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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罷醉和春,二

  他答非所問。


  “……那晚天象也怪得很, 月亮發紅,脹滿滿的半個,臣在府裏瞧著, 就知道娘娘要不好。”


  李隆基登時打了個寒顫。


  兩兄弟心意相通, 很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雕欄玉砌的所在,每隔三步就列著一盞比人高的碩大九連枝銅燈,照得室內金光燦爛, 更兼滿堂朱紫, 稱頌之聲不絕於耳。該是富貴喜慶的氣氛, 可是照他們兩人看來,眼前隻有墨墨黑的世界,墨墨黑的現實。


  李隆基陰沉沉地目光掃過來, 慶幸當初顧慮驪珠的眼淚, 沒有處死大哥,不然今日有誰能與他一起憑吊?

  ——有誰配?


  李成器直截了當的問。


  “究竟是誰害了娘娘?聖人廣有天下, 竟不肯賞她一個公道嗎?!那這個帝位, 你奪去作甚?”


  驪珠的死疑竇重重, 李隆基早料到大哥要借機指責,根本不跟他囉嗦, 望著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順嘴閑話。


  “去歲朕連著辦了幾樁喜事,嫁了女兒, 娶了媳婦, 還添丁進口,多生了幾個孫子。大哥府裏仿佛沒什麽動靜?朕瞧著你的兒媳婦們也都不曾來, 罪過罪過, 今夜該當團圓的, 幾個侄子坐在這裏,白為朕耽擱了。”


  眾人轟然一笑,鹹宜才從外頭進來,紅著臉接話。


  “聖人這話說的,女兒與堂兄們都沒法兒做人了。要團圓幾時不能團圓,非趕著今夜嗎?既是千秋節,正正經經陪聖人玩一夜才是道理。”


  李隆基撚須而笑,眼望著坐在鹹宜身側,低眉順眼唯恐引起注意的楊洄。


  “你自然隻能陪著朕。可阿洄是外男,不好進宮找你,獨今夜能瞧瞧媳婦兒。你在宮裏也住了大半年了,難道朕叫你們夫妻常年分離嗎?明日你就家去罷。”


  鹹宜怔了怔,十分的不願意,卻不敢再多生事端,隻得點頭道是。


  李隆基又道,“遺珠還小,離不得你身邊,待大點兒,送她回來,朕親自教她讀書習字。”


  鹹宜大喜過望,忙離座跪拜謝恩。


  她卻沒察覺,李成器的目光已經從李隆基轉移到她身上,隱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繼而悲痛欲絕的側開臉。


  一時眾人胡亂議論些家事。


  宮婢重又換了暖酒,正說著閑話,忽聽樓外傳來嗚咽笛聲,時斷時續,音量雖細,卻因聲調高絕,悠悠蕩蕩蓋過喧鬧的鑼鼓,直鑽到李隆基耳朵裏。


  “好笛音!”


  李隆基擊節讚歎,“去!瞧瞧外頭是誰?”


  諸人麵麵相覷。


  花萼相輝樓緊貼著興慶宮的宮牆,是對著宮外十餘丈寬的南北大道修的,這個時刻早已關閉坊門,大道上唯有金吾衛往來巡邏,斷斷不會有人。


  李隆基有了幾分酒,不疑有他,命人速去取一支紫玉蕭來相合。


  幾十位音聲人或站或坐,聞言皆放下樂器側耳靜聽。


  其時明月清風,天空地靜,夜風習習,月色溶溶。那笛聲若隱若現,若遠若近,與李隆基互為知音,和合不同,所吹曲韻雅致,能令人心動神疑。


  李隆基高興起來,向李成器笑道,“此女的笛子吹得比大哥不相上下,當宣召入宮侍奉朕。”


  李成器不語,其餘諸人也都屏住呼吸不敢笑語。


  李隆基合了一陣,漸漸覺得不大對勁兒,遂停下簫聲聆聽,果然笛聲也就停止,隻餘音嫋嫋不絕。


  李隆基再吹,不見笛聲響起,卻倏然有人長歎。


  諸人明明都聽見了,皆毛發悚然,不敢吭聲。


  李隆基怒從心底起,濃眉一揚,厲聲叱問。


  “是誰膽敢在朕麵前裝神弄鬼?!”


  連問幾聲,無人應答。


  李隆基臉上終於變了顏色。


  鹹宜道,“大約另有親貴才告罪離了宴席,走在外頭道兒上,一時忘情吹奏,也未可知。”


  李隆基的酒已嚇醒一半,瞪眼斥責。


  “胡說,長安親貴今夜皆在朕的席上,其餘未曾露麵的,不是抱病便是離京,即便有人裝病,誰敢在外頭胡鬧?況且金吾衛來回巡視,一時酒醉,也不會容他賣弄許久。”


  一語未了,隻聽得一陣風聲入室,轉瞬刮過牆根,恍惚又歎息數聲。再看樓外月色,亦是淡淡帶紅,不似先前明朗,倒仿佛血月。


  眾人毛發倒豎,但連鹹宜都受了斥責,誰還敢逆龍鱗,因此都默默不語,獨李成器淡然開口。


  “聖人早些安歇吧,酒喝多了容易胡思亂想。”


  李隆基攤開手掌,望住紫玉蕭半晌,忽然明白過來,垂頭落下兩滴清淚,再勉強坐了一會兒,便叫人都散了。


  李成器遲遲未起身,候得旁人都去了,方才慢慢飲下一杯冷酒,搖著頭道,“驪珠終究想著的是你,才吹笛與你相合。若是掛念我,當吹簫與我相合。”


  原來李成器擅笛,李隆基擅蕭,當初都曾與驪珠合奏,隻是這一句當初,說的已是三十年前了。


  ——————


  樂水居。


  杜若聽李璵講起這樁怪事,尤其是聖人舉止失常,有些替惠妃感動,隻問。


  “為何各位親王、嗣王都不帶正妃赴宴?難道各個家裏都有調三斡四的美妾,鬧得夫妻不和?”


  李璵失笑,伸手拉她入懷。


  “這麽喜歡埋汰自己?”


  杜若垂著眼把兩手捧在身前對手指。


  “本來就是嘛,凡事要講先來後到,妾是比兩位姐姐都來得晚啊。”


  絕口不提身份差距,隻說先後,是她身為愛人的驕傲。


  李璵十分明白,溫和的揚起嘴角,也不屑於許些空洞的諾言,可是他的笑容皎潔而純粹,分明是說‘你等著我’。


  “旁人不肯帶麽,恐怕是娘子懶怠去席上奉承聖人。至於阿瑁,嗬嗬……若兒,即便你肯去,我也不願意帶你去露臉的。”


  “啊?”


  杜若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什麽意思。


  李璵的笑聲帶著揶揄自嘲,忽然問,“若兒,往後我要是死了,阿璘還肯娶你,你嫁不嫁?”


  杜若立時噤聲。


  好端端說別人的事,怎麽翻起陳年舊賬了?

  她支吾半晌,耍起賴來。


  “兩位王爺仗勢欺人,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妾肯不肯的有什麽要緊。”


  李璵似笑非笑的望著她,眼裏迷醉金燦。


  “二娘子當年那張拜帖可是明晃晃的寫著‘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這般糜豔詞句,叫本王如何拒絕?如何舍得放你去嫁阿璘?”


  杜若漲紅了臉強辯。


  “那張帖子是寫給永王的!誰知道殿下會截胡?那句話的意思是說,永王冊立正妃如果為難,小星之位,妾也安之若素……”


  “哦,既然小星亦可,本王不比阿璘強嗎?”


  李璵兩手合抱杜若纖細的腰肢,緊緊攬在懷裏揉搓。


  “二娘子這話分明是對本王說的。阿璘敬你愛你,哪裏舍得你做小星?二娘別嘴硬,你明知道送茶花的是阿璘,送芍藥的才是本王,所以獨把芍藥留下,茶花丟在後門口任由街坊撿走。二娘子愛煞本王,從初見那日,可是?”


  杜若一味掙紮。


  “妾說不是!殿下為什麽要死?”


  “……有你,我不舍得死。”


  李璵脈脈一笑。


  “不過阿瑁對聖人的防備,比我不少,卻是難對付的很。”


  ——————


  轉天杜若欲往壽王府上瞧楊玉,先打發合穀送帖子問方便否。


  不多時合穀沒來回話,卻是果兒走了來。


  杜若歪著靠在鵝頸椅上,手裏攥著幾朵嫣紅玫瑰,正把花蕊扯下來一絲絲往池水裏扔,惹得那些魚兒上上下下的吐泡泡。


  見是果兒,杜若籠住衣衫,坐直身子一本正經地問。


  “中貴人怎麽來了?王爺今夜不回來?”


  “不是。”


  果兒的目光在她琥珀色的裙子上打了個旋兒,隨即望向廊柱,語氣悵惘。


  “王爺在永王府下棋,夜裏必定回來的。奴婢來,是想說一樁閑話。”


  自從上回海桐多囑咐了他幾句,果兒在杜若麵前的神氣就變了許多,不再是指手畫腳耀武揚威的關懷,轉而換做公事公辦口氣。


  杜若心念一動。


  果兒麵貌尋常,年紀不大,氣度卻頗穩重攝人,在她認得的內侍裏頭,獨果兒有些瞬間瞧著不像是個閹人,甚至隱隱有些鋒芒。


  既然李璵重用他,杜若也不能不看重,甚至於有些話李璵不能對她說出口,反倒要從果兒身上打聽。


  杜若因此打定主意格外籠絡果兒,隻怕他心高氣傲,不願受婦人轄製。


  沒想到海桐一出手就成績斐然,如今他謙恭臣服的姿態,杜若滿意極了。


  她隨手把殘花丟進水裏,走近幾步。


  夜色還淺近,盈盈一鉤在天,把她纖細的身影拉得越發悠長,有種回味曲折的韻致。


  果兒顫著腳往後退,低低念了聲,“杜娘子……”


  “中貴人請示下。”


  “奴婢不敢。”


  這個用詞太客氣了,果兒眼角一顫,緊張地舔了舔唇。


  “奴婢鬥膽……問杜娘子一句話,杜娘子知不知道,壽王妃楊玉並非弘農楊氏出身?”


  這個話題出乎杜若的意料。


  惠妃指鹿為馬,在親貴之間傳為笑談,個中細節栩栩如生,仿佛傳播八卦之人就臥底在飛仙殿,親耳聽聞惠妃與壽王如何交涉。


  可是,畢竟牽扯宗室,以果兒甚至杜若的身份公然提及,都十分不妥當。


  杜若抿唇不語,隻是狐疑的審視著他。


  後院沒有安裝燈架,鈴蘭提著一盞燈籠走來,見兩個人站在黢黑地裏,麵對麵說話,一時不敢近前。


  暖融融的火光從燈籠口上傾瀉出來,照亮了杜若的臉,像朵幽幽的白牡丹。


  果兒頭都沒回,指揮她。


  “請鈴蘭姐姐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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