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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長江裏,二

  杜若腳都酥麻了, 冰涼的銀環卡在腳踝上,冷得她發出一聲低微的呢喃。


  李璵仰臉看她泛起春水的眼神,右手一寸寸往上挪, 摁住了膝蓋, 杜若頓時像被人打中機關一樣,小腿砰地往前一彈,剛巧踢在他下巴上, 一陣酸軟。


  “啊呀……”


  驚叫出聲的不是李璵, 是杜若。


  李璵滯了一瞬, 沙啞著嗓子道,“娘子好狠的心,得了東西就踹人。”


  杜若俯身穿上鞋子, 忽然趾高氣揚起來, 昂聲命令。


  “放我下來!不然再走一圈兒。”


  李璵含笑退後兩步。


  “娘子試試自己走一圈兒。”


  杜若不動。


  “怎麽?本王方才教的都沒聽懂?”


  杜若皺著眉加力夾馬腹,李璵指點。


  “不對, 用大腿, 不是用膝蓋。”


  她依言調整, 馬兒終於懶洋洋挪了個窩兒,蹄子淺淺印在草地上。


  杜若揚眉得意。


  李璵故技重施, 呼哨著喚來狂浪,招搖地飛身上馬,長腿在空中一閃而過, 他回身向著杜若一笑, 白亮亮的牙齒明晃晃得像輪小太陽。


  “跟著本王,慢慢走。”


  杜若見他背對自己, 頓時大感不安, 慌亂地紮手懇求, “殿下,你,你要不與妾同乘一匹?”


  李璵失笑。


  “若兒,沒有馬鞍、轡頭,它讓你騎了這麽久,足見它喜歡你。你不肯信它也罷,信本王吧?絕不會傷著你一分一寸。來,慢慢走,放鬆,不要突然夾腿。”


  “……哦。”


  長風遠遠瞧著‘王爺教妻’的無聊場麵,失望歎氣,摘了根草稞子搭在唇上。草場的另一頭,合穀摘了樹葉吹笛,笛聲斷續而宛轉,應和著時時響起的笑聲。


  待杜若興盡而返時,彩霞已經鋪滿了西邊天幕。


  她累得癱倒在車廂裏,身上搭著錦被,懷裏抱著湯婆子呼呼大睡。


  一百多人簇擁的隊伍走不了太快。


  李璵一整天都在當教練,早悶得不耐煩,遂讓長風、合穀緊緊盯牢馬車,在官道上來回盡興馳騁。


  杜若幽幽好夢,醒轉時口幹舌燥,車廂裏黑成一片,耳畔聽見長風的聲音夾在吱吱嘎嘎的車輪聲中。


  “王爺當真轉了性子了,從前張孺人那樣愛騎馬,也不曾帶她去禁苑。這個杜娘子嬌滴滴的,幾時能打馬跑起來?”


  合穀道,“傻東西,跑不跑的什麽要緊,就是取個樂兒。”


  原來張秋微是此中高手。


  杜若頓時心浮氣躁,不安的捏了捏大腿,方才剛醒轉就覺得身上東一塊西一塊酸軟的難受,真策馬奔騰起來,人還有個囫圇個兒麽?

  ——叮叮,叮鈴鈴


  隨著她動作,黑暗中響起一串陌生的鈴聲。


  杜若伸手捏住銀環上花生大的小鈴鐺,倏然想起李璵散發著陌生氣息的身體發膚。那個味道,現在回想起來,不是龍涎,不是沉水,不是她熟知的任何一種香料,卻是虛無縹緲,如風流雲就散,捉不住實體。


  如果,當時再多掙紮一下,是不是就能記住他的氣味?

  杜若翻身掀開車簾,頓時怔住了。


  眼前景象就跟前番李璵從壽王府接她回家的那夜迷之相近。


  一線細如墨筆勾畫的纖月掛在天上,尖楞楞的,雖細,卻是分外明亮,在坊道上灑下一連串銀灰的光斑。


  已過了關坊門的時辰,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宗室親貴們的宅子在坊牆上開門,不靠坊門進出,還能不緊不慢的回家。


  李璵遙遙自隊列前方奔襲而來。


  披風背月,黑馬黑袍,整個人融入漆黑夜裏,獨有明燦燦的笑容時隱時現,仿佛騰雲駕霧四蹄騰空,恍惚還有助興的風火輪。


  杜若想不明白,跑近了才看清。


  狂浪的四條馬腿上都綁著紅黑兩色飄帶,翻飛轉騰,活像小小的火苗在躥。


  李璵好容易消耗掉渾身氣力,痛快地勒住韁繩。


  “娘子看什麽?”


  杜若歪著頭笑道,“殿下馬術高明,名師出高徒,想來妾也不會差。”


  李璵眼底分明一亮。


  “若兒喜歡騎馬?”


  杜若探身伸手到車窗替他抹汗。


  沒有隔著手帕子,也沒有衣袖,纖纖細指直接撚在他額頭,軟糯柔嫩的觸感。


  狂浪沒有太老實,近一步遠一步的。


  杜若盡力往前夠著,袖子滑到半截肘彎處,月色裏雪白的肌膚近乎透明,麵上紅粉菲菲唇若點朱,別說李璵,就連長風與合穀都看呆了。


  “殿下喜歡,妾就喜歡。”


  “別著了風!”


  李璵深深喘氣,不由分說把她往車裏一推。


  長風垂下眼瞼裝作什麽都沒看見,合穀還張著嘴發愣,便被李璵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背上。那馬倏然往前一躍,差點兒把合穀甩下來。


  杜若扁著嘴坐在車裏對手指,得意的聽外頭動靜,一邊晃腳。


  李璵這回不四處亂跑了,壓著狂浪的步子安安閑閑守在馬車旁亦步亦趨。那一點細伶伶的鈴聲像把文火,把他這壺水燒得噗嗤噗嗤往外冒氣泡。


  一夜清淨無話,翌日杜若醒轉,身上火辣辣的痛起來,被海桐稍微碰到腰上腿上,齜牙咧嘴的嚷。


  海桐滿臉嚴肅,籠住障幔低聲咒罵。


  “好個黑心王爺,專把奴婢支使出去好禍害人,娘子別怕羞,快把衣裳解了讓奴婢瞧瞧,上藥不上?”


  “啊?”


  杜若茫然把腿一伸,頓時扯得整條腿一跳一跳的痛。


  “別別別,你別碰。”


  海桐急道,“不脫下來怎麽上藥?”


  “脫……?死丫頭!”


  杜若登時醒悟,惡狠狠往海桐腰上戳了一指頭。


  “胡嚼什麽蛆!”


  李璵在外忍笑忍得辛苦。


  原來小娘子罵人頂多這個樣式,真真柔順可喜。


  兩人嘰嘰咕咕閉門官司打得熱鬧,李璵舉步走出房門,在太陽底下振臂挺胸,徐徐打完一套長拳,見杜若還沒有起身的意思,隻得撓撓頭,走出樂水居。


  果兒候在院子外頭。


  “牛貴兒昨日尋到奴婢家裏,沒見著奴婢,便與碧桃感歎了幾句。”


  李璵淡淡一哂,“如何,他後悔了?”


  果兒聽出他話裏的諷刺。


  當時兩人定下計謀未曾下手之時,李璵便曾道‘肯背主求榮的人,能用一時,用不得一世。可是惠妃既死,殺他即是漏出破綻。所以往後如何收尾卻是難辦’。


  彼時果兒再三擔保,說貴兒有雄心而無貪欲,凡事不至於去到盡,更不敢逆李璵鋒芒,此節乃是他改換門庭的投名狀,過後李璵隻要繼續用他,他便安心。


  李璵慢慢踱了兩步。


  “你說的是,算算日子,他也閑了三個多月才上門,不是嘴饞眼癆耐不得寂寞的人。如今他在哪出宮房辦差?”


  “自從飛仙殿關閉,從前人馬便各散東西,除開死了的茜桃、四寶,出宮的碧桃,餘下人等有分去龍池殿,亦有退回宮闈局等。至於貴兒,奴婢做了些手腳,將他安頓在尚衣局。如今宮中內眷稀少,主位空缺,尚衣局活計輕省些,且殿下但有差遣,他往各處探問消息亦有由頭。”


  “嗯,你叫他等等,往後有用他的時候。”


  果兒道是。


  李璵留意著院裏響動,麵上水花兒蕩漾。


  果兒冷冷瞧著,心裏辨不清什麽滋味兒,沉吟道,“再有,永王昨兒也來過,因殿下回來得晚,奴婢沒進來回話。”


  昨兒確實太晚。


  隊伍進了十六王宅,李璵一時興起,又把杜若從車裏抱出來,摁在馬上共乘並騎,披風被月跑了兩圈,興奮的她嗚啊亂叫。最後進屋恐怕已經二更,人困馬乏,鬧騰得滿府不得安枕。


  “哦。”


  李璵訕訕地,回身瞧了杜若,見她穿一身清透亮眼的天水碧。


  他垂眼輕笑了聲。


  “阿璘恐怕有要事,你去叫他來,我在仁山殿等他。”


  果兒旁敲側擊地打聽。


  “不是說殿下的東西都搬過來了嗎?這會子回去洗漱?”


  李璵眉梢一揚,帶著爺們兒彼此之間交流心得的顯擺,指點他。


  “哄小娘子的話,多說一車也不多。譬如碧桃雖心悅於你,瞧見別人家孩兒難免傷心。你體諒她難處,偶爾裝傻充愣哄她高興又如何?再者,有些事若兒不知道才好。”


  果兒訝然,道了是,把那驚訝化作一點隱隱的懷疑深藏在心底。


  杜若聽聞李璵有事要辦,心下空落落的,麵上隻做不相幹,搖著手道,“那今日我放心多吃兩碗蜜餞。”


  海桐陪她對麵坐著,一麵布菜一麵叮囑。


  “娘子嫁太早,如今還不滿十六。我們村裏老人說,女子不宜太早成親,身子骨兒還沒長牢實,經不得生產痛楚。倘若十七八歲再生子,回頭調養起來容易。”


  杜若靦腆地咬帕子,咕咕噥噥半是抱怨半是解釋。


  “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幹什麽,你沒瞧見王爺也沒那個心思。”


  海桐一怔,恍然明白過來當前的局麵,便有些替李璵歎氣。


  她低下頭悶悶地笑了一聲,見翠羽走進來疊著手回話。


  “才剛門上來人,娘子娘家姐姐來了,點了肩輿抬著,走得慢,還有會子才進來。請娘子預備下,有要酒菜的,現下剛好交代廚房了。”


  “阿姐來了?”


  杜若猶豫了下,轉念想起按規製,沒有品級的內眷是用不得肩輿的,更何況杜蘅。可是頭先英芙賣過她麵子,過後李璵給過她優待,眼下呢?還沒吩咐,底下人就先把杜蘅供起來了,可見跟紅頂白,趨炎附勢,實乃人之常情。


  海桐道,“酒菜就照尋常客用,元娘子喜歡鮮味,今日如有四腮的鱸魚,長七八寸,闊二三寸的,刨開滿滿魚籽,最是鮮美,再把肉細細片了,做盤子魚膾添上,元娘子必定襯意。”


  翠羽仔細記了去吩咐廚房。


  杜若捏著眉心嘖聲苦惱。


  “你方才說,昨兒長風才打發人回家探望,備辦了大禮,阿耶阿娘必是滿意的,思晦也懂事。這好端端的,隻有姐夫又鬧出什麽來了。”


  海桐不好跟著揣測,含糊道,“見了麵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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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說,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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