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風似刀,一
酉時三刻, 正是黃昏擦邊的時候,金烏將墜未墜,天邊蒙蒙地泛著灰, 近前處還亮著。
壽王府闊大的地界, 獨中門一路著意打造,其餘俱是大麵積空白。
七寶自二門外小跑著往裏衝,跨過一重重莊嚴肅穆的院落, 待過了正殿, 景觀就變樣, 不再是規整的方塊,而是月洞門環環嵌套,走也走不完的舞榭歌台。
他一手摁住搖搖欲墜的帽子, 一手舉著令牌, 每臨近一道守衛森嚴的院落,便高喊‘讓路讓路’。那塊令牌巴掌大, 火焰形, 當中刻著一個灑金粉的‘玉’字, 攔門的兵卒也好、內侍也好,遠遠瞧見令牌, 立時退開三步以外,不敢阻攔。
跟著七寶的腳步,燈燭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 不過片刻功夫, 已是處處輝煌,恍如白晝。
亮堂堂的花花世界溫暖氣派, 把幽暗的人間阻斷在外。
鹹宜女兒的滿月宴, 因太夫人病了, 長寧公主要侍疾,隻得楊玉操辦,地點就設在壽王府的臨淵閣。
是夜,金玉滿堂,冠蓋如雲。
上至郯王、忠王、永王、整個宰相班底、炙手可熱的長安令韋堅,裴太師夫人和裴禛母子;下至本職鑽營的宗正寺少卿陳碧成,還有正在尋摸出頭之機的小吏,譬如前花鳥使長史王洛卿,無不樂顛顛前來捧場。
客人們不管多大的來頭,行至二門通通下轎,跟在內侍身後順道徐行。韋堅夫婦恰與陳碧成撞個正著,寒暄著繞過影壁,抬頭便見一派天然江南風景。
春意雖遠,枝頭卻已有點點新綠,盈盈翠色令人心曠神怡,更兼白牆黑瓦,簷頭飛翹,石拱橋下一道清波脈脈。往深裏走,荷葉依傍小軒窗,還有荼靡架、紫藤結的秋千……
陳碧成慨歎。
“到底是壽王府啊,聽聞寧王從前便鍾愛江南景致。”
韋堅與薑氏但笑不語,待踏進臨淵閣,卻是驚詫駐足,唏噓有聲。
原來,為彌補寒冬臘月景致有限的遺憾,這間殿宇一反白壁紅柱的配色,在牆壁、梁柱上抹了一層淡黃的底色,再繪出勾連回環的紫藤枝蔓和花朵,剛巧與室外院落中真正的藤蘿架相呼應,又從頂棚垂下三十多盞兩尺高的大宮燈,再把五彩繽紛的綢緞花鳥紮在燈上,營造出一種置身花園的錯覺。
鶯歌燕舞之中,原本走在韋堅身後的郯王妃披掛著全副行頭,金光閃閃的搶步站在當中,笑向楊玉招呼。
“弟妹的主意真是巧,這樣蓋房子,我從沒見過,又暖和又安適,還不悶氣。多早晚兒我也蓋這麽一座室內的戲台才好。”
她大手一揮,硬扭著嗓子嬌滴滴問郯王意見。
“咱們家地方大,兒孫多,要蓋就蓋個兩倍大的,殿下覺著呢?”
自打聖人在殿上公然誇讚郯王‘粗中有細’,又要帶他拜祭貞順皇後,京裏的風向就有些變味兒了。雖然拖了一個多月尚未成行,郯王妃的母家已經忙不迭打出了‘未來國丈’的招牌。
今日壽王府設宴,郯王妃自謂絕不能輸陣,不光踩著飯點兒最後一個到場,而且一來就懟上了楊玉。
她尖利的嗓音頓時吸引住全場目光。
郯王無奈至極,向壽王投去一個‘這傻婆娘’的歉意眼神,卻如投石入海,沒換來半點回應。
“大嫂誇錯人了。”楊玉笑。
多半為了順應李瑁的喜好,楊玉的打扮越來越呈現出一種微妙的熟女風姿,把少女才有的稚嫩鮮潤,近乎於半透明的瑩白膚色,用偏橘色的唇彩和赭色底妝,轉化成紮實的乳白。著裝上也摒棄了年輕女孩喜愛的活潑的紅綠間色,或是明豔飽滿的燦藍、明黃,更多使用嫵媚的嫣紅柳綠。
今日的楊玉,望之不似十六七歲的青蔥少女,更像二十出頭的深宅少婦,這一笑慢條斯理,暖融融燈火下翹起的唇尖,勾得人微微失神。
她不慌不忙,把躲在她身後的少女推出來。
郯王妃一打量,此人穿了一身時髦的胡服男裝,銀邊純白斜襟窄袖錦袍上勒起玉帶,腳踏白靴,身段伶俐,巴掌大的小臉嫵媚靈動,卻是有點兒眼熟。
“得虧三哥把杜娘子借我使喚幾天,才有今日宴席,待會兒唱起歌來大嫂子就知道妙處了。這青磚底下藏著九口大水缸,排成雁形,才便於擴音,能讓歌姬嗓音更加高亢敞亮。大嫂子要真喜歡,隻管照著這個樣式來,匠人都是現成的,回頭我囑咐他們。”
“呃……杜娘子?”郯王妃想了一瞬。
郯王恍然大悟地拍拍額頭,“對對,去歲才選進來的,杜娘子。”
他樂嗬嗬地左右張望,愕然瞧見李璵夫婦已經入席,正隔著一張圓台與韋堅談笑,頓覺場麵有點複雜。杜若行禮如儀,郯王妃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還想再刻薄兩句,被郯王大包大攬的卷走了。
不多時賓客紛紛落座,舞姬粉墨登場。
觥籌交錯之間,人人都興致高昂,頻頻碰杯,獨有坐在最上首的鹹宜公主臉色越來越灰敗無力。因剛出月子,鹹宜的身形尚未恢複,特地穿了一件豔紅膨脹的齊胸襦裙,藏住底下腰身。
杜若陪在楊玉身邊低聲道,“公主怎麽了?楊家敢嫌棄她生女兒不成?”
楊玉儀態萬方地對四麵含笑致意,舉起袖子擋了嘴,側頭唾了一口。
“楊家,借他們八個膽子也不敢對公主說三道四。”
“那……”
杜若才要說話,七寶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滿頭大汗衝進了臨淵閣。
他個子矮小,腿短,跑的急了,活像個球,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繞過賓客撲騰一聲跪倒在楊玉麵前,話還沒說囫圇,攪動起的動靜已經不小。
“稟,稟王妃!聖人來了!這功夫該在門前下馬了!您快預備上吧!”
——咣當!
郯王的衣袖帶翻了酒杯,如同劃出醒目的休止符。
和諧的樂聲戛然而止,舞女歌姬都才到長安不久,沒見識過帝王氣魄,一個個驚得花容失色。
“——聖人?!”
“接駕接駕。”
“啊?聖人怎麽會來,這時候宮門都該下鑰了!”
“哎呀,我這儀容不整的,如何麵聖?”
滿席賓客亂作一團。
鹹宜直發怵,慌亂無措地看了一眼李瑁,隻見他鎮定自若的站起來,大聲道,“聖人來瞧外孫女兒,諸位有什麽好慌的?今日在場,皆是我李家的親眷故舊。既不在宮裏,何談殿前失儀?”
李林甫亦點頭,“是呢,既是家宴,先添一張桌子要緊。”
有他們兩個定心丸在,楊玉也鎮定下來,可是她記得聖人對她這個兒媳不大滿意,便吩咐幾句調整座位,另置桌椅碗碟的話,匆匆向李瑁耳語一番,便帶著七寶往後頭更衣。
楊玉才剛走出內室,五兒已經帶著十七八個錦衣披甲,手持刀槍的羽林軍將房間團團圍住。
眾人慌忙呼啦啦整衣離席跪倒。
有幾個廢太子披甲上殿那日在場的文官,嚇得上牙打下牙,暗惱時運不濟,又撞上槍口兒。
杜若躲在李璵身後,不敢直視刀刃冰冷的銀光,隻敢打量領頭那個雄赳赳的武將,見他眉毛胡子連成片,整張麵孔遮住過半,吹胡子瞪眼好不神氣。
李璵回頭喝她,“把頭低下!”
片刻功夫,高力士打頭陣,李隆基翩翩而至,綴後還有一二十個打扇子提燈籠的儀仗隊。
品級最高的裴耀卿忙帶頭山呼萬歲。
臣屬們還好,與聖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姿態都比較自然。
諸位皇子、王妃就不一樣了,廢太子屍骨未寒,這時節見聖人,直好比見活閻王。郯王、忠王等無不抖衣而顫,郯王妃更是癱軟成一灘爛泥,獨李瑁腰背挺得筆直,卻是冷臉不言。
鹹宜膝行越眾而出,嬌聲問。
“聖人是來看外孫女的嗎?”
李隆基微微頷首,卻沒說話,徐徐環顧在場眾人。
氣氛陡然緊繃,靜默之中唯有各人慌張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光潔平整的金磚地上,數十人直挺挺跪在李隆基麵前,他被拉長的身影在明如白晝的光線底下顯得格外幽深可怕。
鹹宜抬頭看向李隆基居高臨下冷寂如冰封的麵孔,聽他狐疑地問,“諸位相爺都在啊……”
鹹宜忙道,“啊,各位叔叔伯伯們來瞧瞧我,還有孩兒。”
李林甫是宗室子,鹹宜當叫他堂叔;楊慎矜是弘農楊氏現任郡公,很該到場賀喜,雖然當初楊洄成婚時他不曾露麵;至於裴耀卿,乃是裴禛的本家叔伯,跟著武琴熏來瞧瞧鹹宜,也算說得過去。
明麵兒上看是這樣,至於私底下——
李隆基沉吟片刻,頗不以為然的嗤笑出聲,轉頭瞧著李林甫問。
“那日朕托李相去瞧瞧阿琮,不知過後還有哪位愛卿去過?”
“這……”
被點到名的李林甫不得不站了出來,卻是滿臉為難,半晌沒說出底下的話。
“不會一個都沒有吧?”
李隆基故作訝異。
“朕還以為大夥兒都挺有眼力見兒的呢。”
滿朝顯貴,獨李林甫是才提拔的新官兒,哪敢多說一個字。他謹慎地盤算局麵,抬眼瞧了瞧聖人好整以暇的姿態,知道這根鞭子並不是抽在他身上的,便小心的退至三步之外。
郯王老實的撓撓頭皮。
“李相那回來,拉著兒臣的手說了好一會子話。兒臣本來也沒什麽大症候,三五天功夫就能下地了。”
“就是啊。”
郯王妃奮勇爭先,陰陽怪氣地找補了一句,“大郎哪敢勞動郎官們奔走?好些國家大事等著他們料理呢。”
“事情要緊,你的身子更要緊。”李隆基慢吞吞道。
郯王張口結舌,沒出聲。
“你瞧他們一個個的,成天忙什麽正經事兒了?吃酒唱曲兒都趕著來。”
縱然老成如裴耀卿和楊慎矜,也萬沒想到九五之尊能如此自然而然的說出誅心之語,頓時覺得臉皮被人抽的疼。
郯王勉強笑了笑,“聖人上座吧,不然大家都不敢動彈了。”
“嗯。”
李隆基應了一聲,舉步往上首坐了,“都起來吧。”
眾人窸窸窣窣整衣歸座,鹹宜愣怔著沒動彈,李隆基沒了耐心。
“磨蹭什麽?朕瞧瞧阿瑁新練的班子怎麽樣。”
李林甫心裏一顫,深深吸了口氣。
鹹宜公主這個月子坐的很不安穩,進宮兩趟,卻不曾見著聖人。一回是往梨園去了,另一回,聽說正在跟宮人撒脾氣。
至於壽王,對聖人從來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是誰告訴聖人,壽王新買了舞姬組了樂班呢?
樂聲再次奏響,舞姬滿麵堆笑,飛快地做著胡璿,將華麗裙擺支撐成豔麗的大花,然後穩穩伏在地麵,兩條凝脂般白膩光溜的臂膀貼在金磚上,分外醒目。
可她沒能聽到轟然而起的誇讚,更準確的說,根本就沒幾個人在看她。
幾十道目光都交織在李隆基身上,盯著他舉起筷子在每盤菜肴上點了一遍,卻什麽都沒夾起來。
鹹宜緊張地瞪了一眼楊洄,抬眼討好地笑。
“今日的酒還行,是韋九郎釀的,叫‘真顏’。聖人嚐過嗎?就是韋郎官家的九郎,連李白都拿金龜換他釀的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