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雲滿故城,二
“方才看他氣的那個樣子, 手指都發顫,所以我急了。才不是向長史說明白了,不至於即刻抱走六郎。沒滿周歲的奶娃娃, 怎能離了娘?這話不過是說給吳娘子聽, 叫她別生了歪心。”
“那有什麽用?你說那話時雨濃還在呢,她能信你是好心?你數數,這是你第幾回替王爺擋槍了?我知道如今叫你走你是斷斷舍不得。成, 咱們在這府裏天長地久的過, 隻你能不能少想著他, 多顧慮自己些?”
杜若為難地攥緊帕子扭過臉,“你不明……”
“我有什麽不明白?”
海桐惱得打斷她。
“你早瞧出來了,去歲上元節, 咱們在安福門瞧見那人, 就是王爺對不對?”
杜若登時大窘,深恐李璵聽見。
海桐瞄著她還要再說, 杜若忽然起身往她臂膀上一貼, 柔聲道, “你說的句句都對,好海桐, 再陪我去一趟明月院。”
明月院本是花園裏偶然遊玩歇腳的院落,不是正經房舍,因英芙要住, 才加建了兩排房子, 用花磚、假山隔斷出兩個巴掌大的小院落彼此套著,外頭一圈密密麻麻的鬆樹、灌木, 又有個小巧的水榭, 比別的院子都顯得野趣兒。
才掌燈, 遠遠看不見屋舍,蔥蘢茂密的樹叢裏亮起一盞一盞明亮的大紅燈籠。杜若在門前頓住腳,聽見裏頭喧嘩笑語,一大群人嘻嘻哈哈走出來。
打頭的和尚身量頗高,光溜脖子上掛著佛珠,姿態逍遙,把灰色僧衣撐得飄飄灑灑。
他側身笑對英芙。
“佛家講究順其自然,凡事強扭不如放手,還請王妃聽進貧僧這句,不如意的事就隨他去吧。”
英芙忙不迭點頭。
薑氏與青芙兩個手挽著手跟在和尚後頭走了,呼啦啦的仆從散去大半,隻剩下雨濃攙著英芙。
目送客人離去,英芙的笑靨垮下來,垂著頭問。
“王爺親口說的?”
“是,方才是長風來傳的話,說各院裏都知道了。”
英芙冷笑。
“瞧見沒?人家才是一家子,有什麽話當麵商議,就沒人想起這府裏還有個我。或是,他們商量的就是合起夥兒來整治我。”
雨濃知道她傷心,輕輕喚了聲六娘。
“才剛法師千叮嚀萬囑咐,你可不能忘了。為他們,不值當生氣傷心。他們不拿你當一家人,你也瞧不上他們呀!”
英芙掩著臉低低抽泣。
杜若在花叢裏看得也是心酸。
她知道英芙好強,卻沒想到就連在薑氏和青芙麵前也是強撐,一時等她們兩個進去了,方才歎了口氣。
海桐瞧著她道,“今日是她,明日焉知……”
杜若隻做聽不見,理了理鬢角,伸手扣大紅漆銅釘門上那個銅鎏金的獅子口裏銜的門環。
立時有人來引她進屋。
院子裏,丫頭們收拾滿地的桌椅、香爐、盆景,瓜果小食。杜若提著裙子邁上台階,隱約聽見雨濃的聲音,正在憂心忡忡。
“王爺發了話,杜娘子就有尚方寶劍,來日圖謀六郎,咱們卻不好辦。倘若說送回韋家教養,到底是嫡子,說不過去,恐怕二夫人也不答應。唉,你總說二夫人向著你,你瞧瞧褃節兒上,她哪肯為你得罪王爺?”
英芙沒吭聲,攥著帕子暗自垂淚,方才引路的丫頭走進去湊近風驟回話,風驟再說給英芙聽。
英芙收了眼淚抬聲問。
“她來做什麽?”
杜若正挨在門邊,聞言便往前走半步露出頭臉給英芙請安。屋裏三個人一起回頭木怔怔的瞪眼瞧她,都不開腔,好像她是個物件兒,不是人。
英芙忽而嗤地一笑。
“你專程來看我的笑話兒?是我宣揚出去的,說你逼死了水芸。那又如何?你少了一根頭發麽?一報還一報,今日你便要搶走我的六郎?”
她咄咄逼人,喝問的杜若不好近前。
來之前便知道難以了局。
人哪,最難受就是不如自己的人忽然越過自己去。
韋家是大排行,老郎官兄弟五個所出子女一並序齒,所以十九、二十三聽著好新鮮。其實單論英芙家,兄弟姊妹總共十一個。
這麽些人裏頭,青芙最早離家,太夫人最重韋賓,偏他死了,次後看重韋堅,又娶個喪門星,隻得將就英芙當根頂梁柱。這便養成她心高氣傲的性子,非得時時處處拔得頭籌,一步都不會轉圜。
從前在娘家,太夫人隻讓青芙、英芙入學讀書,把水芸等庶女關在家裏。其實閨閣女郎,容色是次要的,修養見識不如人,場麵上一望而知。
英芙知道自己的好處。
家世背景一流,人口昌盛,當朝還沒出宰輔之臣,正是宗室聯姻的絕佳人選;不像楊家,出了個楊慎矜,其他人反倒要避嫌疑;又不像裴家,單聖人手上已經六次尚主,榮耀太過,不好再選王妃。
至於杜家、柳家、薛家、竇家、王家,倒三不著兩,都是破落戶。
前兩三年,英芙抬著‘京城高門第一淑女’的名號昂著頭在親王裏挑夫婿,何等風光?
她拒絕鄂王挑中忠王,鄂王竟沒有甩手而去,反而求娶她的庶妹。
有同學給她貼金,說鄂王鍾情於她,即使不能如願也心向往之,寧願做連襟。英芙也不辯白,由著人家胡亂猜測。
“如今想來,我做王妃,竟是為了給你鋪路!”
英芙氣咻咻的,掖著帕子摁在心口上埋怨。
“當初裝得何等寧折不彎?世上的人都不如你幹淨。睜著眼睛說瞎話騙我!說對王爺沒有非分之想!到頭來呢?你得意了!如今隻要整治了我的六郎,你便放心大膽養孩兒了!”
杜若生的白淨,方才急吼吼走來滿身熱汗,又被當著滿屋子下人的麵指著臉喝罵,麵頰上隱隱翻出紅。
雨濃喝道,“憑你如何狐媚子哄得王爺聽從,到了王妃麵前,竟敢不跪?”
“英芙!你聽我這回!”
杜若一反往日在英芙麵前低眉順眼的模樣,一躍而起攥住她手腕狠命抖摟,一麵灼灼地瞄著她,懇切道。
“過了今日,你再認不得我也罷!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再不見麵!”
英芙被她看得肝顫兒,咽了口唾沫抬眼瞧了眼雨濃。
“別信……”
雨濃嘴裏半句話沒喊出來,被風驟和海桐兩人合力扭了出去。
“王爺久有奪嫡之心!我與你,還有張秋微,處境比鈴蘭、長生還艱難百倍!他們光杆奴仆,一身一命。我們呢?韋家上下三四十口,我杜家不如人,也是周周全全的六口。你再這樣與王爺鬧下去……”
熱氣噎在嗓子眼裏脹得喉嚨生痛,杜若甫一開口就滾下熱淚,全然不是英芙想象中得寵妾侍專來賣弄的嘴臉。
“王爺如今就好比行小舟過激流險灘,好比騎駿馬下千丈坡,步步都要謹慎。漫說眼前儲位未定,你割肉剔骨也要維護王爺,哪怕往後,他當真坐定了儲位,有廢太子前車之鑒,在王爺得登大寶之前,你也沒一刻能任性妄為啊!”
英芙震蕩不已,一時竟說不出話,頭上背上冷汗密密匝匝爬上來。
“……他,他連這等機密都交托給你了?這是幾時的事?”
杜若怔了怔,自垂頭回想。
幾時呢?
其實李璵從來沒有防備過她,最最開始,剛住進樂水居時,李璵就說過‘在人簷下過,近不得,遠不得’,這實打實的怨懟之語,分明指聖人,他對英芙是斷斷說不出口的。
她心虛地垂下眼不敢與英芙對視,英芙冷笑起來,聲音尖利的像夜梟。
“你以為你與眾不同?你當我全是自作多情?我告訴你,叫女郎以為被他情有獨鍾,那是他拿手的本事!”
杜若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英芙說的沒錯,李璵這樣的人,為達到目的什麽事做不出呢?
單看子佩就知道了。
撥弄女郎的心弦,叫她們糊裏糊塗為己所用,往前頭數有張秋微,有韋英芙,往後頭數還有多少?
杜若慘然,“我……我也是沒辦法。”
英芙放聲大笑,刷地起身,拉開妝台上一個玲瓏的抽屜格,取出一支金鑲珠翠的挑簪,在杜若眼前晃了兩下,就手狠狠插進她發髻裏。
“人家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樣東西,去年上巳節便該給你的!”
挑簪尖銳的針腳刺穿杜若的頭皮,一陣劇痛,可是杜若一動不動,閉著眼任由她施為。這簪子妙在簪頭,以整塊翠玉雕刻出一隻手來,攥著一柄如意,頂部垂掛一串珍珠當做步搖。
“你願做他掌中玩物,你自去!從今往後,大郎與我無關,六郎五歲前不會離開王府,輕易也不能離了我身邊。至於我……”
杜若續上去。
“王妃來去自如,一應仆從隨扈,都由王妃自便。”
英芙靜了靜,指著杜若點頭冷笑,燈火把她的手指拉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好比一柄尖銳的矛。
“好好好,如今乾坤顛倒,換我在你手底下討飯吃。將將一年而已,杜二娘,真真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