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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路青山外,一

  長寧公主府。


  冊封詔書既發, 楊家從上到下忙亂不堪,上門做客的楊玄琰卻是絲毫都未有察覺,公卿世家與尋常富戶的區別即在於此。


  舉凡世家, 掌家之人皆已經過多番起落。


  譬如太夫人, 早年嫁入楊家成為宗婦,即為第一回起勢;而後郎君早逝,兒女未成, 不得已接受老郡公楊玄禮的照拂, 將宗婦地位拱手讓人, 即為一落。


  數年後長子楊慎怡長成,青年俊彥,前途無量, 更提出要聯姻高宗寵妃蕭淑妃的母家蘭陵蕭氏, 令太夫人大為欣慰,便又是一起;蕭氏夫人生下子衿便病逝, 楊慎怡不肯續娶名門, 還為了二弟楊慎交尚主之事與太夫人吵鬧不休, 兩個兒子仕途上都沒有指望,這便是再落。


  及至聖人清理長安門戶, 將長寧公主一家攆到京外做官,太夫人的人生路更是跌到穀底。不過她咬緊牙關從未放棄,密切關注著大明宮的動向, 終於被她抓住惠妃淩厲難擋的勢頭, 一鼓作氣調回長安。


  眼看這第三回起勢就要由蹲低起跳變成一飛衝天了,卻偏偏半道上殺出楊玉這麽個程咬金!


  莫說子佩不服氣, 太夫人心裏也不是個滋味兒。


  太夫人端坐在公主府明亮的正堂上, 披掛著三品誥命夫人嵌金琺琅鏤空重寶的全套頭麵, 極力挺直身子,居高臨下,挑剔地看著來客。


  楊玄琰四十來歲年紀,蠟黃皮膚,高挑瘦削,蓄著滿把胡須,穿件碧綠無紋綾圓領袍,掛著銅鉤,看似京外七八品小官模樣,隻腕子上套著的琥珀手串質地盈透,黃澄澄的,非是俗物。


  他知道楊家做主的是太夫人,故而見不著楊慎怡、楊慎交也無所謂,隻安心與她傾談。


  太夫人不知他底細,隻得將他奉了尊位,冷眼品度著,將些場麵話來客套。


  楊玄琰反而直言不諱。


  “太夫人的擔憂某都明白。阿玉十分懂事,絕不會給府上添麻煩。咱們如今做這些花樣,都是替壽王做臉子哄外人罷了。”


  “阿琰仿佛與壽王相熟?”


  楊玄琰笑道,“熟什麽,壽王重色而已。”


  他言語粗鄙,太夫人微微皺眉。


  “不瞞您說,當初某哄了府上三郎連宗,原不過當個買賣,買條門路,送些美女到貴人府上,多開幾條商路。”


  太夫人不由得暗自心驚。


  姓楊的居然還是個商戶人家!何德何能竟列入我楊氏族譜,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恨得牙癢。


  “不想竟陰差陽錯承了壽王青眼,嘖嘖,某心裏也正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偏惠妃與某出了這個主意,請太夫人代為遮掩一二。”


  “阿琰已進宮見過惠妃?”


  太夫人疑心。宮禁森嚴,自家出入尚且要遞牌子等宮闈局批準,他一個白身商賈,憑什麽入宮覲見。


  楊玄琰點了點頭,讚歎道,“興慶宮當真輝煌無匹。”


  太夫人心頭微震,麵上笑容不減。


  “老身已擇吉日,將阿琰與楊玉納入宗祠,楊玉便是楊五娘。若論年紀,阿琰當算我楊家四郎。”


  她頓了頓,見他並無起身拜見義母之意,隻得繼續道,“阿玉雲英未嫁,不如搬來公主府居住,也好學些王府規矩。”


  楊玄琰聽得滿意,施施然拈須微笑。


  “這卻不急,某買了平康坊宅院,雖不及府上大氣奢華,但勝在人少,清淨。某想著,阿玉山野之人,規矩自然是要學的。太夫人人麵廣,不如就請太夫人送兩個懂宮規的婦人來,調教一二。”


  他端出一副反客為主的姿態,太夫人縱是氣惱也無可奈何,唯有應了下來。


  楊玄琰又道,“阿玉有七八個姐妹,除了她都已嫁人,夫家有姓裴的,有姓薛的,隻都不是正室。不知太夫人可肯放她們一並入楊氏族譜?”


  他言下之意,幾個女子都是當打通關節的好處送與人做妾的,竟也存此妄想。太夫人忍了又忍,終於吐出一口濁氣。


  “四郎豁達,已出嫁的女孩兒再寫進來又有什麽意思呢?”


  楊玄琰久在各地遊走行商,見慣各色人等,怎麽不知道此提議會令太夫人氣惱。他提出此事,不過是想試試楊家的底線而已。見太夫人勉力把持模樣,他心底暗暗嗤笑,便佯裝大方的一拱手。


  “太夫人說的是。某讀書少,不通禮節,往後官麵兒上走動,還請太夫人多多提點。”


  打發了楊玄琰,太夫人便要吃天王保心丹來平平心氣兒。至於忠王府,好容易得了嫡子,自然是闔府興高采烈,連日張羅著大擺宴席。


  待滿月時,單是王妃的娘家人便足足站了一屋子。


  薛王妃韋青芙輩分最大,帶著剛承襲爵位不久的嗣薛王,又有鄂王妃韋水芸,兗州刺史韋堅並夫人薑氏等,都來慶賀。


  一時間明月院裏冠蓋如雲,熱鬧非凡,衣香鬢影,珠翠環繞。


  韋堅夫人薑氏擔著四品誥命的身份,坐在宗室內眷中間,位階最低,但是氣度高華,人品貴重,一丁點兒都不遜色。待仁山殿裏開了宴席,韋水芸隨著鄂王往前頭去,嗣薛王兩口子自服過父喪後頭回出門應酬,正在躍躍欲試,便一並告辭,獨剩下青芙與薑氏。


  三人至親,彼此相視一笑。


  英芙自幼與二哥韋堅感情最好,薑氏入門後也對小姑關懷備至,所以久別重逢十分親近。


  薑氏泰然自若地越過青芙,坐在英芙最近前的繡墩上。


  她兒子韋蘭亭剛剛六歲,生的虎頭虎腦,正是狗也嫌的年紀,盯著搖籃裏一團軟肉似的六郎好奇。


  如今的薑氏端莊秀雅,一顰一笑皆是沉靜之態,仿佛高門貴女尋常模樣。可是薑家一門曾經極盛,縱然韋家、楊家諸多後妃、駙馬環伺,仍不敵她阿耶薑皎,當年在聖人麵前超品的榮寵。


  那時的薑氏,人人都以為會嫁做太子正妃,順理成章成為一國之母,卻不想風雲突變,轉瞬失去所有。


  薑皎死後,她的聰慧和美麗沉入無邊深海,唯有溫柔親切一如既往。


  薑氏逗弄六郎片刻,放下一把絞絲金鎖。


  “六郎生的天庭飽滿,命格非凡呢。”


  青芙眼角眉梢皆是不滿,“可惜聖人賜名的旨意遲遲不下,比大郎當初就略遜一籌了。”


  她雖然出了服,打扮還是素淨,蟹青短衣配月白窄裙,頭上隻戴了兩朵絨花。仿佛隨著薛王故去而消散的,不隻是她曾經婉媚多情的麵容,還有健康和活力。


  薑氏瞥她一眼,抬手命人領了蘭亭去院中玩耍。


  房中婢女都跟著避了出去,唯有雨濃侍立在英芙身後插口道,“王爺不願親自進宮請旨,隻重金酬謝了宗正寺陳少卿。可這都滿月了,還未得消息。”


  青芙道,“此事恐怕要請惠妃出麵說項才好。”


  英芙雖未說話,分明是深以為然。


  薑氏聽她姐妹聲氣,眼裏一片了然的雲淡風清,烏黑的長發上插戴著六把珍珠獨頭簪子,襯的目光越發剔透。


  “我阿耶當年何等得寵,出同車,臥同榻,日日陪伴聖人身側,三十幾歲就封了國公爺。滿朝文武,宗室親貴,誰能逆他的鋒芒?當真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是,就為了偶然替先皇後王氏鳴不平,走漏了聖人有意廢後的消息,便被貶黜京外。聖人大約也無心取他性命,可是嶺南路途遙遠,食宿無定,他久在富貴鄉裏,怎麽經受得起磋磨?最終淒慘死在路上。伴君如伴虎嗬,我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忠王不得聖心,為這些事去請旨,反而添了厭棄。”


  家破人亡之事,薑氏說來波瀾不驚,仿佛閑閑講起前朝舊聞,落腳處全是道理。英芙微一躊躇,想起與李璵訂婚前後,薑氏也曾這般淡淡流露出勸阻之意,隻不敵韋堅與青芙一力攛掇。


  青芙將身子向前傾,殷勤勸說。


  “當初我嫁薛王是填房,別說庶子,連嫡子都有四個,可如今承襲嗣薛王爵位的卻是我的兒子。六妹妹,凡事皆有可為,豈有一定之規?從前太宗、高宗在時,正房嫡子還有些許尊貴。可如今這位聖人,是靠著軍功、膽識、人望、手腕奪得帝位的。連聖人都如此,王府裏還有什麽禮法規矩可講。大郎有聖人長孫的名號,早早封王,連太子長子的行次都越過去了。你再不加緊著些,往後‘百孫院’中,誰把六郎當回事?”


  英芙在青芙炯炯的目光逼視下感到壓力重重,然而薑氏的話也著實說到她心坎兒裏。她左右躊躇,默然不語,隻好拿著金鎖在六郎眼前搖晃。


  韋家十來個女孩子裏頭,就數青芙的性情最是溫柔清淡,可眼下,她惱怒英芙不爭氣,竟乍然抬高了音量。


  “難不成你嫁了忠王,也學了他浪蕩無用?”


  英芙求告似的看向薑氏——然而薑氏並沒有說什麽。


  英芙隻得噯聲道,“連賜名的旨意都求不下來,請封之事從何說起?”


  “借口!”


  青芙憤憤瞪她一眼。


  “難得你們兄妹三個倒是同心同德。”薑氏輕笑,悠悠然貼身掏出一物放在案上。


  明朗的陽光順著窗縫向房中延伸,在案幾上鋪陳出一道細長的光帶,將此物照的金光燦爛。


  ——竟是金魚袋!


  英芙忍不住掩口驚呼。


  “這是何意?”


  連青芙也斂了眉目,定定望著薑氏,眼神複雜微妙,指尖摁在其上微微發抖,體會著金絲銀線的生硬觸感。


  薛王在世時手中也有此物,嗣薛王降為四品,便隻得銀魚袋。


  薑氏對兩人的反應十分滿意,遂娓娓道來。


  “聖人昨日召了你二哥入宮覲見,吐了話口要叫他做長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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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家的親眷關係重申一下:

  長子韋賓:因為在殿上私議政事被打死了。


  次子韋堅:承襲兗州刺史爵位,剛剛調回長安,有望入閣。他的嶽丈薑皎,曾經是聖人最崇信的臣子,但是因為泄露了聖人廢後的打算,被貶黜出京,死在路上,薑家從此破落。


  長女韋青芙:元娘,嫁給聖人的弟弟薛王做填房正妃,薛王死後,青芙的兒子承襲了爵位,是嗣薛王。


  次女韋英芙:六娘,嫁給聖人的兒子忠王李璵做正妃,剛剛生下嫡子六郎。


  庶女韋水芸:十六娘,嫁給聖人的兒子鄂王做正妃,與英芙關係一般。


  庶女韋水芝:十九娘,尚未出場。


  韋家是大排行,所以以上四個女孩兒按排行差距比較大,實際上同父的女孩兒就她們四個,其他的第幾娘就是堂姐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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