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風似刀,二
忽然被帶了一句, 韋堅的眉頭挑了挑,卻繼續沉穩地不開腔。
李隆基點頭。
“真顏,這名字不錯。孩子抱來朕看看。”
一陣沉默。
詭異的情緒好似濃霧從門窗密縫處侵入, 環繞在眾人惴惴不安的心頭。
鹹宜的女兒被抱了來, 用金燦燦的織金緞子裹著,紮得牢牢實實,像個元寶。孩子還小, 一天睡足大半日, 她安穩地躺在乳母懷裏, 全然不知被端到世間至尊的眼前。
鹹宜早盼著聖人出席滿月宴了,可是給阿翁遞了幾次話都沒得著準信兒。阿翁說,惠妃走了, 聖人心裏不痛快, 許是不會去,叫她別空等, 該辦就辦。
給滿月的孫子賜乳名是李家的傳統, 頭先隻有李璵的嫡子因為剛好趕上聖人和惠妃鬧別扭給耽誤了。鹹宜的孩子雖然不姓李, 可是照惠妃在時的狀況看,要求聖人額外賞臉是不難的。
有這一步, 鹹宜的地位便和皇子又靠近一重。
李隆基蹙眉盯著孩子看了很久,終於承認,要從嬰兒粉嘟嘟肉團團的臉上看出驪珠鮮明烈豔的五官, 溫柔婉轉的神情, 不啻於緣木求魚。
他失望地唉了一聲。
連鹹宜都不像,何況隔了一層的外孫女呢?
他不死心, 眼神又晃到坐在鹹宜身邊的太華身上。太華是惠妃的小女兒, 才五六歲, 略有些驪珠的影子,可是下巴方方的,瞧著就是個固執脾氣。
“還請聖人為元娘子賜名。”鹹宜期待的俯下身子。
“嗯……就叫真顏吧。”李隆基敷衍的說。
鹹宜愕然抬頭。
李隆基天生英武霸氣,統禦萬民二十餘年後,更沉澱出淩駕世人之上的沉穩灑脫,雖已年逾五十,看起來還是躍躍欲試,精力十分旺盛的樣子。
但此時,鹹宜從下方往上看,卻發現他麵頰上多了幾道深深的皺紋。燭火毫無避諱地照出老態,也照出他臉上的陰鷙和殺氣,甚至六親不認的狂妄。
看到如此陌生的阿耶,鹹宜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能感受到這一切都和惠妃有關,準確的說,和惠妃的死有關。
周遭越安靜,鹹宜越聽見胸腔裏砰砰的心跳,感到泰山壓頂的沉重。
她在恐懼之中清晰的意識到,如果不趕緊說點什麽,別說維持從前寵遇,就連想麵見聖人,恐怕都難了。
——不,她必須說點什麽,借著惠妃的由頭趕緊說話!
李隆基眉頭一擰,語氣中已經帶出不滿。
“你不喜歡?!”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情急之下,鹹宜心頭忽然響起李林甫的話,她毫不猶豫的抓住這點靈光,膝行上前數步,大聲道,“阿耶,女兒思念阿娘,想給孩兒起名叫遺珠,滄海遺珠,好嗎?”
李隆基原本已經準備發難,甚至因為擔心鹹宜胡鬧抵抗,專門帶了羽林軍,可是聽到這話,到底還是觸動了情腸。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話是配得起驪珠的。
鹹宜不敢遠兜近繞,直截了當道,“我,我與太華生的都不大像阿娘,要是今日阿娘在的話,一定會好好看看孩兒,起個好名字的!”
——驪珠要是還在!
李隆基一瞬之間幾乎失控,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擱在膝蓋上沉悶地戰栗著。
眼前軟糯的嬰兒,在他眼裏不算什麽,可卻是驪珠的第一個孫輩。他記得,驪珠曾經靠在他懷裏嘰嘰咕咕向往地問,鹹宜如果生了女兒,能不能也給個公主的名頭?按例公主之女應當降檔到郡主,份例低於鹹宜,但她舍不得。
其實頭銜有什麽要緊,名義上叫郡主,實際上封賞越過公主,也沒人敢多嘴。
天下者,誰人之天下?
當然是我李隆基的天下!可是這個天下留不住驪珠。
看到李隆基眼裏悲愴的光芒,鹹宜心裏一鬆,一口氣說下去。
“隻愁結就珊瑚網,別有遺珠可奈何?阿娘所生二子一女皆夭折,直到雀奴才養大成人。阿娘給大姐姐起名叫明珠的,阿耶可還記得?”
“……明珠。”
李隆基遲鈍地跟著她重複這兩個字,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這下子,就連站在半步之內的高力士都露出不忍之色。
明珠死的時候,惠妃活生生少了半條命去,月事混亂,日夜劇痛,吃了多少千金方,殺了多少婦科聖手都沒用,休養了大半年才養回人形。
這麽些年,不論是聖人還是惠妃,都再沒提過這兩個字。
這個節骨眼兒上,讓聖人眼睜睜看著與明珠死時幾乎一模一樣的遺珠回想當年慘烈……
鹹宜的心,也是夠狠的。
“阿娘沒能見著遺珠的麵兒,定然遺憾。女兒想著,待敬陵修整完畢,就帶遺珠去陪阿娘,還望聖人允準!”
守陵向來是對宗室子的責罰,本朝有過失愛於君主,以守陵為名圈禁數十年的陳例。鹹宜忽然自請守陵,楊洄忍不住驚訝得抬起了頭。
在一片避之唯恐不及的黑壓壓腦袋中,他的擔憂就顯眼得很了。
李隆基眸光愈深。
楊洄資質平庸,偏鹹宜愛他的很,撒嬌撒癡硬要嫁他,李隆基曾經頗有微詞,此時卻感到一股同情羨慕的微麻倏然升起:都說恩愛夫妻不到頭,憑什麽旁人卻能到頭?
再開口時,李隆基語氣軟和的不像話,鼻腔裏含著些些不易察覺的哽咽。
“遺珠還小,哪能吃風吹雨,待她大些再去吧。”
高力士悄悄鬆了一口氣,感慨萬千地看了一眼鹹宜。
李璵耐心地觀察著他們父女的互動,像浮在空中看一出戲。
虎毒尚且不食子,聖人何曾把兒女當做過骨肉?所有他們這些人加起來,恐怕都比不上一個惠妃的分量。
英芙微微側臉看向他,也在想,李家男兒當真是又心狠又多情啊,可這情分太難求了,她情願不要。
鹹宜緩緩垂下眼瞼。
“女兒與阿洄都年輕,身子壯健,想來遺珠的底子不錯,好養活。如今內廷缺少能主事的高位妃嬪,不然女兒想求個恩典,把遺珠送回宮裏教養。”
李隆基心裏一動。
是啊,倘若惠妃還在,孩子連帶鹹宜都要接回宮的。這也算成例,譬如中宗朝,長寧公主一生下楊洄就回大明宮住了。
他越想越覺得驪珠走後他的日子過得亂七八糟,別說寵幸內眷,就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好沒意思。
“你想搬回來就搬回來,陪朕下兩盤棋,聽聽曲兒也好。”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鹹宜鬆了口氣,俯身照看遺珠,沒察覺到李瑁嘴角勾起的輕笑。
楊玉在門外廊下站了許久沒敢進來。
一方麵,她聽出聖人來者不善,針對鹹宜,而李瑁早在新婚第二日就交代過‘隻當寧王李成器夫婦倆是翁姑’。楊玉雖然不明所以,卻清楚這當中的門道不能隨便問。察言觀色四個字,在酒家妓房能保生意興隆,在權力場上卻能救命。
另一方麵,雖然隻聽見聖人說話的聲音,楊玉已經本能的感受到,他是個擅長音韻節拍的內行人。語言和音樂一脈相承,有些人說話天生就那麽的抑揚頓挫,動人心扉,不光用詞準確精煉,而且句子的停頓間隔既美妙又引人入勝。
七寶的汗還沒落下,額頭上又密密點出一片汗珠子,緊張的催促,“王妃要麽不進去,那就別在這兒站著呀,待會兒聖人突然出來撞個正著?可是大大的不恭敬。”
“……也是。”
“要照規矩,王妃成婚當日就該拜見聖人。不過聖人子女多,也不是各個王妃、駙馬都能見上麵。倒是今日不見不成,這是在咱們府裏呢。這會子不覺得,待會兒聖人回宮一琢磨,專門來一趟沒見著您,可不是給怠慢了麽?”
他絮絮叨叨的,楊玉有些不耐煩,“誰能想到聖人腳程這麽快呀。”
“霍!”
七寶一眼望過來,滿臉看新鮮的神情,就像說‘聖人何等樣英雄你不知道?’。
“您是沒見過頭幾年聖人從洛陽縱馬回長安的英姿,一千好幾百裏路,馬不停蹄!馬兒換了三四匹,他還沒盡興呢!嘖嘖,那份兒爽利、痛快!奴婢是不會騎馬,光拿眼看著,都覺得瀟灑極了……路邊兒的姑娘家往馬隊裏扔花兒朵兒的,還有人拿手帕子包了香囊往人身上扔。聖人年紀雖大些,得的不比王爺們少呢。”
這算哪門子的渾話,拿老子和兒子比起俊俏來了。
楊玉瞪視七寶,還沒來得及訓斥,就聽見木門合頁吱吱呀呀的聲音。
一道赭黃色身影邁步從屋裏出來,衣裳和親王平時穿的圓領寬袖袍衫差不多款式,頭上一個小巧的青玉冠,腰上虛虛扣著玉帶,寬鬆垂墜的衣裳尺寸,越發顯得人肩寬腰薄,瀟灑利落。
楊玉忙不迭往路邊退,屈身納福,把臉低低的埋進頸窩裏,厚厚的發髻墜在兩頰,把麵孔包住大半。本是一晃眼就過去的事兒,偏偏剛好起了風,吹動簷下掛的鸚鵡架子,番邦販來的翠綠金黃的大鳥撲棱棱扇起翅膀。
她鬼使神差地抬了抬臉,頓時一陣發懵。
高力士重重清嗓子。
楊玉忙道,“壽王妃楊氏拜見聖人。”
“嗯……”
李隆基眼角瞟過來,略頓一頓,就水過無痕地走開了去。後頭侍從、兵卒一列列擾攘。長廊也就兩人並肩的寬度,楊玉縮著身子盡量貼在牆根,還是占了大半個身位。她低著頭等人走過。
“臉怎麽紅了?”
再看卻是李瑁站在眼前。
楊玉輕輕噓出一口熱氣,笑了笑。
小半個時辰沒見,兩人都有許多話要說,李瑁捏捏她的手背,領頭抬腿跨過護欄往配殿走,一壁輕聲低語。
“更衣去了這麽久?撞上聖人嚇著了吧?”
楊玉人生的精致嬌嫩,其實丁點兒不講究,提起裙角跟著他大跨步邁過,李瑁回頭欣賞地一笑。
王府雖不計較燈油錢,點燈卻是有規矩的,燈架子的擺放是一個個點,一根根線,一層層遞進。兩人離了風雨回廊走去外頭,就成半道影子浮在明昧不定的空中。
風倏然冷起來。
楊玉到這時候才覺出怕,扭身往道旁太湖石上坐下,掩麵道,“頭先娘娘說話就怪怪的,我總想著聖人左不過是不喜歡我的出身。可方才,好聽了說是目不斜視,其實不就是目中無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