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簾,一
海桐冷不防他說出這麽一句來, 怔了怔,向杜若看去。
杜若放軟聲音。
“阿弟讀的是聖賢書,學的便是世間的大道理, 再錯不了的。我也不是要打聽, 不過白問一句。小王爺身邊自有宮女打點衣食,你的吃用小事誰來料理呢?”
思晦放下戒備,又有點歉疚, 揚起一雙與杜蘅頗相似濕漉漉的鳳眼。
“小王爺原指了個人照看我, 我覺得不好, 便換了一個。”
這話沒頭沒腦地,海桐麵露疑色,卻是不敢再貿然提問。
“——那, 如今這個服侍的好不好呢?”杜若問。
“師傅說, 樣樣都重規矩便是好的。”
思晦分明話裏有話,卻繞著圈子不肯直說, 隻怕事出有因。
杜若垂頭琢磨, 忽然想起大郎的年紀, 有些不著調的主母要捧殺庶子,隻怕已經開始安插貌美婢女了。
她微微蹙起眉, 探尋地看向思晦,果見他幾無痕跡地點了點頭。
杜若擔心的伸手牽住思晦的衣裳,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叫他明哲保身嗎?
恐怕做不到, 名目上也好, 實際上也好,伴讀就是半個奴婢, 要陪著大郎玩耍嬉鬧, 裝看不見是不可能的。而且思晦正在練習讀書騎射的關鍵年紀, 分心於內帷之中,懂了男女之事,無論如何不大好。
這一招殺人不用刀,卻不知道是英芙打壓大郎的齷齪手段,還是張孺人籠絡孩子的誘餌。
思晦已道,“小王爺性情極寬厚仁愛的,還請二姐放心。”
杜若難免心酸,難得思晦年紀雖小,待人接物已經有模有樣,置身於這般複雜的情境中,尚能持身自守,甚至隱隱向她提示關鍵。
杜若忽然大感欣慰,自覺並非獨自在王府奮鬥,身邊無論如何也有這兩三個人幫扶,不由得淚盈於睫。
李俶的事終究是輪不到她多管的,交代幾句日常,杜若隻得放思晦去了。
思晦離了忠王府回到杜宅,還是心事沉沉的,信步走到馬廄,見杜有鄰那匹‘踏花’獨個兒悶頭吃草。
他把兩手背在身後靠在門柱上,嘴裏含了根草稞子望天歎氣,就聽杜蘅在身後響亮地嘲弄。
“喲!瞧瞧誰回來了?怎不進屋,日日在外頭給人家做奴婢,好容易家來,好日子還不抓緊過?”
思晦轉身望著她懇切道,“阿姐實在不喜歡我去給小王爺做伴讀,那我尋個空兒,得罪了他,叫他攆回來就是了。”
又是得罪,又是攆人,這些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尋常。
杜蘅恨得兩眼發紅,賭氣道,“咱們家攏共三個人,就有兩個去伺候人家,人家瞧著咱們,一家門兒的自甘下賤!你二姐不要臉,我卻還顧著你的臉麵呢!我隻問你,真是這樣巴結來的前程,往後做了官,你見了他們家王爺,或是小王爺,膝蓋頭軟不軟?朝堂上,你辦的是國家的差事,還是他們爺倆的私人?!”
這話滾槍子兒似的說完,思晦才不過七八歲年紀,再好的涵養也受不住,頓時臉上一片青白,低低道,“阿姐,你何必三天兩頭戳人心腸?不論我是恩蔭出仕,或是科舉考中,朝堂上見了王爺能不下跪麽?江山是他們李家的江山,我除非離了大唐去投西域小國,不然還能繞的開?”
“我不管!我親手帶大的好兒郎,憑什麽叫她這樣糟踐!當初說的多麽好聽,舍了她一個,好給全家拚前程。這叫什麽前程?她在深宅大院裏享福,白把你墊進去伺候人!”
杜蘅哭哭啼啼拉住思晦的袖子,那上頭一隻仙鶴銜著朵靈芝急欲奔逃。
思晦噯了聲,抬起眼耐心解釋。
“阿姐,世人都是這般過的,為何我杜家就能獨樹一幟呢?你記得二姐從前那個手帕交,楊家的四娘子,她哥哥便是尚主的。你想,是他的日子難過,還是我給小王爺做伴讀難過?”
杜蘅恍然大悟,捶著胸口道,“她叫你去打公主的主意?我這陣子心裏已想著,打算見了你就問,才剛一打岔竟忘了。我告訴你,她那府裏,妾侍的山頭一個接一個,你別打量多清淨,當家主母是刻薄成性的,上回把我那樣任意欺辱,全為恨毒了她!你別往砧板上滾,沾上就甩不脫!”
“阿姐!”思晦為難的原地跺腳。
自從杜若四月出了門子,六月杜蘅出嫁,當月韋氏手上銀錢周轉過來,立時便為思晦延師授課,在家閉門苦讀。也是他聰慧過人,開蒙短短兩三個月功夫,已把《詩經》講完一遍,歪歪扭扭能寫幾筆字。
縱然杜有鄰少有才名,對這進度亦是驚訝讚歎,然而轉念一想,思晦年紀老大,接下來還要讀經史子集,要學禮樂射禦,好比千裏之行剛剛起步,較之長安高門子弟落後太多,不由得憂慮。
就在這時節,王爺身邊那個紅頭發的閹人忽然特特上門,講明要接思晦去給小王爺做伴讀,又說是杜若的意思,隻因王爺偏寵才答應她,仿佛極大恩賜一般。
杜有鄰心裏便打起小鼓。需知兒子不同於女兒,拿杜若去賭一把,輸了也就輸了,兒子這條路萬一走岔了,往後無從挽回。
至於思晦自己,在家聽了杜蘅萬千的埋怨,起初本是極不情願的,可是坐在‘百孫院’聽當世大儒講了兩回課,卻頓生氣象萬千之感。
原來同一本書,同一段文章,換個夫子講便截然兩樣。
‘百孫院’的學生皆是聖人親孫,各個金尊玉貴,當中性情雖有不同,但無不天生自帶睥睨天下的氣度。課堂上,夫子更會把帝國一切的製度體例、軍國大事、人事任免拿來分析學習,甚至屢屢問出‘如爾等生於則天皇後時期,可會揭竿而起?或是與何人共聚起事’等僭越話題。
思晦眼界大開,顧不得衡量得失輕重,或揣測杜若用心,隻管往肚子裏澆灌學問,時日漸久,當真與廣平王李俶生出些許同窗之誼,更培養出對帝國對朝廷的堅固信心。
他的變化,杜蘅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隻當他豔羨王府貴盛,有心投效,早忘了世家子的清貴矜持,屢屢旁敲側擊總不奏效,言辭便越發尖刻。
“阿姐想到哪裏去了?二姐沒這樣意思!”
杜蘅不依不饒,還像小時候那樣雙手扳著他的麵孔正對自己。
“她本事大我管不著,我隻管你。既不是賣身於人的,你能敷衍便敷衍些,天長日久,總有好的給他使喚,便把你淘換出來。你且耐著性子,別得罪他!你當他跟你一樣的人嗎?他要是惱了,要打要殺,咱們家說不得半個字兒!”
她越說越離譜,思晦簡直聽不下去,深深吸了口氣。
“阿姐,這一向小王爺身邊事多,煩你與爺娘說一聲,我恐怕少些回來。”
他說完快步走出院子,走向門口等他的馬車。
那趕車的小黃門是平日侍奉李俶的,特撥來接送思晦,正抱著鞭子坐在車轅上與路人閑扯,眼梢瞥見杜家小郎君出來,卻是兩手空空,忙跳下地上來接應。
“小郎君,方才不是說要回家拿衣裳,怎的沒有?”
思晦登上馬車,看都不看含淚追出來的杜蘅,放下垂簾吩咐,“回百孫院。”
杜蘅忍著滿腹心酸一步一回頭地往院子裏走,指望著思晦氣性過了,興許跳下馬車直衝到自己懷裏,就如同從前一樣。
可是三五步距離她遷延了半晌,卻並沒見那馬車返轉。
夏末秋初的時節,夕陽沉鬱而纏綿,從大朵雲翳邊緣掙紮著投出微弱但色彩斑斕的光線。杜蘅把帕子摁在嘴上,不想被來往鄰居看出她與弟弟不合。
蓮葉恰好從門上出來,見她這副委委屈屈的樣子,大吃了一驚,還以為她是才從隔壁柳家過來,忙上手攙扶。
“怎麽了?又與大姑爺拌嘴了?何必在街上吵,內院就隔一堵牆,實在嫌繞道麻煩,不如在牆上開個門洞,吵累了直接回娘家住。”
女人的親疏遠近全在眉眼之間。蓮葉雖是個奴婢,在杜家卻仿佛擔著半邊主母的職責,這句話就不是關懷,而是審視。
杜蘅清清嗓子,把濕噠噠的帕子藏進袖子裏,推開蓮葉熱情的胳膊,淡淡道。
“不是,方才思晦回來,一陣風又走了。丁點兒大的娃娃,日日不著家,我惦記得慌。”
蓮葉大大鬆了口氣,拍著胸脯道,“哦!原來是奴婢回錯了意,還以為大姑爺又鬧出幺蛾子!”
她把杜蘅往出閣前的閨房引,邊走邊握著嘴笑。
“喜事辦了有三四個月了,元娘子身上可有喜信兒?生了自己的,就不會把娘家弟弟當兒子那麽著緊。您瞧大娘子,還懶得問思晦吃飽穿暖呢。”
杜蘅沉默下來,垂著眼,纖長的睫毛覆蓋住清亮的眸子,半晌道,“哪有那麽快……再者,柳郎這些時公務繁忙,心氣兒不順,在家裏也不大安樂。”
“所以壓根兒不怎麽招攬元娘子是嗎?”
蓮葉有意探聽,快手快腳關門落窗,返身回來放低了聲調,仿佛替她著急擔心,又明白她尷尬難言的狀況,貼著她耳邊道,“奴婢嘴裏話粗,不過元娘子也圓過房了,好話賴話一聽就明白。”
杜蘅眉頭一跳,針紮著似的瞪著眼問,“什麽話?”
蓮葉見她臉紅的好比上了蒸籠的螃蟹,知道自己一語中的,簡直得意地笑出聲來,越發神神秘秘地籠住她肩膀,把音量再往下壓。
“奴婢從前在村裏便聽老寡婦們說,女人成了婚,喂飽了那嘴便萬事足。旁的什麽郎君發不發達,掙不掙錢,養沒養小的,都不要緊。大姑爺麵相風流,體格健壯,房裏的手段必是一等一。難怪饒是吵吵鬧鬧,你一顆心還是掛在他身上,不肯說他半個字兒不好。嘖嘖,元娘子福氣不淺,奴婢著實羨慕呢。”
杜蘅簡直驚住了,好半天才把這話裏的意思一層層聽明白。
一俟明白過來,便落入巨大窘迫的境地。
倘若順著蓮葉的話說,去評議柳績的房中手段,於杜蘅而言就好比當街脫光了衣裳,更何況蓮葉的枕邊人乃是阿耶,這差著輩分的關係,叫她如何說得出口?
——可是倘若裝作聽不明白?
杜蘅惴惴抬眼,見蓮葉收回撐在她身側的手,慢慢坐直了身子,那種殘酷的打量,就像貓兒逮到老鼠要把玩一番才舍得下嘴。
“難不成,你們還沒……”
杜蘅打斷她,硬著頭皮。
“怎麽會?他是習武之人,是我有些應付不來……”
小小的廂房數月無人居住,夏天的細竹篾子還垂著,遮擋得滿室光線幽暗,隻有頂上頭漏出一排光柱。
蓮葉就著這點子日光,把她從裏到外剝開抻平的揣摩。
“哦,隻要房裏和睦,你還愁什麽?譬如奴婢在郎主跟前,名分上差一點子也不怕。”
她非要把話題往杜有鄰身上扯,杜蘅實在尷尬,陪著笑斟酌用語,忽聽蓮葉話頭一轉,忽然道,“其實人跟人的緣分啊,真是奇妙的很,大姑爺頭先分明看中的是二娘,如今娶了元娘子,倒也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