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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深不測,一

  李隆基的身板十分高大健碩, 而且與養尊處優的兒子們不同,他青年時曾經厲兵秣馬日日操練,血裏火裏九死一生奪來皇位, 即便如今富貴鄉裏消磨日久, 昔日傷痕猶在。


  右邊耳垂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二十幾年過去了,已經化作不顯眼的陰沉淺跡。曾經意氣風發的桃花眼如今低垂, 縱是揚眉大笑也不複昔日明亮放肆。


  然而這一切並非白白失去, 如今的李隆基, 舉手投足間凝滯著舍我其誰的英主氣度,卻是放眼整個李唐王室,沒有任何人可以比肩。


  鹹宜與武琴熏早盈盈拜了下去。


  李隆基擺手, “五姨無需多禮。”


  他歎口氣, “多早晚才改的過這口聲兒,大郎大郎叫著, 好親熱。”


  惠妃垂著眼, 小貓兒似的聲調兒, “打小兒這麽過來的,誰叫你——”


  李隆基拉她坐在榻上。


  “兒子都娶親了!還記著幾十年前的事!唉, 多少名門閨秀可著你挑,你倒好,非選了這麽一個。”


  鹹宜伶俐, 扯著武琴熏道, “阿耶,宮門就快下鑰了, 兒先陪五姨出去。”


  武琴熏妙目一閃, 笑而不語, 依言站起來就走了。


  眼前沒人,惠妃方才自在些,自拉了李隆基的袍袖。


  今日祭天,李隆基穿的天子禮服,日月星三樣都繡在衣服上,寓意帝王擔負天下。袖口處的星鬥用明黃絲線,被她折成個尖角攥在手裏,刮得掌心刺啦啦痛。


  “人家一時改不過口,你非當著人給這沒臉。”


  “你還沒臉,你的臉比王氏做皇後時大得多了,哪樣不是縱著你。”


  惠妃咬著唇,背靠著將頭頂在李隆基的肩窩處。他便握住了她腰間一掌之處,輕輕捏揉。


  “那楊氏果然很好?”


  “冊封過後總要入宮拜見的,你見見不就知道了。”


  李隆基拉長了臉,扭頭對高力士道,“待會兒去說給禮部知道,婚事叫他們好生操辦著,獨壽王妃就不必覲見了。”


  惠妃聽了撇嘴。


  “是,論出身,她配不起你的兒子。我也打聽了,知書識禮四個字嘛,確實說不上。可是雀奴覺得好啊,你是家翁,這點兒體麵不肯給她?”


  李隆基哼了兩聲,“小孩子家家知道什麽好壞。你覺得如何?”


  惠妃想了想,“除了美些,倒也無甚出奇。”


  李隆基聽了深感詫異,回頭瞧了身後尾隨而來的七八個服侍人。


  “這回選女,太子也說擇了個絕色,老三也說擇了個絕色,雀奴又擇了個絕色。我倒要問問王洛卿,怎麽送到朕這兒來的都是些沒鹽沒味兒的,輪到兒子們,倒各個絕色了。”


  惠妃聽見頭裏太子擇了絕色處眉頭還挑著,再聽到後麵,惱的推了他一把。


  “幾十歲的人!我都認了老,你就不能陪我一塊兒認了?還選什麽選?!”


  其實她背地裏和王洛卿打的擂台,李隆基都清楚的很,他就是嫌眼跟前兒的看膩了些,並沒有另尋新歡的意思。偏她急得什麽似的。


  他嗬嗬笑起來,“依你說,就把王洛卿打發了才好?”


  “那是自然。”


  李隆基並不應聲,隻把眼風掃到高力士那裏,見他笑著點了點頭,便摟了惠妃的腰肢,附耳道。


  “今日——”


  惠妃雙手捂住耳朵扭了扭,“不聽。”


  李隆基噯聲歎氣,“說與你取樂的。”


  惠妃尤道,“不聽嘛。”


  之後言語音量實在低,連高力士也不複聞。


  帝妃之間,任是多大的風波也能消失於無形,牛貴兒站在高力士身後幾步遠,見狀麵上泛起笑意。


  待二人走出去,高力士遠遠綴在後頭,他便甩甩拂塵,小心撿起武琴熏隨手拋在一旁的詔書,卷好了,走出去遞給四寶。


  四寶嚇了一跳,紮著手不敢接。


  “呀,師傅,這可是詔書!我沒沐浴更衣,不敢碰!”


  牛貴兒嗤笑,“詔書就嚇死你了,捧玉璽的時候怎麽辦?”


  四寶眼皮直跳,連連擺手。


  “我還有捧玉璽的時候?那是高爺爺手上的活兒!唉喲,真不敢指望!單是那小畜生祖宗就把我折騰的夠嗆,禦廚房燒出來的肥雞大鴨子,我都不挑揀,它老人家這不吃那不吃的,見了娘娘就哼哼,好像我餓了它三頓!”


  昂首提胸的牛貴兒哼了一聲。


  “沒出息的東西!主子叫你伺候狗,你就當尋常狗那麽養就得了,用得著捧著往天上去?它真是你祖宗?踹一腳不能說話的玩意兒,你認它當祖宗,就別管我叫師傅!”


  四寶聽得後脊背直發涼,眨巴眨巴眼,覺得師傅是跟他逗悶子,陪著笑齜牙。


  “那哪能真是祖宗呢……可您叫我踹它,那,那我也不敢哪!”


  牛貴兒唾了一口,“做人做成你這樣,就爛在興慶宮裏吧。”


  四寶躬起單薄的肩背,囁囁喏喏地低聲咕噥。


  “咱都當上太監了,這沒了根兒,可不就得爛在興慶宮裏。除非聖人興建新宮殿,興許能換個地方。”


  牛貴兒懶怠和他多說,一腳踢在他膝蓋上。


  “當初收徒弟我怎麽就挑了你這麽個上不得台麵的!”


  四寶想了想,“果兒倒是您老誇了又誇,有本事,能上台麵。可您瞧他落著什麽好?哎喲,碧桃姐姐那麽護著他,末了還是給攆出去了。”


  牛貴兒忍不住甩下臉子,兩眼圓瞪怒喝。


  “碧桃的事也是你個狗崽子能議論的?!趕緊送去禮部,著他們快著辦,別叫娘娘等。”


  四寶轉身欲走,見牛貴兒眉頭忽然擰緊,忙問,“師傅還有什麽吩咐?”


  牛貴兒低頭想了想,“你再去龍池殿問小算子,今早太子可見過聖人,求了誰家女兒?”


  “小算子已投在咱們娘娘門下麽?”


  牛貴兒兜頭敲了他一個爆栗,“喊什麽?叫你去就去。”


  樂水居。


  接連七八日綿綿陰雨,這日突然就結束了。


  天地似戲本子翻開新章,將舊話盡皆按下不表,隻說眼下。


  空氣裏洋溢著新泥的芬芳,杜若站在窗邊,手裏擎著一支羊毫筆,抬頭看穹隆高而寬廣,驚訝於傍晚的天這麽藍,流雲無跡,似一塊澄明的琉璃。


  她身上穿的木蘭青雙繡鳳蝶直領小袖衣,梳的烏蠻髻,單插一支白玉簪,倒比平日裝扮更顯得清瘦苗條些,帶著盈盈婉約的味道。


  海桐守在旁邊悶悶不樂。


  “王爺日日歇在咱們這兒,早起我去崔長史那裏領月錢,瞧他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得虧王妃才出了月子懶怠見人,不然娘子哪來清淨練字。”


  杜若一笑,仍舊專心運筆。


  “在家時也不見娘子寫字,來了這兒反興起這個來。”


  杜若臨的是王右軍帖,滿篇隻有幾個字在尾部運用飛白,有的回峰,有的露峰,筆畫中絲絲露白,似枯筆所寫。


  她換了幾支筆都不甚滿意,便擱下了,“王爺給我那隻首飾匣子呢?”


  海桐忙去多寶閣上抱了匣子來。


  杜若在匣底摸索,尋出當日李璵便箋展開,與自己的對照半晌,嘖了一聲。


  “誒,都說草書易做,我寫來真是難如登天。你看王爺的字,顧盼生輝,瀟灑自若。我的就是東施效顰,全無神采。”


  海桐湊過來比較一番。


  “奴婢不懂這個。不過王爺人品氣度擺著,字如其人,站那兒就是一把出鞘刀,多好看。二娘處處顧慮規矩,束手束腳,字自然也別扭。”


  杜若聽到‘出鞘刀’三個字,眼前亮出一柄寒光閃閃、刃口鋒利的快刀,確實符合李璵神采,不由得神迷意動,遂煩躁地撂下毛筆罵。


  “小蹄子,在這府裏也學壞了,長了本事了,會拍王爺馬屁了。”


  海桐正要回話,忽見鈴蘭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八個青衣小婢,都紮著雙環,發髻上綁了青色緞帶,高矮胖瘦差不多,連皮色也是一氣兒的白膩順滑,瞧上去真清爽宜人。


  幾個人進了屋,都不抬頭,先整整齊齊跪了一地。


  鈴蘭躬身道,“張孺人說,這一向王爺都歇在樂水居,恐服侍人手不夠,特點了幾個伶俐的來。”


  杜若略一遲疑,海桐已笑起來。


  “孺人好周到。咱們這兒就杜娘子一個人,已有十來個宮女了。哪兒還缺人手?再添些,後頭罩房都不夠住了。”


  領頭的抬起臉,堆著一團笑,語氣卻頗堅持。


  “杜娘子是王爺心坎兒上的人,金尊玉貴,磕了碰了可怎麽好。再說,就算杜娘子使不著,王爺身邊不能短了人。奴婢們都是崔長史在宮闈局精挑細選的,不是粗笨人。”


  她忽然間抬出長史來,杜若心裏轉了幾個念頭。


  那人又道,“杜娘子是新人,趕上嫡子出生,王府各處亂糟糟的,王妃顧不上教導。殊不知,各王府使喚的宮女內侍,本就是內侍省的人,歸長史調度。咱們崔長史,是從前鄧國夫人在宮裏用慣了的老人兒,在聖人麵前都有些臉麵的。因鄧國夫人不放心嫡親寶貝外孫女兒婚後受委屈,特向聖人請了恩典,指了崔公公做長史。這份尊貴,各王府裏都沒有的。”


  來頭誇得這樣大,自然沒有善罷甘休的道理。


  杜若忙道,“妾年輕眼皮子淺,竟不懂這裏頭有這番講究,幸好孺人點了這位姐姐過來。如今有姐姐日常提點著,妾也不至於手忙腳亂,怠慢了誰,自己還不知道。孺人的好意妾感激不盡。鈴蘭,你好生安頓幾位姐姐的飯食住處,莫要在妾這裏受了委屈。”


  幾人得了抬舉,昂著頭便出去了。


  杜若正要說話,蕉葉又轉進來,兩隻眼睛探照燈似得看著杜若。


  “才來的幾個都說在宮裏有七品的銜兒,咱們院子獨鈴蘭是個六品,她們便是‘一人之下’了。這吃食、鋪位,倒是不好安排呢。”


  鈴蘭瞥了她一眼,正色道,“奴婢掌管院子,本就是替杜娘子打點瑣碎事。如今娘子才點了香寫字,你囉嗦這些個幹什麽。”


  蕉葉哼了聲,“你是替杜娘子打點瑣事,奴婢卻是替王妃打點府裏瑣事。”


  鈴蘭氣的連瞥了她好幾眼,拖長音調。


  “通府裏誰不知道你是王妃的陪嫁丫頭,將來要做管家奶奶的。自打來了這院子,有事無事,總能饒出幾句話來。既如此,勞煩王妃伸伸手,把奴婢調回仁山殿去呀。”


  兩人原本回著話,都是畢恭畢敬對著杜若,這時候顧不得了,各側了半邊身子,當麵鑼對麵鼓,眼看就要敲起來。


  杜若忙清了清嗓子,舉帕子抹著唇,羞澀的笑了笑。


  “府裏人多,妾這裏,也未必長久。王妃與孺人看重,妾一一領受。”


  她又特向蕉葉道,“府裏畢竟不是宮裏,哪能樣樣隨了宮裏規矩?兩位姐姐才是妾的左膀右臂。前幾日長生送了端午節的賞賜來,還等著兩位姐姐分派。”


  海桐便從妝台底下搬出一隻鑲金烏木嵌金虎頭匣子,裏頭一封一封封好賞人的金銀瓜子塞得滿滿當當。


  她往鈴蘭與蕉葉手上各塞了兩封,自己取了兩封揣著。


  蕉葉見自己的分例與鈴蘭、海桐比肩,十分滿意,接了銀子在手,臉上喜滋滋的,便不再囉嗦,禮罷退了出去。


  鈴蘭頗不受用,眼瞅著蕉葉出去了,兩步趕上近前,苦口婆心勸道,“王爺貼補金銀,原是為娘子日常花用,怎能花在那蹄子身上。”


  杜若端了茶碗慢條斯理吃了兩口,方才淡聲道,“王爺謀劃深遠,給銀子本就算定要花在哪處的。難為鈴蘭姐姐,陪妾應付這些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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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一座樂水居,也有好幾派人馬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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