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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清江畔,三

  太夫人怔了怔, 不覺收了臉上怒色。


  “然而你還年輕,這就撒手做個佛爺太太,我也替你不值得。你果真愛慕他, 自去與妾侍爭長短, 休言正妻禮數,反縛手縛腳。隻是他值不值得你如此用心?我看李璵慣會賺女人便宜。”


  英芙才心動,聽到後頭半句又茫然。


  “二嫂, 你到底是說……”


  “你的真心你的情誼, 不姓韋, 不礙著家裏的事兒。”


  臣屬直呼親王姓名極為無禮,且她話裏意思也不符合貴女教養,太夫人不滿地瞪了薑氏一眼。可英芙卻覺得, 這才是真心疼惜她的長輩。至於太夫人, 有六郎在手,早已把她當做可有可無。


  英芙灰心喪氣地嗯了聲, 薑氏挺直了腰身。


  “你不用慌, 阿娘才放了林娘子恩賞, 允她挑選田畝土地,搬出去另住了。”


  林娘子便是韋水芸的生母, 人謹小慎微,可是太能生育,養下兩兒兩女, 直與太夫人比肩, 在妾侍中就顯得過於紮眼。因此,直到水芸出閣, 林娘子都在太夫人跟前站班服侍。


  要說滿府裏太夫人看誰最不順眼, 那便是林娘子。


  可是偏偏, 就她生的水芸是庶女裏挑頭份兒的機靈、能來事兒,嫁的最好。


  太夫人竟肯為了安撫八郎、九郎,準林娘子單立門戶享清福?


  英芙決不相信。


  薑氏笑,“即便有人攛掇林娘子記恨你,你二哥也要與他們好好分說。再者,你也要做點事。”


  英芙沉吟,“二嫂是說水芝吧?”


  “林娘子眼界淺,水芝跟著她恐要生事。我與你二哥商量,不如讓水芝搬去忠王府,跟著你學些眉高眼低,交際進退。”薑氏一筆帶過英芙的擔憂,“此節已商量過忠王,他再沒有二話的。”


  英芙徐徐籲出濁氣,大感身後有靠山的暢快,再轉念一想,明白這便是舍母奪子了。把水芝拘在身邊,一來叫她明白英芙難處,不與韋家離心;二來如能嫁親王,韋家更添助益;三來,八郎、九郎就算心有怨懟,顧慮水芝的前程,總該冷靜些。


  這樣幹脆利落一針見血的手段,斷斷不是太夫人所為。


  英芙心服口服,自此完全倒向薑氏。


  太夫人點頭。


  “我老啦,往後的事,你跟你二嫂商量著辦。有不明白的,委屈的,就想想你大姐當年,好端端的閨中女兒,為何去嫁薛王那半老頭子做填房?你大哥又為什麽二十三歲就被活活打死,血濺五步之內,聖人眼皮子都沒動一動。”


  青芙出嫁時英芙才七八歲大,眼見她鳳冠霞帔,榮耀顯貴,以為婚事結得極好,又以為太夫人不到油盡燈枯絕不會向薑氏低頭,如今兩樣都出乎意料之外,頓時好一陣怔忪,待回過神來,不由得興高采烈起來。


  有薑氏在,她何愁往後的日子不好過?

  英芙吃完薑氏的壽酒,與青芙、韋堅依依惜別,便牽著水芝踏上馬車。


  車外風急雨驟,十二歲的小女孩兩手緊緊攥住氈墊,咬著唇不出聲。


  英芙打量她。


  竹簾半卷,雨天深灰的光線打著她半邊麵頰,給她柔婉的眉目塗上一抹沉冷凝重的孤寂。她人小,身架子單薄,鴉青羽緞鬥篷沉甸甸壓在身上,隻見衣服不見人,後肩兩塊珍珠拚的巴掌大白牡丹,袖子也拚了純白花樣。


  黑白分明的配色,連上她緊緊斂著肩的姿態,活像寒風裏的大喜鵲縮著羽翼。


  這麽好的材料,太夫人手裏漏不出來,多半還是薑氏會做人。隻可惜,好端端一份兒雍容富貴,被她穿成了勉強禦寒。


  ——也是可憐。


  這一去,等閑難見林娘子和兩個哥哥了,照他們看來,就是闔家團圓硬生生拆散。倘若是水芸還好些,人活泛,容易適應新環境。


  想起水芸,英芙明白過來:這身衣裳是水芝給姐姐穿孝呢!

  太夫人說當初如果她與水芸易地而處,今日恐怕不是這個結局。


  這話英芙來去尋摸了幾遍:水芸驕橫善妒,打壓得鄂王府寸草不生,竟是對的嗎?至於她,前有張秋微,後有杜若,比水芸的處境艱難到哪裏去,太夫人竟通通不體諒。


  英芙越想越不忿,茶盞重重頓在剔紅牡丹矮幾上,砰地一響,濺出幾滴水珠。


  水芝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抬起臉,亮出水色氤氳的唇瓣。


  英芙眼底頓時添了驚豔之色。


  真沒想到,韋家也有如此出眾的女孩子,比不得楊玉,但跟杜若較一較高下還是成的。林娘子的容色並不出眾,圓圓臉,圓圓眼睛,短而精巧的下巴陡然收住,拚成個清甜乖巧的小家碧玉。


  可這樣貌遺傳到孩子身上,竟轉了個彎兒。


  水芸臉小,眼睛更大,五官濃麗的擠在一堆,配上生動的神情,有種小狐狸的淺薄機靈勁兒。水芝又大不一樣,大眼睛霧蒙蒙水汪汪的,唇色濕潤欲滴,含著一股子嬌怯。


  世家貴女難得有逆來順受的姿態,倘若水芝進過韋氏族學,這副做派是會被嬤嬤們糾正掉的。可是太夫人小氣,沒讓她上學,反保住了天然一段風流。


  要不是薑氏點了她出來,恐怕這副好材料就埋沒在太夫人手上了。


  水芝顫巍巍地哆嗦著唇,欠身道,“六姐姐安好。”


  雨濃立時打斷她。


  “王妃麵前,時時處處要記得禮儀。雖是自家姐妹,稱呼一概錯不得的。”


  “是。王妃安好。”


  英芙和煦地笑了。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從前十六娘在我跟前嬉笑玩鬧,你也要那樣才好。”


  提起水芸,水芝明顯愣了愣,立時湧出兩顆淚珠,也不敢抹,小心凝在眼裏,抽著鼻子俯身下去。


  “我,我事事都聽王妃的安頓,絕不敢給王妃惹了岔子。”


  聽著是個懦弱安靜的性子,英芙有點放心,又有點失望。


  “林娘子很好,你卻不能處處學她。官家出身的女孩兒,往後要頂門立戶,與兄弟姊妹互為援手。以後你傍著我住,為人處世有什麽不明白的,隻管問我。”


  樂水居。


  上元節過去不久,興慶宮前巨大的燈樓尚未拆除,聖人沒有歡慶的心情,可新貴們有。近在咫尺的壽王府,一坊之隔的韋堅府,都在日以繼夜的大辦宴席。


  照前幾天楊玉傳來的話說,壽王是鐵了心的要荒唐,嫌太常寺音聲人行事過於規矩,竟從洛陽收羅了近百名舞女助興。單是做裙子的銀錢,就每日流水樣的往外淌。夜裏遠遠聽著,絲竹飄蕩,有一聲沒一聲的遞過來,全是節奏歡快適合旋轉跳躍的樂曲。


  相比之下,忠王府真是沉默安穩,龜縮一角,仿佛與儲位毫無關聯,李璵望住杜若,嘴角依稀笑意漸漸沒了去。


  杜若全然不在意他的反應,起身湊到李璵跟前,如奴婢般雙膝跪地,兩手交叉置於身前,將額頭輕輕貼在手背上。


  李璵有些難以置信,遲遲道。


  “二娘還是不信本王。”


  “殿下情意拳拳,誠摯真切,妾怎舍得不信?可殿下不僅是妾的良人,還會是大唐的儲君,”


  杜若低低歎息,“……是天下的主君。妾要侍奉殿下,當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決絕。”


  杜若平常與人閑話,講的是是甜蜜又脆生生的長安官話,可是當她說正經事時,糖水就凝結成了冰,幹燥,平靜,詞匯少而精確。


  ——主,君。


  李璵在嘴裏咀嚼,把這兩個字的好滋味榨出來慢慢咽下。


  外麵疾風厲厲,放眼望去,光影斑駁的暗夜裏,宮燈憧憧,宮宇深深,他人站在樂水居,心神已遊蕩回了大明宮。


  二十四年前的唐隆元年,二十七歲的臨淄王李隆基聯合太平公主,率軍數千人衝進淩煙閣,一舉誅殺了韋後和太平公主。李隆基少年激昂,披掛重甲登上玄武門,向百姓兵卒曆數韋後的種種倒行逆施,號召全城清理韋家的親屬徒黨。


  一時之間,長安城裏亂作一團。


  先是韋後的堂弟,出身‘駙馬房’的宰相韋溫被斬首於東市之北,然後是韋後的寵臣,中書令宗楚客在通化門被兵士認出,亂刀砍死。至於馬秦客、楊均、葉靜能等擁護韋後的臣子,無不被梟首示眾,韋後本人亦暴屍街頭。


  韋家人口繁盛,孳息眾多,姻親裙帶遍布大江南北,真要清理起來,就連李姓宗室也要刮骨自清,更何況其他世家?

  自然有人想看看苗頭再說。


  可是李隆基的心思又細又狠,沒打算放過任何人,竟下令將各處城門及所有宮門關閉,然後派遣萬騎兵挨家挨戶搜捕。


  群情激憤之下,事態逐漸失控,兵卒不光闖進杜家、楊家、薛家、竇家等世家盤問韋姓女眷,更在城外杜陵肆意燒殺。杜家與韋家累世聚居,受牽連而死者三五十人。


  從這一天起,李隆基‘殺神’之名不脛而走,令天下怯怯。


  汴王李邕的妻子是韋後的妹妹,禦史大夫竇從一的妻子是韋後的侄女。重壓之下,他們兩人不約而同砍下妻子首級進獻,以求自保。當時的左相韋巨源已經八十歲了,並非‘駙馬房’子弟,可是官職太高,引人注目,竟也有人漏夜在他家門口縱火敲鑼,高聲恐嚇。


  家人求他外逃避禍,韋相一口拒絕。


  “國難當頭,家難亦當頭。我走了,韋家十七房數萬人口豈不是一起蒙羞?”


  他走上大街,立時被亂兵所殺。


  京中高門無不閉門思過,深恐招來注目,獨楊太夫人逆潮流而動,竟在這個血流成河的節骨眼兒上,把楊瑩娘送到了李隆基府中。


  在外殺紅了眼的李隆基哪裏會在意小節,隨意寵幸便忘在腦後。


  過不多久,寧王李成器堅決辭讓儲君之位,李隆基正式被冊立為太子,舉家遷入東宮。


  “若兒,你是這世上第一個叫我主君的人。”


  李璵分腿而立,將右手背在身後,散淡而舒展地伸出左手,勾勾手指,做了個仿佛是免禮的動作。


  杜若堅持再行三跪九叩大禮,柔軟舒展的身段像柳枝在春風中翩翩起舞,優美而遵循曲樂韻律。


  “妾期待有日與殿下踏遍大江南北,親眼目睹長河落日之圓,大漠炊煙嫋嫋,萬民生機勃勃,四方來朝不斷。殿下莫叫妾等太久。”


  “我答應你,如有那日,杜家將躋身我朝第一流世家,思晦以四品終老,他的兒孫出任地方郡守,旁支尚公主為妻。”


  ——四品終老?

  李唐的一品、二品皆為虛置,三品便是人臣之極。跟隨他,杜家前景果然十分美妙,杜若在心中讚歎了一番,從容道謝。


  “殿下支付酬勞向來大方。”


  兩人議定此節,彼此相顧而笑。


  杜若施施然起身,就在方才李璵坐過的繡墩上坐穩。


  她的長發隨便盤成墮馬髻,歪歪墜在肩頭,身上玫瑰紅衣衫的領子誇大鬆散,露出一小片細巧圓潤的頸窩。房中燭火搖蕩,令人難以分辨她的皮膚和搖搖欲墜的白玉簪子哪個更瑩潤白皙。李璵倉促移開了視線。


  杜若不知道他心猿意馬,認真道,“妾有疑問。”


  “但問無妨。”


  李璵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略覺難耐,細品了品熏香成分,卻並無異樣,不由得暗自狐疑。


  “即便太子寵妾廢妻,難堪大任,即便他久有不軌怨懟之心,怎會隻帶著一兩百人就闖進龍池殿?妾記得師傅說過,當年聖人殺韋皇後,調動足足六千兵馬。而且聖人身邊的高力士、李仙鳧、葛福順,都是將帥之才,可以一抵百,才能成功舉事。太子怎會如此愚蠢?”


  “杜師爺慧眼如炬啊。”


  李璵抱臂而立,滿眼皆是調侃。


  “二哥要是不蠢,怎會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


  “……”


  杜若眨了眨眼,心底起了層寒意,這話實在涼薄,那好歹是他的二哥。


  “二哥披甲上殿之事疑點重重。銅礦鐵礦皆為朝廷所有,嚴加管製,誰替他采買,誰冶煉鍛造,誰把東西送進長安?事發之前又藏在何處?太子院不過就那麽巴掌大的地方,且在興慶宮內,長史竟不知道?阿翁竟未發覺?又譬如,倘若二哥殿上所言屬實,又是誰告訴他聖人有危險,需他入宮勤王?”


  杜若登時無言以對,李璵的思慮較她還是周密多了。


  “樁樁件件都值得細細查訪,可是聖人卻在一日之內將涉事之人全部斬殺,分明不欲審問出個究竟。”


  “是……”


  杜若深深吸了口氣,“就好像,聖人心底已有答案,卻比誰都怕被坐實似的。”


  “孺子可教。”李璵讚許地點頭。


  “那,那就是惠妃了?”


  杜若凝著眉目細細思量,“也不對。聖人以皇後之禮將她下葬,卻並沒有要求宗室服母喪。妾原本以為,所謂皇後之禮,是為安撫朝野。”


  李璵循循善誘,啟發性地問。


  “你再想深一層呢?”


  夜風寒涼,從龍首原奔襲而來,縱然屋裏點著三四個大銅鼎,燒著熱騰騰的銀炭,杜若還是覺得後頸處小風嗖嗖。屍身半腐的太子從無邊黑暗裏探出冰冷手爪,茫然地在虛空裏揮抓,卻是打撈不到真相。


  太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誰給了他致命一刀吧?

  杜若環臂攬住肩頭,抬眼瞧著李璵清朗的眉目。


  “你……殿下……”


  “知道怕了?”


  李璵笑著抬手提了提她耳畔明珠,那是一串三顆由小到大垂下來的珍珠墜子,一碰就叮叮輕響。


  “聖人如果沒有審問過二哥,就會和你我一樣,對實情充滿揣測,一會兒懷疑這個,一會兒懷疑那個,哼……那可難捱的很。”


  李璵一想到李隆基這幾個月的寢食難安,就感到心滿意足,話音裏明顯透出一絲嘲諷。


  “不過惠妃已經死了,他懷疑大哥或者我會更多些。”


  “啊……”


  杜若掩口輕呼,“那妾那番話說的,不就成了成心栽贓嗎?”


  李璵搖頭,笑意異常冰冷。


  “不,幸虧有你。他才會認為我被逼上絕路急於撇清,你替我表現出了對他的恐懼,正是他最想看到的。”


  杜若無法出聲。


  為什麽他對聖人懷著這樣複雜而仇恨的情緒?


  是因為他的生母楊氏不得寵嗎?

  “正因為惠妃死了,即便二哥他們死的這麽冤枉,他還會再找別人算賬。若兒,你可知道聖人的綽號?”


  “……殺神。”


  杜若莫名啞了,幹癟的兩個字從嗓子眼兒擠出來,咣當落地,砸出一個坑。


  這是她頭一回這麽想:其實她和聖人之間,也算有血海深仇。


  從前韋氏講起那段舊事,她不能把聖人放進芸芸眾生中加以看待,隻是怕,卻不敢恨。可是有了李璵這層關係,她忽然發現,聖人也不過是個人罷了,還是個特別自負、偏激、殘酷,但是厲害的人。


  “他還沒有殺夠呢,他這柄刀,可好用的很。”


  杜若艱難的咽下唾沫,微帶戰栗的目光從李璵身上挪到自己手上,翻了翻巴掌,翻來覆去的看著,漸漸浮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現在她懂了,李璵從來就沒有把太子,或是郯王、壽王當做對手,他真正瞄準的,是聖人李隆基。


  “如果有個人背著惠妃坑害二哥,間接奪了惠妃性命,你說他會怎麽樣?”


  “……會索命吧。”


  李璵聽了,笑意晏晏的臉上像退潮似的,散去桃花春色,浮凸出一種沉穩、清晰,但是冷酷的神情。


  誌在必得的,不計代價的。


  他緊了緊眉,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杜若心裏穩穩當當的。


  就是這個,張秋微曾經看見過,而英芙肯定沒有見過的,李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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