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簾,二
轉眼半月倏忽而過, 杜若臉上身上各處傷口俱已好的七七八八,恰好初六,便又來向英芙請安。
兩人坐在窗下飲茶閑話多時, 談及太子的車馬衝撞了壽王妃, 雙方在朱雀大街上叫罵吵嚷,阻道長達半個時辰,惹得民怨陣陣, 禦史們上躥下跳。
杜若奇道, “這……太子竟肯善罷甘休?”
英芙苦笑, 凝視著杜若茫然無知的麵孔,神情嚴肅起來。
“京裏的風向已是變了。你仔細想想這些日子,王爺可是跟從前不大一樣了?唉, 若兒, 咱們這種人家兒,單謀劃那些個內宅瑣事是不成的, 你也該多看看外頭的風雨, 不要一味的哄著王爺高興就完了。”
杜若心裏咯噔一聲, 知道這是前番李璵所說之事開始發酵了。
平心而論,這種事她是不夠資格與聞的。
李璵最多把需要她出力的部分拿出來分享。而以英芙的沉不住氣, 恐怕謹慎的李璵也不會與她推敲全局。
——那可真是寂寞啊。
杜若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呆呆望住英芙。
“如今這局麵,哪裏是太子不肯善罷甘休呢?咬住不放的可是壽王, 是他身後的惠妃。”
英芙頓了頓。
“君臣有別, 胳膊怎麽擰得過大腿呢?子佩也是命途坎坷,頭先還——”
杜若忙道, “前番楊良娣說,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數。”
“太子的性子何等沉穩, 哪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與壽王爭義氣?此事分明是子佩不顧大局,在背後搗鬼,專門立威風給人看呢。”
英芙說著刮了杜若兩眼,忽然笑道,“不過,如不能挑唆著郎主行些出格之事,怎麽算得寵妾呢?”
杜若知道上回的事絕瞞不過英芙去,便是長風、合穀嘴嚴,必有旁人通風報信嚼舌根子,因此早預備好了說辭,當下作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來,眼巴巴望著英芙,顫聲求告。
“妾也未曾想到,王爺麵冷心熱,竟會如此。”
李璵慣常風流浪蕩,縱然英芙受過他冷語,又見過上回兩人當麵爭執,卻總以為他私下待杜若不同,這會子聽見‘麵冷’二字,倒高興起來。
杜若擦拭額上冷汗,苦著臉假意抱怨,慢慢與她兜圈子。
“王爺難伺候處,妾也實在……實在不敢多說。”
她瞧一眼英芙,為難道。
“王妃必是深知的。王爺的寢具、衣裳、鞋襪,俱是用了三五回便棄置不要,妾在娘家儉省慣了,偶然疏忽,便遭王爺叱罵。”
英芙初嫁時住過仁山殿,隻是新人麵嫩,事事由著鈴蘭、翠羽等人處置,未好意思伸手料理李璵貼身衣食,竟未發覺他異於常人的麻煩。
待有孕後搬去觀山堂,後又搬到明月院,再未朝夕相處。至於李杜兩人相處情狀,她雖然有心刺探,無奈海桐提防嚴實,蕉葉也不知底細。
此刻聽杜若說來,英芙便握著嘴笑,“正是呢,我也瞧不慣他那般奢靡。”
杜若眼角一跳,頓時明白英芙從前當著人的麵不過是逞強而已,於李璵真正矯情別扭的潔癖一節,竟是一無所知!
一時之間她也分辨不出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滋味,隻順著話頭道,“王爺恨妾小家子氣,可這眼界心胸,難道容易更改麽?”
英芙這一生人,最最在意的便是‘地位’二字。
從前少女時便為含光法師區區兩三句話點撥挑逗,為求‘母儀天下’四個字,執意取中後宅姬妾眾多的李璵,而舍棄年貌相當的鄂王李瑤。
如今與李璵夫妻恩情淡薄,越發臥榻之側容不得他人酣睡。
杜若察言觀色,有意拿身份眼界說話,英芙最是愛聽,喜滋滋道,“你也不必處處小心。想來滿府裏挑來挑去,總還是你最入眼罷了。”
兩人說的入巷,忽聞嬰兒啼哭之聲,便有兩個中年仆婦匆匆跑進隔壁房間,然後哭聲漸漸止歇。
英芙穩坐不動,反是杜若目光流連。
英芙笑道,“二娘心疼孩子。”
杜若見她神色舒展,便也笑道,“王妃產後恢複的快,望之不似人母。”
英芙但笑不語,一時放了她出來。
杜若在院中站了片刻,感慨來一趟明月院便似囚犯過堂一般辛苦,又見風驟出來招了雨濃進屋。她忽然想起個多月來,每逢自己來時,總不見雨濃在跟前,轉念又想起自六郎落地,明月院中美貌婢女裁減許多,婆子嬤嬤倒添了不少,不禁啞然失笑。
連鈴蘭、翠羽那樣能幹利落的丫頭都被李璵嫌棄,這些人貼身服侍自然更不滿意了。可惜英芙與李璵做了這麽久夫妻,當真是不明白他為人。
一時主仆倆回了樂水居,鈴蘭進來回話。
“王爺身邊新添的內侍果兒求見娘子。”
杜若大喜,忙命喚了進來,便見果兒穿著翠綠袍衫,頭上戴著高山冠,腰裏別了銅帶,腳下踩著大紅鳥皮靴,一瘸一拐走來。
他從頭到腳煥然一新,臉色雖還有些蒼白,卻難掩誌得意滿之色。杜若自然明白原委,便含笑讓座。
“恭喜中貴人高升,快請坐。”
果兒拱手回了禮,將眼往兩邊一溜,半笑不笑地。
“杜娘子這兒規矩好大。”
杜若還未發話,鈴蘭心頭一凜,也不知怎的,竟就低頭避了出去。
杜若端起茶碗吹了吹。
“中貴人才是後來居上,威風凜凜呢。”
自打杜若住了樂水居,向來就連長生來了,鈴蘭也不至於如此,可見如今果兒在李璵跟前得用,竟還越過長生去。
他有意當麵賣弄,杜若如何不懂。
可她也是有氣性的人,上回揭破了果兒的底細,他不僅不俯首稱臣,反而生出玉石俱焚的狠勁兒,就惹得她另眼相看了。兩人麵麵相對各不相讓,互相凝目瞪視,場麵靜謐的好像兩頭牛在頂角。
海桐無奈,拿腳直踢杜若的椅子,卻是投石入海毫無反應。
末了還是杜若先開口。
“是我有求於人,還請中貴人指點。”
果兒久在各地搜羅美女,各色女郎也見過不少,杜若年紀雖小,卻有幾分叫人看不穿摸不透的城府,譬如眼下她嘴上示弱,分明心裏並沒有退讓半點。
果兒隻得拍了拍大腿,裝模作樣地恭聲道,“奴婢一待這腿能走路了,頭一趟便去了延壽坊。”
“如何?”
果兒斜乜了她一眼,滿臉五彩繽紛地歎了口氣。
“杜娘子想來還不知道。貴姐夫,原金吾衛八品雜官柳績,上月已被格去職務,永不錄用!”
杜若大驚失色,差點跌了茶碗。
“還沒說完呢。”
果兒擺擺手,“如今他日日在東西兩市流連,騷擾商戶,甚至威嚇勒索。眼下嘛,金吾衛想是還顧念著舊日兄弟情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他索要的多了,商戶如何能忍?如果長此以往,必要犯了眾怒了。”
“怎就至於此!”
杜若不去理他挑釁,詫異地瞪視果兒,喃喃道,“不會吧?我離家還不足半年,姐夫怎麽就捅出這麽大的簍子?”
果兒臉色凝重,雙目炯炯有神,仔細觀察著杜若的反應。
“此事原委奴婢已親往金吾衛衙門裏問過了。”
“你——你就直接去了?”
杜若頓時急了。
果兒詫異,“奴婢當日不去問個清楚明白,今日如何向杜娘子回話呢?”
他翻起眼皮瞧了瞧杜若,見她急得雙目發紅,心下大感快慰,慢條斯理地拖延著腔調。
“哦——自然並不曾打出王爺招牌,隻說奴婢有個親眷在西市行商,與他起了衝突,問問底細。”
杜若鬆了一口氣。
“原來這柳績嘛,倒是個癡情種子,當初向杜家許諾百貫為聘,錢卻是從當鋪裏借的,一月一分利,按月滾動,成婚後不及三個月,便還不動了。”
“……什麽?”
杜若聽得雙目冒火,之前阿娘便猜測他是借了當了來備聘禮,可是一月一分利,按月滾動,比尋常高利貸還狠。
這種滾刀肉的錢如何花得?
沒想到柳績竟是這麽個糊塗東西!
杜若恨鐵不成鋼,手指捏著桌角暗暗用力。
果兒嘿嘿直笑,眯起眼睛,瀟灑地抬了抬代表品級的高山冠,感到一股微妙的揚眉吐氣。
“杜娘子不要動氣。若是沒見過杜娘子的好相貌,奴婢也當他是個傻的,男子漢大丈夫,見色起意尋常事,何至於為點兒豔福搞得狼狽不堪。”
他三番四次調侃杜若容色,海桐深恨他輕薄,踏前一步叉腰怒斥。
“你說話便說話,搭七搭八的幹什麽?”
果兒冷不防被她嚇了一跳,甩開袖子,皺眉道,“小阿姐,想是你久在王府,見的都是斯文人,怪話聽得少了。前有杜娘子飛上高枝,後有柳郎君為杜家娘子丟了前程,如今東宮裏傳的沸沸揚揚,說話可比奴婢難聽多了!”
杜若臉上一紅,側臉避開果兒的目光,將海桐拉到身後。
“杜家將妾獻入王府,得了實打實的好處,妾便活該受些非議。中貴人但說無妨。隻是如今呢,阿耶有什麽打算?”
她乖覺,果兒反倒氣悶,越發冷笑連連。
“聽聞八月份放貸的圍了柳宅,逼他賣房還債。杜郎官使了幾個家丁接元娘回家,對柳績卻是撒手不管。”
果兒抱著臂膀盯住杜若,居高臨下的眼神滿是揶揄,語氣陰沉古怪。
“如今延壽坊的四鄰左右都在講,杜郎官是瞧出柳績裝闊佬繃麵子,成心要叫元娘和離。”
‘和離’二字一出,杜若登時大怒,指著果兒喝道,“你胡說什麽?!”
果兒耐著性子打熬水磨功夫,好不容易激得她失了平日沉穩,終於出盡心頭惡氣,大感暢快,便站起來拱了拱手。
“杜娘子上回仗義援手,救了奴婢一條腿,奴婢自當報恩。這個差事,奴婢可算是了了?”
杜若心知他故意刁難,都是為了上次受到奚落心有不忿,今日有意找補臉麵,當下深深吸了幾口氣,忍耐道,“你辦事十分仔細。”
轉頭又吩咐海桐,“去拿兩封銀子來。”
樂水居因李璵格外照顧,月例銀子之外各樣名目的金銀極多,單是一封一封封好賞人的金銀瓜子便備了足足兩匣子,少說也有兩三百貫之數。
杜若不肯招搖,除打賞蕉葉、鈴蘭等人之外,從未動用,外頭的奴婢自然也不知道,這時候陡然拿出來,沉甸甸兩封,驚得果兒一時竟未敢接。
海桐奚落道,“幹什麽,還嫌少麽?”
果兒麵色略僵,酸溜溜道,“杜娘子出手果然大方,不是尋常姬妾可比。怎麽?是要借奴婢的嘴,叫王爺知道嗎?”
杜若心裏有數,笑了笑。
“這些並非封口銀子。中貴人在王爺身邊當差,自當事事以王爺為重,沒有為我本末倒置的道理。此番辛苦中貴人屈尊替我奔走,區區金銀,不足為謝。至於王爺跟前,中貴人要討賞說嘴,或是掩過此節,都自隨意。我這裏王爺不問,便是沒有這回事。”
果兒一怔,上下打量兩眼,倒有些服氣她行事大方。
杜若又淡淡道,“女孩兒家即便是嫁了人,名聲也極要緊。我自知堵不住悠悠之口,可是我阿姐待姐夫一片癡心,卻容不得你這般詆毀她。”
果兒捏了銀子在手,便也不再囉嗦,自告辭而去。
杜若得了家裏準信兒,一時找不到借口出府,唯有著急而已,顛顛的扯著袖子暗暗使勁。
海桐一徑勸個不止。
“老郎官雖然涼薄,總能護住元娘。更何況上回家裏得了宮闈局給的五百貫錢,若有心相幫大姑爺,伸伸手也就幫了。”
杜若歎道,“就怕阿耶不肯幫手,生生壞了阿姐的姻緣。”
海桐想到那日柳績情狀,惶惶然似無主幽魂,心知若是元娘尚在,柳績絕不至於落得窮途末路,狗急跳牆。
她暗自揣測隻怕二人已經和離,隻不好明言,唯有勉力道,“如今二娘子入了王府,果真鬧得不像樣,王爺麵上也不好看。但願老郎官瞧著這條,容讓大姑爺些。”
“姐夫那個脾氣!即便是阿耶肯幫手,說話但凡不入他的耳,便要翻臉。何況他待阿姐,本就不過爾爾,怎會稍微忍耐?”
海桐奇道,“咦,娘子怎知大姑爺脾氣如何,又怎知他待元娘不好?”
杜若一時語塞,煩惱地瞪了她一眼,隻不理會,蹙眉道,“姐夫若與阿耶相爭,阿姐夾在中間豈不為難。”
她越想越覺得此事難以了結,拘在燈前皺眉枯坐了半夜。
果兒離了樂水居,便收了麵上輕刺薄諷之色,整了整衣冠,自去仁山殿複命。
初秋時節,殿前黃沙微微揚起,捎帶幾片枯黃樹葉摩挲著兵士沉重的盔甲,四周靜謐似無人,大廳裏獨長生與翠羽兩人抱著胳膊值班。
見是他來,長生後退一步讓他上了樓。
李璵在二樓書房臨窗而坐,邊翻圖冊邊在紙上記著什麽。
許是自幼習武的緣故,便是隨意散座,他的身姿也極挺拔端正,目不斜視。陽光掠過綠色琉璃瓦傾瀉下來,在他的頭發上染出點點金色,勾勒出明銳飛揚的五官。
其實單論相貌,李璵算不上十分出色。
照果兒的眼光看,李璵俊美精致不及柳績,殺伐決斷的氣場亦不及聖人李隆基,可他難得的是生動,動靜之間蓬勃雀躍,英氣逼人,極能招徠眼目,叫人顧不得細看眉眼便已沉溺。
就這種令人欲罷不能的魅力而言,杜若與他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合該共演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