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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路青山外,二

  “啊!這便好了!”


  英芙大喜, 一掃連月以來被李璵排擠打壓的憤懣難當,猝然站起身。


  “二哥在兗州刺史任上已坐了近十年,向來辦事穩妥, 如今調回京城已是嘉獎, 竟能做到長安令!我還以為聖人會先給個六部侍郎的銜兒,慢慢爬。長安令也是四品,卻既是百姓的父母官, 又是親貴們的大掌櫃。做好了這個位置, 人望也有, 人情也有,竟是給拜相鋪路呢!”


  她大步離開床榻,興奮地問, “誒?長安令秩正四品, 本不當配金魚袋啊。”


  青芙的目光在金魚袋上流連,也有些懷疑。


  “這是聖人著意恩賞的?二哥在京外做官, 難有近身表現的機會, 竟有如此機緣, 看來前程遠不止於此。”


  英芙忽然想起一事,轉頭衝雨濃拍手笑。


  “想不到二哥未滿三十已有入閣之相, 我還指望王爺作甚,六郎的前途自有他母舅家可靠。”


  雨濃嗤笑道,“可不是, 王爺連個名字都求不下來。”


  薑氏目光連閃, 冷眼瞧著。


  青芙問,“你要指望二哥做什麽?”


  雨濃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咱們六郎如今光禿禿的沒個名頭, 竟被他人踩下腳下!奴婢如何服氣, 王爺在聖人跟前沒有臉麵, 還不如郎官替王妃進言呢。”


  一時冷場,薑氏恍若無事,青芙皺著眉頭。


  英芙補充道,“這……這也是替二哥爭爭臉麵,前番的家書,二哥看了嗎?”


  “胡鬧!”


  不待薑氏回答,青芙已輕輕咳了一聲,正色道,“你太逾越了。六郎是宗室子,前途豈可寄望於外姓,此話切切不可為王爺所知。”


  英芙頗不服氣,眼瞧著薑氏,咬著唇道,“二哥,二哥的意思呢?”


  “咱們姑嫂關起門講私房話,說說無妨。不過六郎的爵位且不提,先說你二哥的前程。”


  “二哥的前程?好的很呀。”英芙納悶兒。


  “如今三省六部未有出缺,張九齡手又緊,要入台閣,還需再找機會。”


  她看著英芙,“你二哥的意思,這個機會要著落在你身上。”


  英芙詫然,先是一喜,複又瑟縮起肩膀。


  “我,我恐怕是不成的,王爺於政局並無所圖。”


  青芙聽了大失所望,身子重重向後一頓。


  英芙也氣,話音裏含著掩飾不住的憤憤不平。


  “王爺雖無鬥雞走馬等癖好,瞧著舒展大方極瀟灑的,性子卻是人想象不到的怯懦別扭。日前惠妃娘娘為諸位皇子挑選妾侍,楊太夫人有意將孫女獻給王爺。我原意迎回府裏給個孺人之位,待二哥回來,恰可與楊家攜手。可他倒好——竟像太夫人成心坑害他一般,畏之如虎!一口氣推脫幹淨,反納了個雜官之女進來。”


  薑氏微微一笑,將金魚袋捏在手裏隨意摩挲,口吻家常而親昵。


  “你猜此物從何而來?”


  英芙茫然以對。


  “你府裏可有個叫長生的小太監?”


  “長生?”


  英芙雙眸驟然縮緊,不置信地問,“這,這是王爺的金魚袋?”


  初夏陽光溫暖而不刺目,紗窗裏漏下明光錦繡,映著三人身上的綾羅珠翠和屋中的寶器琳琅,拂了一身燦爛光影。


  青芙的目光在薑氏和英芙身上來回晃蕩,唇上浮出一抹淺笑。


  薑氏殷殷笑問。


  “兩口子打什麽擂台?方才我見你站在王爺身邊一言不發,還以為鬧了多大的別扭呢?他不願納貴妾,興許也是顧慮你。怎麽?你已收服了那張孺人嗎?”


  英芙麵色一滯,酸溜溜地垂頭咕噥。


  “二嫂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是王爺的青梅竹馬,我如何轄製得住她?”


  青芙失笑,揶揄道。


  “族學裏教你的本事都白費了。好端端的,為點子妾侍的小事與郎君失和。英芙,當初的作業本子還在麽,再翻出來瞧瞧?”


  兩人一搭一檔擠兌的英芙無話可辨,隻得閉口不言。


  雨濃插口,“這一個多月王爺都不曾來明月院,前幾日王妃得了新鮮熊肉,做了烤肉送去仁山殿,才知道王爺已多日不在府中。”


  薑氏抬手止了雨濃話頭,英芙正在凝神思索,並未留意。


  薑氏道,“你且仔細想想,王爺究竟為何不滿?你從前與張孺人針鋒相對,鬧得雞犬不寧,他可有氣惱?如今你是發賣了他的寵妾,還是打殺了他的婢女?”


  英芙張著嘴發怔。


  ——怎麽?


  上巳節選秀後,李璵屢屢找茬,難道並不是為了杜若麽?

  她思之再三,恍然大悟,轟然大聲叫道,“原來他未必無心政局,隻是嫌我做事不利落,留下尾巴,拖累了他?!”


  “阿彌陀佛,癡兒終有所悟矣!夫妻貴在同心,不論王爺誌向高低,你都不可與王爺失和。你再多想想,王爺的誌向究竟是高是低?”薑氏意味深長的看一眼青芙。


  “至於和尚道士的話,順耳便聽聽,過於虛無縹緲的,不用放在心上。”


  青芙微微眯了眯眼,疑心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尚未開口,薑氏又道,“我聽表哥說,忠王風流多情,待婦人極貼心小意兒,若不是惹急了,怎會刻意冷待你?”


  薑氏的表哥正是時任禮部尚書的李林甫,嘴甜能言,在聖人麵前頗得臉麵。雨濃聽人誇獎李璵風流,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過忌憚薑氏,未敢再出聲。


  英芙左思右想,越想越糊塗,索性壓低聲音問出來。


  “二嫂,哥哥的意思難道是,王爺有意奪嫡?”


  院中花樹明媚的光影被雕花窗格濾得淡淡的,英芙半臂上細細碎碎的蝶戀花跳躍閃動,似成群天真明媚的少女。


  青芙愕然地瞪一眼英芙,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


  薑氏失笑。


  “誒,你幾時才學得會,對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啊?”


  英芙一手一個牽住兩人,懇切道,“二嫂,對旁人,哪怕是王爺,我也不曾這般直言過。可是再防備你們,做人還有什麽意思?”


  薑氏慢慢摩挲著光潔的茶碗,意味深長的歎息,目光中透出清晰而冰冷攝人的審視。


  “頭先我還納悶兒,王爺何必把金魚袋送去兗州,叫你在家書裏帶一句不就成了嗎?親王交接邊將乃是重罪,這千裏迢迢的,路上被人瞧出破綻可怎麽好?更何況咱們韋家,在外有人掌兵,在內能提拔幾個近身侍候聖人的筆杆子,姻親故舊遍布大江南北,這重重疊疊的,再添上兩個親王,一個嗣王,越性說句沒輕重的渾話——要謀反也夠了。”


  “——二嫂!”


  英芙才喊出聲,就被薑氏從容不迫地抬手打斷了。


  “就聽你方才那句問話,難怪王爺不願與你交心,情願冒險直接找上你二哥。你以為從閑散王爺到儲君位置,隻有一步之遙嗎?”


  青芙和英芙都被她話裏的意思嚇住了。


  英芙緊握的手指微微發白,青芙戰戰兢兢瞧了眼院中站著的宮女內侍,拿帕子掩了嘴。然而始作俑者薑氏卻十分坦然,仿佛三人聚在一處談起‘謀反’理所應當。


  “太子行二,自冊封以來無功無過,若非要挑揀錯處,唯有缺乏嫡子而已。然而聖人正當盛年,往後看五年十年,太子嫡子總會出生,即便薛氏不生,難道不能休妻再娶?不能寄名妾侍之子?嫡子之言,本就不足為慮。即便太子言行無狀失了儲位,郯王居長,可爭之;惠妃盛寵,壽王亦可爭之。再往下數,才輪得到忠王。”


  她輕言細語娓娓道來,將儲位之爭條分縷析,令英芙頗有耳目一新之感。


  “既然如此,二哥為何決意投效王爺?”


  “你二哥在外兢兢業業十年,宵衣旰食,事必躬親,此番回京述職,原以為勞苦都看在聖人眼裏。卻不想聖人金口玉言,說提拔他是因為你們姐妹做了親王正妃,他便算作皇室近親,隻字不提他的苦勞,更莫說功勞。”


  魏晉以降,朝野注重閥閱,選官注重‘恩蔭’資曆多於才幹。韋氏一族興旺發達,曆九代而未衰,多受益於此。就連韋堅本人,年屆弱冠即出京承襲兗州刺史職位,也是因為太宗製定的‘功臣世封刺史’製度。


  聖人這麽說並無過錯,可是薑氏神色中卻有掩飾不住的憤憤不平。


  英芙詫異之餘暗暗心驚,肅然明白二哥的誌向遠不止於六部尚書的‘同三品’之職。二哥是翱翔高空的雄鷹,他虎視眈眈的,恐怕是如今大權獨攬,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左相張九齡。


  ‘同三品’與‘三品’,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青芙也品出味道,眸色悄然凝滯,但薑氏臉上還是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他還年輕,官場生涯不死不休,往後看還有二三十年。靠恩蔭熬資曆,他不服,我也不服。如今忠王主動招攬,他自然萬死不辭。何況與你同行,彼此照拂,也很好。”


  兄妹二人一母同胞長大,自韋堅出京後生疏了許多。原來在哥哥心中,仍願意陪自己行一條險路。


  英芙看著薑氏寧和的麵容,心中一片感動。


  “如二嫂所言,王爺距離儲位甚遠,如他並無誌在必得之意,隻想延攬台閣重臣,以作日後靠山,不是耽誤了二哥?”


  “六娘是一片真心向著娘家啊,所以倘若我行事不周到,拖累了六娘,你二哥必要拿我問罪。”


  薑氏凝望英芙,目光中有讚許之意,片刻卻扭頭看向青芙問。


  “你說是不是?”


  青芙忙不迭點頭。


  英芙又問,“二嫂並不讚同我嫁王爺,為何同意二哥做他手中刺刀?”


  “不是才告訴你,夫妻貴在同心嗎?他有淩雲誌向,我怎能拖他後腿?至於前路如何,時也命也造化也,我都認了。”


  她待韋堅情意拳拳,為求相伴不惜以身犯險,英芙又是羨慕又是佩服,再看青芙年紀輕輕便絕了再嫁之心,想來與薛王也是伉儷情深。至於自己,卻不知與李璵能不能白頭偕老。


  英芙握住薑氏的手道,“有二嫂這樣的賢內助,實是韋氏大幸。二哥得妻如此,也是他一世的福氣。”


  薑氏笑意溫柔,“往後若有不測,還請兩位妹妹無論如何保存蘭亭。”


  英芙、青芙大受震動,齊聲鄭重應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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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氏的戰前動員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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