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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罷醉和春,一

  開元十七年起, 因百官聯合上表,聖人的生辰八月初五便被官定‘千秋節’。


  每逢此日,朝野同歡, 天下諸州鹹令宴樂, 休假三日。


  從前這種盛大的場麵與杜若不相幹,自有英芙跟隨李璵出席,但今年英芙遣雨濃來道, “這一向身子不爽利, 六郎也不大好, 請杜娘子斟酌著辦,不要失了王府的體麵就好。”


  杜若一概應下。


  雨濃傳完話卻不走,遲疑了下複問。


  “杜娘子打算安排張孺人去嗎?或是王爺隻身赴宴?”


  杜若正坐在梳妝台前試戴一頂花冠, 聞言側頭看過來。


  “杜娘子知道的, 從小兒王妃就壯健,難得生病。頭先所謂抱病, 不過是與王爺起了爭執, 不願意見人罷了。”


  杜若點頭。


  “是, 這兩個月王妃常去安國寺聽含光法師講佛法,有時候往薛王府上去, 或是回韋家,出門的車馬扈從,雖是韋家供應, 到底要從王府門上出入, 妾也略知一二。照禮法規矩,妾本當繼續在王妃跟前晨昏定省, 隻是怕王妃見了妾反而生出氣惱……”


  杜若歉意地笑了笑。


  “其實妾與王妃的恩恩怨怨, 雨濃姐姐都盡知的。王妃或有責怪妾的理由, 妾卻並沒有能埋怨王妃的地方。雨濃姐姐向來快言快語,今日為何吞吞吐吐?”


  雨濃心裏有了底,知道杜若還未察覺首尾,把一顆心咽進肚子裏,反覺得杜若的性子實在是有些難以捉摸。


  從前同學,韋家太夫人頗不喜英芙與杜若來往頻密。


  韋杜兩家是世交姻親沒錯,但杜有鄰這一支境遇一直不大好。


  太夫人的態度影響到英芙,好幾次都流露出來了,但杜若處之泰然,並沒有格外巴結,反叫英芙背後歎服她有君子之風。


  後來共侍一夫,杜若曲意逢迎得了李璵偏愛,但侍奉英芙始終謹守禮法,從來沒有驕矜自得過,比起張孺人寸土必爭的態度,容易相處多了。


  以至於雨濃琢磨:倘若這府裏做孺人的是杜若,隻怕英芙與李璵的關係不至於僵持至此,麵子上總是過得去的。


  旁人不知道,雨濃最清楚不過,英芙這一生人,所求隻是一丁點榮耀。


  王妃頭銜在手,她對李璵已經感激萬分,並沒有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的悍妒。即便初婚時受了李璵唆擺誘惑,丟棄主母本心與張孺人爭風吃醋起來,隻要後頭有薑氏教導,總會醒過來的。


  可惜男女之間也如棋局,一步錯步步錯,開頭兩人就走岔了,行至中局,即便懊悔,也不知道要如何挽回。


  雨濃抿著唇打量杜若,她為什麽步步都走在關鍵處呢?


  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認識了也有三五年,彼此的性子都是熟知的,雨濃有話絕不能憋在肚子裏,今天不講明天也要講。杜若笑著打發鈴蘭和翠羽出去。


  “兩位姐姐去吃一碗茶,過會兒再進來。”


  門從外頭關上了,鈴蘭做事大方,連帶廊下站班的丫頭也一並撤開。


  杜若起身站在窗下。


  夏日常有這樣明媚而燦爛的大晴天,一絲兒雲彩都沒有,太陽直通通打在人間,照的妖魔鬼怪無處遁形。


  雨濃躊躇著。


  “……出嫁的女人兩麵為難,為娘家,夫家抱怨;倘若太替夫家打算,娘家亦有牢騷。況且王妃她,自幼順遂,在王爺這兒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回娘家腰杆也是軟的。該爭的不敢爭,遇到事兒就想往後躲,越躲越沒個退步處。她心裏憋得慌,做事難免糊塗……”


  杜若牽了牽嘴角,滿腹狐疑。


  ——雨濃這一大篇都說的什麽?

  照杜若以為,英芙如今的日子過得是極滋潤的。


  太夫人告老,家事都交給韋堅的夫人薑氏,再不能對英芙指手畫腳。韋堅府邸就在平康坊,與忠王府一坊之隔,英芙在閨中便對薑氏推崇備至,添上青芙與十九娘,四人常來常往,明月院一時打雙陸,一時玩籌子,歡聲笑語熱鬧的很。


  英芙的主意杜若猜得到三分。


  皇子未曾冊妃的還多,譬如永王李璘,或是惠妃的幼子,尚未冊封的二十一郎李琦,都是韋家結親的大好人選。英芙把十九娘帶在身邊,無非是要給她多些拋頭露麵的機會罷了。


  “雨濃姐姐多慮了。十九娘還小,犯不上忌諱那些有的沒的。王爺是她嫡親的姐夫,況且王府這麽大,有什麽不方便的?高門大院規矩多,其實照外頭百姓的過法兒,譬如妾家裏,與姐夫一桌坐著吃酒的時候還有呢?難道誰能說什麽?”


  雨濃沉默下來,半晌才撲通跪倒,懇切道。


  “隻要杜娘子肯擔待王妃,就是奴婢的福氣了。”


  “這從何說起啊?”杜若失笑。


  “妾雖然管著家事,究竟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做主。越性說句不知道輕重的話,是王爺行事沒有分寸,才把妾抬舉到高位,徒然惹人議論,以為咱們府裏尊卑不分,嫡庶顛倒。然,妾讀過聖賢書,漫說王妃從無逾矩之處,即便一時失察,有什麽行差踏錯,妾也好,張孺人也好,難道還能越到王妃前頭去?雨濃姐姐不要杞人憂天了。”


  縱然是她推心置腹,雨濃還是無從分辨真假,低著頭隻不起身。杜若恐她胡亂憂心,隻得滿臉關懷的拉她起來安慰。


  “王妃的心事妾略知一二,至親至疏夫妻,王妃的牢騷話,姐姐替她遮掩就是了,隻要別被王爺當麵聽見,妾擔保這府裏沒一個下人敢嚼舌根子。”


  雨濃頭一抬,直通通問,“杜娘子與王爺恩愛,為何不落井下石取而代之呢?”


  杜若驚愕不已。


  “妾說了這半日,姐姐還是不明白。天家夫妻與常人不同,本朝親王從無休妻再娶的先例,況且韋郎官在朝中兢兢業業,王爺怎會自斷一條臂膀?隻要韋家在,王妃就高枕無憂。”


  “那杜娘子就眼睜睜看著王爺在世人麵前扮夫唱婦隨?心甘情願做一輩子妾侍、小星?奴婢記得杜娘子在學中的風采,揮斥方遒,絕不肯屈居人下呀!”


  杜若不由得扶額苦笑。


  雨濃就是雨濃,說話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也不在意聽者如何感受,明明是來求和示好,偏把溫情脈脈的麵紗揭開,露出難堪的局麵。


  她的笑意沉下去,換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不然妾能如何呢?譬如雨濃姐姐方才所說千秋節,王妃不去自有孺人,倘若孺人不去,難道妾便能去?妾做人有一條箴言,今日送與你:萬事不可勉強,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杜若坐回到繡墩上繼續描眉。


  “意思是,不要等,也不要想,當下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宮宴當日,張孺人果然不肯去,杜若隻得早起替李璵穿戴熏好的衣物。


  親王按品級可以穿紫袍。


  不過李璵另有偏愛,總穿濃豔熱烈的赤紅圓領瀾袍,有時赤地無花,或夾蛇皮、龜甲、蟒紋等暗花,有時張揚的繡上飛鷹、雙魚等等,紋樣變化多端。


  今日這件是杜若事先揀出來的。


  簡單的鏡花綾,堆煙簇雪,華光耀眼,配上一條羊脂玉的葵花躞蹀帶緊緊扣出腰身,越發顯得人挺拔精悍,五官清晰深刻。


  杜若兩手合圍在李璵的腰肢上,情不自禁深深擁住,片刻才放開。


  李璵低頭笑,“舍不得放你的俊郎君出門,一道去呀。”


  “有這個福氣,沒有這個道理。”


  鈴蘭捧著描紅漆盤呈上來,裏頭是一隻金絞絲編織的遠遊三梁冠,通體好似赤紅的漁網撐開,正中鑲嵌玉蟬。


  冠服製度幾乎等同於禮製本身,貫徹上下尊卑秩序。


  《周易》有言,“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所以親王的冠服,從製作到選用都經過層層篩選準備。依照古禮,遠遊冠四時不同,所謂春青、夏赤、秋黃、冬皂,夏日本該用赤色輕紗製作。


  可是李璵素來愛好奢靡享樂,尋常輕紗如何能襯意?


  杜若便著人打聽了個巧手的工匠,與他細細商議,在黃金之中混入其他金屬,鍛造出一種赤紅閃耀的合金,再以絞絲工藝編織成網狀,最後成品輕而細密,華美矜貴,恰好配得上衣裳。


  東西做好藏了許久,今日才給他過目,李璵呀了聲,果然愛不釋手,比在頭上試了試,又輕又利落。


  他雀躍地在佯裝杜若身上掏摸,一徑問。


  “還有什麽好的,一並給我!”


  杜若接過來替他正正戴好,退後一步端詳兩眼,寬肩細腰昂然如鬆。


  她滿心滿眼都是笑意,推他出門,“早去早回,晚上自有你要的好玩意兒,行了,快走吧,晚了失禮。”


  千秋節是大節慶,花萼相輝樓的禦宴更是天下頂頂富貴榮耀的宴席,列席者都要山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所以竭盡全力吃喝玩鬧。


  從清晨直到暮色四合,月亮都升起來了,宴席還沒收尾。


  滿室焚著鬥香,秉著燭,瓜果酒品琳琅滿目,正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豔氤氳,莫可名狀。


  “怎麽是你,阿翁呢?”


  樓下配殿角落,璀璨華光映照不到的地方,鹹宜公主翹首以盼許久,沒想到施施然從巷道深處走出來的卻是五兒,不禁大感意外。


  “師傅抽不開身,公主要問什麽,奴婢盡力回答。”


  鹹宜凝視著麵前這個態度居高臨下的奴婢,熱切的目光終於完全變了。


  “那兩個婢女都是我極心愛的,如今既蒙了聖恩,身份大大不同,我想點個嬤嬤教導她們些內廷規矩。”


  五兒嘴角浮出一絲輕蔑,矜持地一疊一疊慢慢挽袖子。


  “哦,原來公主是問這個,那卻不必,她們在寢殿站了兩個晚上,就殺了。”


  “就,殺了?”


  鹹宜被兜頭一盆冷水澆的失了儀態,不可置信地望住五兒,顫聲追問,“聖人既然不喜歡,何必……何必……”


  五兒一哂,冷冷道,“何必留她們在寢殿過夜是嗎?這就要問公主了呀,公主帶她們進宮,引聖人瞧見她們窈窕的身影。聖人倘若不裝模作樣一番,不是辜負了公主的好意嗎?”


  “……你?!”


  鹹宜微微喘息,警惕地握緊了拳頭。


  “聖人從來不欺辱女眷,這回定是她們年輕,以為一腳登了天,得罪了聖人。公主不要太傷心自責了,再無辜,也是自找的呀!難道是公主害了她們?”


  ————


  殿內,壽王李瑁的位次排在永王李璘後麵,順著序齒下來,前頭有十四個人,原本應當是十七個,可是聖人一氣兒砍了三個兒子,就隻剩下這些了。


  李瑁身邊空落落的沒人,與李璘也不大熟稔,遂低著頭自斟自飲不說話。


  李璘看在眼裏,有意逗他。


  “十八郎好久沒見過大伯了吧?怎不上前頭去說兩句話?”


  李璘說的大伯,就是曾經讓出儲位給聖人的寧王李成器,他是睿宗李旦的嫡長子,今年已經五十九歲了。


  李瑁曾經在寧王府居住十年,與他情同父子。


  李瑁笑了笑,舉目往上首看去。


  與李隆基對坐的李成器須發皆白,老態龍鍾,舉止蹣跚,仿佛比李隆基大出十幾歲,身穿圓領紫袍,兩肩端著蟠龍。


  在座皆同列親王之位,卻不是人人有資格穿戴蟠龍。


  因為那是聖人單給李成器的榮耀。


  蟠龍與龍不同,青黑色,赤帶如錦文,乃是蟄伏在地未能升天之龍,常做盤曲環繞形狀,譬如宮裏盤繞在柱子上、房梁上的就都是蟠龍。


  李成器垂著眉目,躬著腰,顫巍巍舉起青玉雕的酒杯向李隆基敬酒。


  “今日普天同慶,臣亦是喜不自勝,自飲三杯才敢向聖人道一聲萬歲。”


  李隆基非但不飲,而且放下酒杯撣了撣衣袖,“大哥何必假客氣,大嫂怎麽不來?她怕朕在席上提起驪珠嗎?”


  李成器愣了一回神。


  驟然間,琵琶高亢歡快的聲音咣當當鬧起來,嘈雜而混亂,他後腦神經習慣性的狂跳,痛的發麻。


  老了,克己之力不及當初,尤其是當著李隆基的麵,他竟有些裝不下去了。


  李成器木然抬起眼。


  初五的晚上,月亮本該是條金鉤,可瞧窗外天幕,那輪明月坑坑窪窪,像塊被狗啃過的麵餅,缺了老大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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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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