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由白雲盡,三
杜若一口氣梗在腔子裏差點兒沒憋住, 麵紅耳赤的就要發作。杜蘅忽然想起來,從貼身夾萬裏掏出個錦囊,稀罕萬分地慢慢抽開繩子, 哄孩子似的招她。
“欸, 說了半天都把正經事兒忘了,你瞧瞧這是什麽?”
杜若愣怔怔瞧。
原來是一雙深紫色浣花錦縫的虎頭鞋,腦門上用金線繡的王字, 嘴角兩撇栩栩如生的黑胡須, 雖是叫人踩在腳下的, 卻擺出威風凜凜的霸王氣派,真不愧是杜蘅的手藝。
杜若尷尬極了,站起來, 訕訕地撫了撫額頭, 推讓道,“阿姐, 哪有這樣送及笄禮的?你這也太, 太擠兌人了!”
“我擠兌你?”
杜蘅笑起來。
“這怎麽是我擠兌你呢?你嫁人也有兩個多月了, 不該慮著這些?”
杜若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
溫煦的日光底下,她睫毛長而濃密, 顯得五官很柔和,染著一層淡淡的金色,活脫脫一個沒有棱角的害羞少婦。
杜蘅看得高興, 把虎頭鞋塞進她手心, 推心置腹地講私房話。
“照說,你不滿十五就出閣了, 及笄禮是用不著辦的。可是娘家對你有愧, 知道你如今在釘板上滾著, 實在心疼。阿耶待咱們姐妹雖淡薄,卻也容不得人家無故欺辱你。一樁樁一件件都記著呢,往後但凡杜家起來了,必替你討回公道。”
杜若凝著眉目,一時也說不出是心裏翻騰的滋味是欣慰還是訕笑。
瞧這話裏的意思,阿姐這趟來,是帶著阿耶與阿娘兩個人的囑咐的。阿娘的話興許還有些道理,阿耶這番話就是癡人說夢了。
什麽叫杜家起來了?
思晦還小呢,指望他至少還有十年,這十年她能靠的隻有自己。
她歎了口氣。
“我在這府裏尚未立穩腳跟——”
杜蘅眉間幾不可見的一挑,忙道,“我明白,先還以為你在富貴堆裏,過的是錦衣美食的好日子。原來這般難受。越性說句不該說的話,要叫我同你換,我可不願意。”
——真能換麽?
杜若有些灰心喪氣,站在地下,愣愣地拿腳尖磨著圓圈。
杜蘅冷眼瞧著,心知這一個來月,於她是銅人巷裏打了一套長拳,為難得很。
“你放心,凡事還有我與柳郎,你一心一意服侍好王爺,咱們家方有以後。”
杜蘅頓了頓,口氣越發惘然。
“你說的也是,情分都是處出來的,興許你和王爺就是投緣法呢,情投意合比單單隻是服侍他,可不強得多了。”
杜若心頭酸酸的。
離家時匆忙,恩怨還沒理清就進了牢籠。雖說她早盤算好了,能脫身時定要麻溜兒的走,絕不貪戀富貴權勢。可是人走在一根道兒上,果真能說轉向就轉向麽,不還有句話叫做溫水煮青蛙?
李璵是個手麵大方又能舌燦蓮花的,到時候哪根筋不對想留下她,還不是一閃念一伸手的事兒。這些糾結在夜裏找上她,對著李璵她還把持的住,可在阿姐跟前,她忽地卸了勁兒,兩肩一聳,嗚嗚地哭起來。
果然還是個孩子呢,晴天下雨,說來就來。
杜蘅失笑,摟著她的肩膀輕聲哄勸,“知道知道,你心裏頭憋著,哭吧。”鬧了好一會子才了事。
待晚間收拾了,鈴蘭在後院支起軟塌納涼。
杜若仰麵躺著看漫天星子閃爍,一時側耳聽見外頭不知道哪府裏傳來的絲竹之聲,似斷實續,如泣如訴,間或夾雜著歡聲笑語。
琥珀色琉璃盞就在手邊,她端起來徐徐搖晃。
葡萄酒散出醉人的果香,月光在晶瑩的杯盞上打了個旋兒,轉身爬上水銀滿地大折枝花的薄紗寢衣,映出波光粼粼。軟軟的素淨料子貼身,小小人兒也有幾分峰是峰穀是穀的韻味。
杜若悠然長歎。
“王爺在這府裏一日,便拿我來點眼,遲早我要被王妃殺了祭旗。真到那一日,王爺必定把手一撒,死活由著我去了。”
鈴蘭聽的好笑,掩口道,“奴婢侍奉王爺多年,從未見王爺失信於人。”
杜若疑惑地問,“你為何對王爺這般死心塌地?”
“宮裏頭各個都比王爺壞上三倍,娘子若如奴婢一般在深宮長大,便會覺得王爺是世上頭一份兒的正人君子。”
“他是正人君子?”
杜若訝然失笑,“那如今王妃踩著我娘家當下酒菜,我不求爭鋒,隻求周全得家人安穩,要如何施為呢?”
“這府裏人口進出全是仁山殿的翠羽照管,憑是王妃或者張孺人都伸不得手。這一回元娘子能進來,奴婢瞧著——”
她笑盈盈看著杜若停下不語。
杜若轉念即明,憤憤地一拍榻頭,“他想試我的本事呢,我若得用,他便得了益處。我不濟事,他再尋旁的來。哼!”
飛仙殿。
朱紅窗欞外高大榴花開的如火如荼,燦爛陽光透過枝葉照進殿內,在金磚地上投下斑駁明豔的影子。
惠妃端坐上首,長長的珠絡垂在麵頰兩側,手中一把緙絲織造團扇有氣無力的搖著,一雙眼將閉未閉,懶洋洋的,唯有精心描畫的垂珠眉異常醒目。
初夏時分,她穿了一身朱砂羅裙,裙腰束至胸乳部位,外頭披著寬大輕薄的煙色醒骨紗罩袍,似有若無露出□□裸臂一抹玉色,顯得愈發慵懶嬌貴。那扇子專為應端午節氣,分了五色,繪有石榴、蜀葵、艾草、梔子和萱草,有驅邪避害之用。
鹹宜公主依偎在榻上,微微眯著眼睛,身上搭著一床薄繭被,正與一位美貌婦人低聲傾談。
不知鹹宜說了什麽,那婦人用手帕捂了嘴,卻擋不住嬌滴滴的笑聲漏出來。
惠妃瞥了二人一眼,漫聲笑話女兒。
“早知你如此不濟事,便當請阿姐教你幾招。”
鹹宜玲瓏如玉的小腳丫在榻上踢踏,不依道,“阿娘撇的幹淨。人家都說阿娘是妖妃,真要學轄製男人的功夫,阿娘怎不親自教了我?”
那婦人側過臉,一雙濃眉重睫勾勒的精致。
她便是武三思的嫡女武琴熏。
當初則天皇後為了勾連開拓西域的名將裴行儉,將她嫁給裴行儉的兒子裴光庭。裴光庭為官嚴謹,沉靜少言,寡於交遊,開元十七年已升任宰相,更挑頭彈劾聖人寵臣宇文融,將他貶出中樞。李隆基雖然不喜歡他嚴苛性情,卻也敬重他忠君愛國。開元二十一年裴光庭病逝,被追贈為太師。因而武琴熏出入宮禁,便被稱為裴太師夫人。
裴太師夫人的年紀已逾四十,卻還不服老,日常打扮的十分時髦,一身綠帔紅裙,腰上掛著金玉佩,眉間點著朱砂記,頭上插戴了整套重寶金飾,件件逾製。
三人說的高興,忽見高力士的徒弟小算子滿臉喜色,捧著烏漆木盤躬身進來,大聲道,“爺爺特意叫奴婢走這一趟,說有大封賞呢!”
惠妃聽了大喜,隨手將一對明玉鐺甩到他懷裏,嬌笑連連。
“拿去玩兒吧。”
碧桃上前兩步從木盤中捧出冊妃詔令文告,轉身跪下奉予惠妃。
“恭喜惠妃娘娘得償所願!”
殿中侍候的七八個宮女內侍無不跟著稱頌。
惠妃得意非凡,揮手叫人另按例賞賜小算子,迫不及待打開詔書一瞧,便笑出了聲,連連讚道。
“韋郎官這支生花妙筆當可媲美《春秋》。”
武琴熏便問,“怎麽?聖人跟前,韋郎官還敢不遂你的意?”
她接來讀了兩句,“爾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璬長女,公輔之門,清白流慶……”
惠妃笑的花枝亂顫。
“真難為他,士曹參軍區區從七品衙吏,後麵竟也好意思接上‘公輔之門’四字。”
武琴熏道,“難為的可不是韋郎官,倒是楊慎矜。他看的還是你的麵子,不拘哪裏尋個縫兒塞了參軍之職。不然光禿禿的像什麽名門之後?”
鹹宜拈著一支玲瓏趣怪的金嵌珍珠寶石蜻蜓式發簪把玩,不意被尖銳的尾部紮了手。
她撇下簪子狐疑問,“楊玉的阿耶不是叫做楊玄琰麽?這個楊玄璬又是誰?”
武琴熏拍手大笑。
“所以說楊慎矜是個能臣。楊玄琰雖為商賈,卻是大商賈,從蜀地進京,在城裏鑽營多時,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來曆。為免閑話,楊慎矜將他早已去世的兄長楊玄璬翻出來,補了個士曹參軍的履曆,這就遮掩過去了。從今往後,敘入楊家族譜的是楊玄琰,給了楊玉官家女出身的卻是楊玄璬。這不是妙得很麽?往後誰還敢說楊家趨炎附勢,為了攀附後妃,拿族譜做麵子。”
鹹宜聽了細細思量一番,明白過來其中玄機,服膺地點頭,“郡公果然名不虛傳,既能體貼上意,又做的首尾幹淨。
武琴熏出身權臣家庭,少女時就陪伴則天皇後左右,公公又是彪炳千秋的名將,對中樞政局了若指掌,聽到鹹宜說話有紋有路,便著意指點。
“郡公做什麽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娘娘拿壽王正妃的帽子投石問路,本來圖的就是跟他搭上關係。他既肯出手操辦細務,足見對娘娘的用意心知肚明。”
她轉身向著惠妃笑道,“恭喜娘娘,這樁親事辦得四角俱全,雀奴滿意,楊家滿意,郡公滿意,娘娘也滿意。”
鹹宜聽了皺眉沉思。
惠妃含笑不語,兒子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樁事向親娘開口,她難道說個不字?
武琴熏邊讀詔書邊嘖嘖讚歎。
“聖人到底還是疼你。瞧瞧這個體麵,冊封正使是才提拔的李林甫,副使是黃門侍郎□□烈。一個宗室,一個近臣,都是三品大員,實在尊榮已極。十年前趙麗妃還活著哪,冊立薛家那個太子妃,做功夫給她看,都未有如此規格。這門親事辦下地,天下人都知道你這個寵妃位同副後了。”
惠妃聽得稱心欣慰,麵上帶出得色。
阿瞞待她的情意,十幾年前她已篤定,即便在她之前還站著好些人,即便他時至今日提起‘楊’字仍有片刻失神,可在她之後,應該是不會再有了。
生同衾死同穴的話,他不經意間說過,第一次她沒往心裏去,最近這一二年,倒是漸漸踏實了。
惠妃咬著唇輕輕笑起來。
其實古往今來的人都是一樣。
男人最喜歡拖良家婦女下水,勸煙花女子從良。女人呢,就吃浪子回頭這一套。在心愛的男子麵前,做第一個倒不如做最後一個,讓他曾經滄海難為水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徹底贏了這一局。
這話是掖庭裏一位積年老嬤嬤說的,她那時候還小,半懂不懂,待咂摸明白了意思,又覺得人哪兒有這樣的傻法兒。
這不是故意給自己找別扭麽?
然光陰曆曆,日子有功,兩個人相伴久了,就像榫和卯,恰恰卡在一起,又像兩塊黃泥巴,捏巴捏巴糅合在一起。現在她也盼著誰也別半途撒手去了,讓她穩穩當當做他最後一個。
武琴熏撇下詔書推她,“如何?還要念叨擇錯了人不是?”
到底女兒在跟前,惠妃紅了臉,“幾十歲的人了!”
武琴熏笑得花枝亂顫。
“你也知道幾十歲?是誰聽說寧王病了,急得什麽似的,恨不得親去照料?”
“大郎的身子骨兒可不比三郎,叫姑祖母打了多少回,又不愛騎射武藝,整日裏讀書,如今上了歲數——”
惠妃忙忙解釋,見武琴熏使勁兒打眼風,乍然反應過來,忙捂了嘴向後瞧,果不其然,阿瞞就站在身後,攤開兩隻手,一臉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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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心愛的李隆基終於出來啦~要做他最後一個,需要拚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