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雲獨葉舟,二
——糟糕!
杜若暗歎一聲。
張孺人已趕在英芙開口之前施施然道, “王妃莫急,現放著杜娘子這麽個女夫子在,妾亂不了朝綱。請王妃讓妾把話說完, 但凡有一個字講解的不通, 妾甘願受罰。”
英芙口拙,捉不住她的話縫,隻能怒氣衝衝的瞪著眼不語。
“妾謝過王妃。”
張孺人泰然自若地轉過臉朝著諸人。
“其實與諸位親王的道理是一樣的。二郎的‘儋’字通‘擔’, 乃負荷之意;三郎的‘倓’字為安然不疑;四郎的‘佖’字指滿足;五郎的‘僅’字指將近。聖人的意思很明白, 庶子有兩三個便夠了, 實在多出來也罷了,隻是要安分度日,不爭不搶, 滿足於宗室的身份, 不得僭越。”
房內一片安靜,張孺人這番話說的肆無忌憚, 毫不留情, 把幾個妾侍嚇得麵色發白, 惴惴不安看向英芙。
張孺人冷笑,“杜娘子, 我說的對不對?”
杜若沒想到她能解釋成這樣,窘迫的張了張嘴想要轉圜,忽見英芙麵色沉鬱, 卻沒有斥責張孺人, 反而掉轉槍頭衝著吳氏等厲聲訓斥。
“鬧了半天,諸位娘子還不知道孩子們名諱中的深意啊。”
杜若大感頭疼。
看麵相真瞧不出來, 張孺人原來是一把起哄架秧子的好手, 三招兩式的功夫, 就替英芙結下了一大堆仇家。誠然,英芙很可能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善待庶子女,但表麵上的友好還是有必要維持的。
可叫張孺人這麽一戳破,英芙又是那麽一副能上不能下的脾氣,往後忠王府妻妾之間,還有太平日子嗎?
吳氏清秀的麵龐微微扭曲,帶頭站起來向著英芙行禮,唯恐她遷怒於大郎。
“奴婢們謹記王妃的教誨。奴婢們出身卑賤,仰仗王爺憐惜方有一席之地,哪敢管教兒郎?想來這些道理,學中師傅們早已講明講細,大郎他們定然不敢違逆的。”
房裏極靜默,獨張孺人眾目睽睽之下噗嗤一聲笑出來,摩挲著扇柄吊著的白玉墜子娓娓道來。
“尋常官宦富戶之家,庶子女所分家產、所得婚嫁即便較嫡子略差,然而做官也好,經商也好,隻要仰仗家族上了路,後麵總還有追趕的機會。譬如弘農楊氏的郡公楊慎矜,便是庶子出身,反比兩個嫡兄仕途順遂。又譬如咱們王妃是韋家嫡女,鄂王妃是庶女,皆做成親王正妻,並沒分出尊卑高下。而且,往後太子繼位,鄂王出任要職,鄂王妃隻怕身份還高些。可是宗室就完全兩樣了。”
“宗室子如何?咱們姐妹過的都是糊塗日子,今日還請張孺人越性全說透了才好。”
高聲說話的是二郎的生母孫氏,年輕時是個潑辣淩厲的美人,如今胖了些,便有市井悍然之氣。
英芙冷冷哼了一聲,端坐高位,單身支著額頭不說話。
張孺人徐徐道,“宗室血脈,若是小娘子還好些,內庫貼一份嫁妝,尋個臣下嫁了,嫡庶也無甚區分。兒郎嘛,唯有嫡長子能承襲爵位,其餘都是多出來的,不能文,不能武,於國無功,於家族無用。所以多生一個便多吃一份奉養。這個‘儋’字,意味深長啊。”
孫氏大為不平,跳起來道,“咱們本本分分生兒育女,替宗室開枝散葉,怎麽還成了負擔?”
張孺人大驚小怪地連連打量她好幾眼,嗔怪道,“名字是聖人擇的,孫娘子莫非是要質疑聖意嗎?那用不著驚動宗正寺,王妃便要處置你。”
孫氏嚇得脖子一縮,驚惶的望向英芙,還想辯白,吳氏已扯住她袖子道,“少說兩句吧。”
張孺人拉長了臉。
“往後六郎承襲爵位,二郎、三郎他們分家出去,隻能倚靠宗正寺丁點糧米打發。相較於你們,固然一步登天,相較於六郎,哼哼,天上地下罷!”
孫氏坐下來低聲咕噥。
“明明都是一個阿耶生的,硬分出三六九等來,給誰看。”
幾個育有子女的妾侍各懷心事,憂心忡忡,都不敢冒頭,一時無人接話。英芙咳嗽了幾聲,口氣十分和藹。
“孺人說話還是客氣了些。其實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杜娘子,你再來替她們解釋解釋。”
杜若情知這是逼她表態站隊了,然而形勢比人強,也隻得諾諾。
“是,妾謹遵王妃之令,再說明白些。”
“官麵兒上文章就是妾方才說的那麽多。實際情形嘛,各家有各家的難處,也不一樣。杜娘子年輕,才嫁人幾個月,哪裏懂得這裏頭的彎彎繞繞。有些主母的歹毒,她沒見過的——”
張孺人把持住主動權不放手,還親熱的衝杜若一笑,“我替你說,也省得你為難。”
英芙果然吃挑撥離間這一套,立時不滿地瞪了杜若一眼。
張孺人款款而笑。
“宗室子,都是往廢了養,當真文成武就倒是麻煩。從前府裏沒有主母,這些事兒我也不願意掛在嘴上說。旁人家裏,講究個兄友弟恭,同氣連枝,孩子們互相提歇。在皇家,上頭有君臣之分,下頭有爵位高低,一絲兒也錯不得。”
“孺人這話有理。不過橫豎諸位都沒個品級,也無需出頭露麵應酬,內宅裏,我與孺人都是隨和的,規矩亂些也沒什麽。”
英芙眼風掃過五個庶子的生母,強調道,“隻要孩子們心裏有數就行。”
吳氏等聽得分明,臉色煞白,全都賠笑應話。
杜若垂頭看著腳尖,妻妾之間磋磨折辱不過小事,可憐的是孩子,生下來便注定了一生命運。
“如今嶄露頭角的李林甫,諸位恐怕都聽過他的名字吧?他可是千辛萬苦才從東宮爬出來的。當年為了托關係翻身,他四處鑽營,也曾求到我外祖母門下。諸位要是看見他當初那個可憐巴巴的樣子,肯定不信他其實是宗室近親,他的曾祖父便是高祖皇帝的親兄弟。數到他不過第四代而已,便要屈身服侍多年,方能在朝堂上向今日帝王俯首稱臣。”
張孺人猶在絮絮,杜若越想越覺得周身寒浸浸的。
阿娘說世道逼人,如不力爭上遊便要等而下之。她先還以為隻有自家這樣卡在六品坎兒上的人家才有壓力,原來高貴如親王也不無二致。
英芙今日所作所為,如果先皇後王氏在世,想必一模一樣。
她劃下尊卑之別,並非為自己淩駕於妾侍之上,而是替六郎保駕護航,以免往後庶子奪爵之憂。今日大郎就好比王氏被廢以後的李璵,小小年紀便要認清命定道路。
英芙將碧玉同心佩攥在手中把玩,滿意的審視著滿房姬妾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神態,半晌方道,“罷了,我也乏了,夏日雷雨多,風驟記得吩咐嬤嬤們拘著孩子,莫要貪玩淋濕了惹病。”
諸人噓出濁氣,齊聲應了魚貫而出。
杜若隨在妾侍的最末尾,低著頭,避開吳氏們怨憤的眼神,卻不想張孺人有意攔在院門口,鬢上插的纏絲金蟬微微顫動,仿佛活了一般。
“杜娘子不愧是王妃特意回母家挑的人,果然手段一流,又能兜住王爺的心,又能替王妃敲打人。嘖嘖,好利索身手。”
吳氏幽幽道,“杜娘子說的都是好話,怪隻怪奴婢們見識淺,懂得少,犯了王妃的忌諱都不知道。”
孫氏倚住門框,左腳踩在門檻上,右腳懸在空中踢踏,尖聲冷笑。
“妾出身卑賤,在教坊司長大,瞧見的都是三教九流。聽聞杜家也是大族,原來這般不自重,送女孩兒做妾。再得寵又如何,如今還不是與我們姐妹相稱。”
她忿然唾了一口,罵道,“也不嫌臊得慌!”
饒杜若入府以來時時自省,遇事沉穩冷靜,切切不可妄為,乍然聽到這般粗俗惡語,麵孔還是燒成了一團火熱,然而張孺人不發話,幹瞪著眼瞧熱鬧,她唯有蹲了蹲身,訕訕地服軟。
“姐姐們教訓的是。”
她這般懦弱無用,孫氏鄙夷地瞪了一眼,便向張孺人致謝。
“孺人麵冷心熱,一向替孩子們打算周到,衣食也好,學中大小事也好,奴婢們伸不了手的,全仗孺人看顧。”
張孺人低低歎息一聲,眸中波光瀲灩。
“我原也不是為了你們。唉,從今往後,萬事自己當心吧。”
幾個妾侍彼此看著,都生出同舟共濟之意,互相點一點頭,手牽著手散了,隻把杜若一個丟在門口不理。
海桐不服氣道,“王妃轄製她們,她們怎麽反怪上你了。”
杜若揉著眉頭無語歎氣,半晌道,“誰叫我頭上刻著個‘韋’字呢。”
“王爺處處拿娘子挑撥王妃,她們又以為咱們是王妃一黨,真是兩頭不討好。”
兩人站在日光裏大眼瞪小眼,七月流火,背脊上曬得熱烘烘癢紮紮,叫人又毛躁又不安。
杜若定一定心神,徐徐道,“要緊的是王爺怎麽想。”
“他一天到晚不在府裏,能怎麽想?這些事他未必知道,你又不肯告個狀。”
“隻要王妃安分,不指著六郎爭爵位,我在王爺那兒就有點子功勞,不算白來一趟。”
一時兩人回了樂水居,閑坐半日無事。長風激蕩,吹得水晶簾動,叮叮咚咚響如泉水。
鈴蘭垂手站在一邊殷勤笑問,“娘子可喜登高望遠?”
杜若想一想,托著腮問,“聽聞興慶宮與長安城牆之間有一條夾道,是方便宮人往來興慶宮和大明宮的。我未曾見過大明宮模樣,十分好奇呢。”
“這有何難?奴婢先去安排,娘子稍候。”
不過片刻功夫,鈴蘭已扶杜若上了仁山殿。
天朗氣清,杜若踮起腳在欄杆前極目遠望,流雲翻滾之間,當真可見大明宮煊赫燦爛的赤紅宮牆。風起層樓,吹得她衣袂飄然,裙子裹住修長的腿,露出肉粉色繡鞋上一點青雲蝙蝠,宮絛遠遠向身後伸展著,人似飛天。
據說興慶宮的建製跟中規中矩的太極宮完全兩樣,當中一個極大的湖泊,因有潛龍之望,改叫‘龍池’。沿湖四周殿宇由著聖人喜好隨意建設,和百姓家裏蓋房子也差不多,隔一兩年添上一處。
開元十四年,聖人下定決心將百司待詔機構都遷入興慶宮,拆了永嘉坊、勝業坊、安興坊等三處近半土地擴充規模。這次擴建之後,興慶宮的規模終於和長安城中軸線上的太極宮,以及北邊城外的大明宮相當,正式得了‘南內’稱呼。
長安人最熟悉的興慶宮建築,是它西南角的轉角樓。
這座樓麵南對‘東市’一側的匾題是‘勤政務本’,麵寬是十一間,麵西對‘勝業坊’一側的匾題是‘花萼相輝’,麵寬九間。兩麵都臨大街,聖人偶有登臨,能看見長安城市井百態。
海桐比了比自己的耳垂,欣喜道,“娘子仿佛長高了呢。”
杜若以手搭棚,瞧見城牆與宮牆夾住一條寬約四五丈的筆直大道,遙遙伸向大明宮,其地平略低於城牆,但與城牆相似,也有兩排兵士夾道守衛,其上人車不斷,太監宮女往來絡繹不絕。
“除開新年、萬壽節、中元節等,諸皇子公主無詔皆不得隨意入宮。”鈴蘭解釋,“唯有鹹宜公主因是惠妃親女,入宮頻密些。”
杜若訝然,“所以王爺一年隻見得阿耶幾日?”
這等內宮秘辛妾侍們原不該探問,不過杜若得寵,鈴蘭不便出言斥責,卻也隻笑笑不肯回答。
杜若納罕。
她原本以為聖人不許子孫出京,是顧念京外不如長安富庶,溺愛疼惜,怕孩子們吃苦的緣故,現在看來竟是防備疏遠之意了。
她凝眸想了想,又問,“我瞧著王妃倒是時常入宮覲見。”
鈴蘭笑道,“咱們王妃得惠妃緣法兒,時不常的召見。倒是王爺那個性子,不大肯走動。差不多的時候兒都是王妃一個人去的。”
杜若看了一陣,默默扶著海桐的手下樓往回走。
因時日還早,長廊狹窄,便不肯乘坐肩輿。道旁灌木早已拔掉,改種了枝葉柔軟的大叢芍藥,粉嫩繁複的大花累累。
柔軟垂墜的長裙拖曳在地,掃過青石板簌簌有聲。杜若默然無語,若有所思,風嘩嘩的吹著稍遠處的樹枝。
她忽然頓足回頭仰望。
仁山殿不過兩層而已,從這個角度看,卻非得將頭仰到極處才能飽覽全貌。杜若極力向後傾倒,天空廣袤無垠,晴好絢爛,藍盈盈的猶如一汪湖水,沒有一絲雲彩。明亮通透的天幕映襯下,殿宇高大莊嚴,威風凜凜,四圍一線明黃琉璃瓦的鑲邊兒,仿似一座巨大的金鍾就要倒扣下來。
杜若隻覺頭目森然兩腿發軟,身體重重向海桐胳膊上壓過去。
“娘子當心!”
海桐驚呼出聲,杜若掙紮著站直身子,勉強笑道,“不妨事的。”
※
晚上李璵回府,才邁進大門便見方婆子巴巴結結躬腰守在跟前,舔著臉道,“殿下可算回來了,奴婢們急得什麽似的,就要往宮裏送信去,多虧了王妃穩重,遣了自己身邊兒幾位大國手——”
她比出大拇指送到李璵眼前,語調誇張地讚歎。
“聽說各個都是輕易不肯出診的神醫!七八個人,如今都圍在杜娘子床前,連小王爺身邊兒都空了。”
‘小王爺’三個字一出,李璵嘴角立時沉了下來。
長生將眉頭一挑,踏前一步喝道,“廣平王好端端的,今日還與殿下一道去了禁苑圍獵,這府裏幾時又多了一位小王爺?”
他氣勢洶洶,方婆子唬得向後一縮,瞧見李璵滿麵狐疑,又乍著膽子往前湊。
“殿下趕緊去瞧瞧吧?”
李璵奇問,“到底誰病了?”
方婆子混似沒聽見。
“奴婢今日可開了眼界了!太醫院常來往的幾位,那功夫!可真差的遠了!得虧王妃大方——”
她夾纏不清,李璵正要發作,便見鈴蘭提著裙子匆匆趕來。
“杜娘子今日犯了些小症候,不妨事的,因叫奴婢來候著說一聲,怕過了病氣給殿下。”
李璵眨眨眼。
正是暑熱難當的時候,青石板地烤了整天,到傍晚都還熱氣騰騰的燙腳。他與郯王賭馬球,雖然都穿的短打,衣領子也是濕了幹幹了濕,折騰了好幾輪,這會子滿身汗臭,自己聞見都不舒服。
“若兒病了?中暑了?”
鈴蘭道,“幾個大夫商議著,有的說是中了暑氣,有的說是吃壞了東西,也有的說是染了邪祟,還沒個定論。”
“人多自然口雜。”
李璵厭棄地乜了方婆子一眼,心知都是英芙喬張做致,便吩咐鈴蘭,“六郎還小,身邊斷不能離了人,這幾位都送回明月院去。若兒身邊留下太醫院來的人就行。”
他頓一頓,微微垂下臉,低聲道,“待會兒我去瞧瞧她,你先別回話,省的她起來換衣裳。”
門外守著八個千牛衛,門裏站著六個才留頭的小內侍,他隨身四個長隨,還有兩個師爺有事候著,十來個人都豎著耳朵聽見這句語意纏綿的囑咐,輕佻的抖了抖耳朵,老成的忙深深埋下頭去。
鈴蘭忙應了一聲是,昂首挺胸回去安頓。
李璵回身將手一擺,沒事兒人似的衝師爺念了句“嶽師傅請”,便走在頭裏,遙遙向仁山殿去。
方婆子氣的張口結舌,看著他瀟灑的背影又急又惱,向內侍們抖著手抱怨。
“這怎麽話兒說的?!爺們兒都是不長眼睛的嗎?”
便有調皮的接口。
“嬤嬤久不在王爺跟前伺候,功夫都生疏了,今日這馬屁橫拍的,嘖嘖,歪到馬腿上了,說了半日不提那個‘杜’字,可不都是白費口舌?如今通府裏誰不知道,憑是什麽王妃也好,孺人也好,滿堂的姬妾也好,唯有杜娘子是塊水晶玻璃糖,王爺含在嘴裏怕化了,捏在手心裏怕碎了。”
另一個道,“說的神乎其神,你見過?欸,幾時輪到咱們哥兒幾個開開眼,究竟是怎麽個貌若天仙的好模樣兒?”
“不仙女兒似的能把永王氣的搬出去了?!這就叫紅顏禍水!你瞧見沒,憑嬤嬤怎麽話裏話外提著王妃,一點兒用沒有。”
方婆子狠狠跺腳,極之不服氣。
“她美個鬼?!毛還沒長齊的黃毛丫頭,仗著狐媚功夫哄王爺高興,便以為是個人物兒了。哼,妖妖喬喬的,病什麽病,分明是裝病!”
方婆子在雨濃手裏最得力,一路罵罵咧咧回去告狀。這頭鈴蘭回來,撿了個小凳子坐在杜若榻前,學李璵的話。
杜若聽得麵紅耳赤,翻身向牆壁。
“病成個蓬頭鬼了,待會兒王爺來像什麽樣子,姐姐千萬替妾擋了吧。”
海桐恨其不爭瞪了她的後腦勺一眼,衝著鈴蘭嚷嚷。
“我們娘子分明是被那幾個碎嘴婆姨給氣病的,她即便不起來,這前因後果也非得說到王爺耳朵裏去。不然,難道平白受一場委屈。”
“可不是?王爺極疼惜娘子,便是偶然聽見一耳朵,也夠她們受的。”鈴蘭嚴肅地用力點頭。
“這話有理,娘子為王爺操了許多心,平日裏謹言慎行,一個字都不肯多說,今日恰可剖白剖白。”
兩個丫頭齊心協力敲邊鼓,杜若又羞又窘,急得翻身過來,有進氣兒沒出氣兒,一手摁著胸口,一手指著鈴蘭惱道,“妾,妾好容易順過王妃的脾性,這才有兩天安生日子過!姐姐既已服侍了妾,就不能體恤妾些?如今連思晦也扯進來,真把王妃惹急了,杜家還有囫圇個兒麽?!”
便見李璵一掀竹簾走進來,兩隻手背在後頭,身上清清爽爽地,散出一股子香胰子的氣味,已是換了燕尾青的袍衫。
他頭發散著,因是夏天在家裏,腰上鬆鬆的沒戴躞蹀帶。醒骨紗的料子伏貼著他高大舒展的身架子散下來,越發顯得肩膀寬闊猶如雄鷹振翅,筆挺的脊背上緊繃繃的肌肉若隱若現,膚色不似李璘那般白皙,也不是黝黑,而是均勻健康的淺咖色。
“思晦怎麽扯進來了?”
杜若一怔,沒想到他來的這麽快,身上海天霞的寢衣是對襟的,又薄又透,且才係到胸乳,她趕忙向下一縮鑽到被子裏蒙了頭。
鈴蘭海桐兩個也是猝不及防。
尤其是鈴蘭,向來知道李璵潔癖,洗浴極其細致,還以為泡過浴桶總得大半個時辰才來的。她還愣著,海桐已拖住她一溜煙的往外跑。
李璵撣了撣前襟,挑剔地看著鈴蘭方才坐的矮凳子,猶豫坐不坐。
杜若從被子裏探頭出來,一眼瞄見他的顧慮,探手扯了塊自己的手帕子丟過去,卻指著三步開外。
“殿下今日騎馬打球,必定勞動筋骨了,坐矮地方不舒坦,腿伸不直,倒不妨去那邊高椅子上坐著。”
李璵撩起眼皮直勾勾盯著她頸間那一縷亂發,柔順地覆在白膩的肌膚上。
他不由得有些心旌搖曳。
女人的發質相差甚遠,有的粗硬,性子也野,有的細軟,多半愛哭。他從未見過杜若浴後鬆軟輕快的樣子,不禁浮想聯翩,猜測發絲上是否帶著幽香。看了片刻,杜若才後知後覺地紅著臉往下縮了縮。
李璵挪開眼神,在矮墩子上鋪好手帕子坐定。
“思晦怎麽扯進來了?”
自家幼弟的名姓從來沒向他提起過的,杜若心念如電轉,索性伸手出來胡亂綰了頭發,寢衣的衣袖寬大,直褪到肘部以上,露出兩條白的發亮的胳膊。
這回換做李璵不自在了,後頸處似有小獸徐徐呼吸,惹得他癢癢的。他咳嗽著站起來,側身說話。
“問你話呢。”
杜若趁著這個空檔把衣裳理好,多披了一件藕荷色外裳,將兩隻袖子扯過來打了個結擋在胸前,背靠著圍欄坐起來。
“妾求了王妃的示下,接思晦進府裏來做大郎的伴讀。”
“嗯?”
李璵倏然一驚,猛地扭頭上下打量杜若。
嫩生生的小姑娘,五官生的再濃麗嬌豔,在這種‘坦誠相見’的場合,竟然絲毫不忸怩,反而帶著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氣。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誘人嗎?
“為什麽?”
“殿下不明白?王妃與孺人勢不兩立,把妾當做磨心日日磋磨。”
杜若多日沒見到他,自詡沒白浪費時日,獨個人就盤算著主意收服了英芙,打消了她為六郎請封的念頭,為李璵立下大功,得意的不行,隻恨這府裏沒人能明白。好容易見了他,按捺不住就喜滋滋地要討賞,話還沒說,臉上已經帶出來了,嘟著嘴,口氣頗有些嬌嗔。
“二娘這便扛不住了?”
李璵嗬嗬一笑,伸手脫了鳥皮靴,方才走得急,連足衣還未穿上,光腳踩著硬鞋底,一路硌得腳痛。這腳一放鬆,腿再憋屈著就難受了。
他左右望了望,那高凳子實在離得遠,可是也沒有妾侍躺在榻上,他身為親王反而跪坐在地上的道理啊。
稍一遲疑,他便噙著笑意起身走了半步,湊在榻前,虎視眈眈地俯身看杜若。
杜若嚇了一跳。
李璵個子本來就高,縱是彎著腰,還是擋住了身後一人高的青銅九枝飛鳥燈,把她籠罩在曖昧不明的昏暗裏。
她想反對,可是話還沒出口,李璵已盛氣淩人的瞪過來,意思分明是‘房是老子的房,床是老子的床,老子愛如何便如何’。
杜若何等乖覺,向來隻有智取沒有硬扛,隻得閉了嘴。
李璵滿意地一屁股坐在榻上。
“這麽說,二娘子還是嫌寵妾威風不夠大啊?容易,待會兒本王就傳話出去,說杜娘子嘴裏泛酸,難受的很,先免了晨昏定省,也不準旁人再胡亂推薦大夫來。”
他總是要拿內帷之事來胡亂掰扯,仿佛兩人之間已經有了撇不清的幹係似的,杜若氣的牙癢。李璵濃墨畫就的好眉眼閃著不懷好意的賊光,惹得她越發五爪撓心的煩亂,一時沒忍住,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裏頭的小算盤都倒了出來。
“殿下把妾戳在王妃眼窩子裏,王妃睜眼一日便惱恨妾一日,妾在這府裏已無立錐之地。張孺人不與殿下一條心,處處針對王妃,思晦如能替王妃籠絡住大郎自然最好,即便不能,在大郎身邊安排下旁人,也省的他單受孺人一人挑唆,反與殿下離心。”
李璵怔了怔,沉默地垂下眼眸。
兩人近在咫尺,杜若被他英朗逼人的氣焰撩撥得心口蕩漾,目光不得已往下躲開兩寸,這更不得了,竟瞧見衣襟翻開處成年男子緊實的胸膛。她忙不迭扭開臉,暗道古人誠不我欺,果然是方寸之間氣象萬千呢。
李璵的心事翻騰得更複雜些。
素來知道她是有些心機的,待自己也未必有多誠懇,不過背後沒人指點,竟能在短短數月之內看清忠王府明麵兒上的矛盾,他還是有些驚訝。
李璵摸著下巴看她,眼神含著深意。
既然看到了第一步,難道她不明白英芙與秋微的背後分別是什麽嗎?尤其是韋家,韋堅自兗州返京,朝堂內外打出多麽大的陣仗,所圖分明遠不止於長安令。
倘若明白,還敢直不楞登點出‘張孺人不與殿下一條心’的話,說的就像她一門心思為他好似的,是試探麽?
倘若不明白,就把千斤重的話含在嘴裏隨口說出來,這丫頭性子也太沒輕沒重了。
李璵斂住袍子悶聲坐著。
杜若偷眼打量,不明白方才柔軟旖旎的氣氛為何忽然變成直轉急下了,見他凝著眉似在權衡利弊,她忙又加上一句。
“殿下在外頭行走,步步都要當心,家裏千萬不能添了亂處。”
李璵越發猶疑,半晌終於拿定主意,慢吞吞道,“二娘子好算計。借著本王與王妃這一點子嫌隙,這就一裏一裏的爬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