新傷,手抖的不行,卻被殷無極一把抓住手腕,堅決地拒絕了。


  殷無極掰開謝景行攏著他的手臂,指腹蹭下一抹血痕,像是流沙離開他的掌心。


  謝景行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隻是觸到了一寸他的玄色衣袖。


  然後,謝景行見到他的愛徒一拂玄衣下擺,忍著痛楚,在他麵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帝尊已然許久沒有為任何人屈膝,包括他的師尊。


  他也曾有過大起大落,也曾是一代天驕,也曾淪落煉獄,他起兵於草野,終而為一道至尊。


  他早就應受萬人朝拜,高居王座。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而他如今,隻肯向他的師尊下跪。


  謝景行一怔,卻見血順著那質地精美的衣袍濡染到地上,傷口仍然在增多,又在反複撕裂愈合,直到整個玄衣都被浸透,冰冷的地板上全是血。


  帝尊抬起白如蒼雪的臉,魔紋妖異,霸道恣意。可他的神情卻是痛的,好似有人在他心上剜了許多刀,鮮血淋漓。


  謝景行後知後覺地展開自己的衣衫,發現自己方才觸碰徒弟的衣袖上,也沾了大片的血跡。如此鮮明,讓他腦子轟的一下,幾乎不會思考了。


  “謝先生,師尊……是徒兒十惡不赦。”帝尊跪的筆直,明明在忍受著心魔失控的痛楚,他的靈台,卻因為大悲而保有幾分清明。他時隔許久,這般心甘情願的跪在他麵前,好像在道歉,也像是在陳述罪狀,卻又像是在表白心跡。


  “辜負師尊深恩,叛出師門,投向魔道,害師尊淪為仙門笑柄,是罪一。”


  “起來。我不怪你!”謝景行走到他跟前,再也裝不出那份冷漠無情了,他像是崩碎的玉雕神像,神色悲慟。


  “對師尊有枉顧倫常的肮髒情.欲,玷汙三千年師徒之情,迫師尊與我師徒亂.倫,仙魔私.通,是罪二。”


  帝尊低著頭,此時甚至不敢去看謝景行的神情,無論是同情,不忍,亦或是憐憫,對他而言都是紮入肺腑的刺刀。


  他為這私欲煎熬折磨,從一開始生出這念想時,他就該自裁謝罪。


  而非踏向魔道,一步錯,步步錯。


  謝景行咬緊了牙關,他為其中絕望所動容,幾乎聽不下去了。


  “徒兒心魔深種,師尊仍然不計前嫌,屢次施救,不惜一切。”殷無極閉了閉眼,道:“我卻放縱自我,任由心魔操控,屢次欺辱師尊,恣意妄為……以此滿足卑劣欲.念,連累師尊清白,為罪三。”


  “罪四……掀起仙魔大戰,枉顧生靈,辜負師尊教誨,罪無可赦,活該下九幽無間,永世不得超生。”


  “罪五,時至今日,仍然威逼利誘,心懷愛慕,試圖將師尊據為己有……而且直至此時,仍然毫無改悔,著實可恨……”


  他還想說下去,那是他這五百年來無數次夢回時的反省。他總想著,若是師尊肯回來看他一眼,他定然要向他謝罪的。


  他就是當上了萬人之上的魔道帝尊又如何,若是沒有聖人謝衍,他興許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了,何來今日萬人拜服的輝煌。


  而他卻把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給弄丟了。


  謝景行看他數千年都沒有一次的剖心掏肝般的自白,哪裏還聽得下去。他在慢慢說著他熾熱的愛.欲時,眼裏燃燒著的,分明是九死不悔的戀慕。


  “師尊,謝先生……”殷無極的嗓音已經帶上點點的嘶啞,逆行的魔氣仍舊折磨著他的身體,但是他卻像是一生隻看一個人一樣,凝視著他。


  “給我個對你好的機會,好不好?”他的嗓音溫柔而嘶啞,透著刻骨的纏綿。“若你不肯……”


  他已經快管不住自己的心魔了,說不定下一刻,就會徹底陷入無間地獄。


  但他依然開口了,像是在發下誓言。


  “……若是你不肯,還有機會……唯一的機會,現在離開,我向心魔發誓,我不會再糾纏,如有違反,便再度墮入九幽,受萬箭穿心之刑……”


  他還未說完,卻扶住了自己的額角,青筋崩出,神色猙獰。


  “……走、走!五百年了,我管不住自己,謝先生……”


  他已經對心魔發誓,若是當真要擺脫帝尊,是唯一的機會。


  殷無極簡直是把刀柄遞給他,要他往他心窩子裏刺,因為痛悔與愧疚而毫無反抗。


  謝景行卻是沒有動,他平日裏與殷無極鬥智鬥勇,互相演戲,真到此時,一切虛假的粉飾再也無用。因為帝尊耐不住了,他終於服輸,在他麵前跪下,剖白自己數千年的心思。


  他本就是這樣,愛就要愛的最炙熱。


  恨也恨的最暴烈。


  他是最烈的火焰,最危險的魔,在他麵前,卻又永遠是那伴隨他身後,陪著他走過無數年歲的少年。他們的關係,比親人更親,比師徒更深。


  明明是他也曾經想過的,一輩子回避他,讓他忘記自己,不再為愛恨所苦。


  可當真的能實現時,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謝景行歎息一聲,終而彎下腰,看著赤瞳如煉的徒弟,然後輕輕捧起他的臉,在他額上落下一個吻,輕聲道:“我不會走的。”


  然後執起他傷痕累累的手,覆上自己的心口,長眸低垂,發絲落在頸側,他的臉上浮現出畢生最溫柔的神色,輕聲道:

  “你看,我就是再無情,也終究是個人。我的心腸也不是鐵石做的,怎麽、怎麽可能會留你一個人?”


  ※※※※※※※※※※※※※※※※※※※※


  師尊苦苦隱瞞的事情被猜出七八分,當然,師尊瞞了不止一件事。


  本來帝尊看到謝先生記憶,以為九幽之中的真情流露已經是師尊能給他的極限了,他是個可憐娃師尊很少對他這樣疼愛,本來就挺高興的,認為師尊有一點點在乎他,那就夠了,他磨一磨,能把他掠去魔宮最好,再不濟也可以近水樓台。


  然後這次別崖被信息量砸蒙了。一聯想整個魔都不好了,原來師尊想了那麽多,對他這麽好,自己卻幹了啥??於是氣血攻心恨不得殺了自己,覺得自己是個混蛋,而且即使這樣,他還想懇求師尊別離開他。


  謝景行哪裏可能離開。


  但是是否是愛,他現在真的不敢去麵對。


  估計還要不明不白的糊塗過日子。


  不過也和戀愛差不多了。


  玻璃渣拌糖好吃嗎?讓我康康你們的雙手。


  可以和我說說感想嘛!最近評論變少了,逐漸自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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