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怨遙夜,二
李璵舊話重提, 溫柔專注神情仿佛變回那日花樹下的翩翩公子,每個字都是邀請誘惑。
杜若暗惱這人有事沒事專愛釋放魅力,搖頭晃腦做風流狀, 實在可恨, 便忍不住直言相譏。
“殿下喜歡別人有話直說,自己為什麽老是兜圈子呢?”
“此話怎講啊?”李璵詫異的揚起眉毛。
杜若抬起臉直視李璵,清亮的眸子水光盈盈, 隱約帶了一絲怒氣, 軟綿綿的笑語中機鋒不掩。
“殿下處處喬張作致, 想來在府中夫綱不振,要借妾給人上眼藥。隻不知是做給王妃還是張孺人看,不如直接吩咐, 妾也好照章辦事, 保證辦得殿下滿意。”
李璵久居高位,從未被女人當麵譏刺, 不由得啞然失笑, 盯著她瞧了半晌, 取笑道,“二娘子聰慧, 必然知道怎麽做才最能叫她們忌憚了?”
杜若遙遙一指。
“請殿下用飛白體寫了樂水居正房的匾額麽?”
李璵一怔,忍不住握著嘴悶笑。
這丫頭被王妃擺了一道,不肯做婢妾姿態爭寵告狀, 先還以為是個良善無爭任人擺布的, 原來尖刻起來會撓人。
“自然是你吃不下東西,日日吐酸水, 鬧著找大夫。本王心急如焚, 視宮闈規矩如無物, 拿金魚符開啟宮門。為你,連夜進宮請太醫,再為你,被禦史狠狠參上一本啊。”
他嘰嘰咕咕說了一大串,杜若一時不解,待回過味來,便惱得呸了一聲,狠狠瞪過來,麵孔微微漲紅。
李璵見她失態,不禁哈哈大笑,才要說話,卻見杜若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帶了薄薄慍怒,全無平日乖順神情。
他怔了一下,玩鬧之心大起,隻想逗她,便又笑起來。
“二娘子如斯美豔,冠絕滿府姬妾,本王三生有幸,才得佳人滿懷。”
杜若萬萬想不到李璵貴為皇子,能冒出這種登徒浪子的輕薄言行來,臉上更紅了幾分,眸子裏怒意滿滿之外,還不知所措。
李璵生怕驚了她,忙咳嗽兩聲,正色承諾道,“二娘聰慧,無論王妃跟前、孺人跟前,亦或是長史跟前,擇時自保便是。便有髒水混話,隻管往本王身上推。本王請你入府,必然護你周全。”
方才還在調笑,怎的突然轉了聲氣。
杜若心底大感安定,嘴上卻說,“殿下的用意雲山霧罩,妾不敢揣測。妾不過是個小小的妾侍,在主母跟前,要站便站,要打便打,卻是無甚大用呢。”
李璵板起麵孔壓低聲音。
“這院裏明明配了十二個侍女,獨鈴蘭挑頭,其他人都一樣位次,不知二娘為何偏偏將蕉葉調去守院門啊?”
真是個輕易蒙混不過去的賊主子。
杜若噗嗤一笑,盯著腳尖道,“妾是小門小戶出身,看王府高門,那便是龍潭虎穴,妖魔鬼怪一大堆,可不敢片刻放鬆。蕉葉隻要肯抬出王妃的招牌,妾自然放她進內室服侍。”
李璵聽得好笑。
“二娘這般狡詐,本王盡可放心。以王妃與孺人的資質腦筋,想來你不至於吃眼前悶虧。”
他起身看房裏布置,樁樁件件都還算妥當,便走到屋角櫃子跟前。
“鑰匙是你那丫頭收著,還是鈴蘭收著?”
“這房裏東西都是海桐收拾。”
李璵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點頭讚歎,又向她攤開手掌。
“瞧不出你小小年紀,禦下倒是頗為嚴厲。”
杜若便喚了海桐進來要了鑰匙遞與他。
海桐看著王爺親自動手搬被褥,杜若倒是袖手立在旁邊翻眼皮,極之訝異,一時也拿不準該不該幫忙。
李璵將被褥扔在暖閣外侍女偶爾陪伴的小床上,憾聲道,“二娘子今夜辛苦。”
杜若臉上微微變色,嘟著嘴連連搖頭。
“妾不去,妾有擇席之癖,換了床可睡不踏實。”
李璵挑眉。
“咦,二娘可是忘了?本王才是天潢貴胄,怎可用侍女臥具?”
他說的倒也在理,杜若咬著牙不情不願走過去將被褥展開捋了捋。
兩人說的有來有往,都沒有叫婢女動手的意思,海桐忍著笑意退了出去。
杜若暗暗咬牙,板著臉不敢嗆聲,李璵憋笑,起身將角落一架檀木刺繡插地屏風收攏搬過來隔在兩人之間。
檀木沉重,多虧隻得四扇。
他呼哧嘿呦搬了,一個鷂子翻身上床,立時吹燈,室內頓時一片漆黑。
杜若未及防備,大為窘迫,跺腳低聲急問,“這麽早,殿下吹什麽燈啊?”
雖然看不清麵龐,也猜得到她又羞又惱的表情,李璵得意地悠然歎息,仿佛十分疲倦似的含混應她。
“摁,二娘子好眠。”
杜若惱得狠狠踹了一腳床圍,隻得翻身和衣而臥。
李璵卻又道,“二娘子莫怪本王孟浪。今夜乃是你入府第一晚,若是你我浪擲時光,手談一局,或是清茶兩盞,留著燈半夜不熄,豈不露餡兒?”
捉狹鬼!
老天爺但凡是個秉公辦事的,便該保佑他出門踩狗屎,天上掉鳥糞!
杜若恨得牙癢,咬著嘴唇忍了片刻,“那便祝殿下好眠!”
暗夜裏李璵睜著眼,眸色亮晶晶的,許久才閉上。
可惜這一夜並不曾好眠。
大約三更時分,鈴蘭在門外柔聲喚道,“殿下,王妃腹痛難忍,許是要生了,風驟姑娘來請您過去。”
房裏有外人,杜若本就睡的不沉,聞聲一骨碌坐了起來。
雖然擋著屏風,她初來乍到,萬事謹慎為上,隻脫了外袍、羅裙,不曾解開小衣裏褲,這時候忙匆匆披上外袍,點亮燭台,自舉著湊到李璵榻前。
搖曳火光中,隻見李璵弓著背,將被子團成一團抱在身前,卻將後背雙腿露在外頭。雖已是六月裏了,畢竟夜半風涼,白綢寢衣長袖長褲,隻怕不夠禦寒。
不知是不是光焰黯淡之故,那樣囂張討厭的人,窩在被子裏倒顯得老實乖覺,有可疼之處。
“殿下。”
杜若跪在榻前輕喚。
李璵皺著眉急急喘息,仿佛正在夢中奔跑。離得這樣近才能看清他頭發濃密,嘴角新生一圈趣青胡渣。
“殿下……”
李璵幽幽醒轉,望著杜若滿臉怔忪,似是記不清她是誰。
“王妃恐要生產,請殿下去瞧瞧。”
“今日?英芙莫不是要早產?”
李璵乍然清醒,滿麵憂急,翻個身笈著鞋就往外走,渾然不顧隻穿了寢衣。
原來他這樣緊張,杜若心中一歎,忙牽住他衣角輕按回榻上溫柔勸慰。
“殿下莫慌,喊門的是王妃貼身的丫頭風驟,所以王妃應無大礙,許是腹痛害怕,指望殿下去了壯膽。”
“……哦。”
李璵回過神坐穩,腰背挺得筆直,臉上還是睡眼朦朧的樣子。蒼白麵色襯得半散頭發墨樣濃黑,顯得又清矍又疲憊,與白日裏神采奕奕的樣子截然不同。
杜若等了一瞬,見他兩臂塌著等人侍候,海桐還在發夢,鈴蘭進來又要穿幫,隻得親自動手替他穿上外袍、靴子,又尋件披風搭上,手上做著事,心裏琢磨:待會兒他出去了,那扇屏風怎麽搬呢。
李璵雙目合著卻能洞察天機,甕聲甕氣地,“本王記得的。”
“嗯?”
他起身搬了屏風,並不看杜若一眼便走了出去,背影蒼勁有力,卻又沉默地抵禦著探問。
夜色沉靜如水,月華遍地,映著紗窗上樹影搖搖曳曳。
房裏擺的幾盆茉莉、梔子,小小的花骨朵粉白盈盈。杜若推窗望月,涼風趁虛而入,吹得滿室清香陣陣。他這一去,杜若也走了困勁兒,兀自發怔。
海桐進來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上。
“往後奴婢多預備一床幹淨被褥。”
“你明日記得去問長生要一架竹子貼紙的屏風。”
海桐奇道,“王爺金銀好貨用的膩了,反喜歡竹子?”
“囉嗦!”
杜若將眼一瞪,“你就說是我喜歡,府裏有就搬了來,沒有煩他買一架,大些,寬些的,那紙也糊的厚些,若有織錦的更佳,隻務必輕便些。”
海桐茫然應了,自去安排。
親王嫡子出生是宗室大事,崔長史來看過便進宮去回話。
那頭韋家亦得了消息,不及天亮已差人送來小米、木炭、陳醋等物祝禱孩子康健,並幾頁紙的吉祥話祝福‘忠王爺喜得嫡子’。
待宗正寺少卿陳郎官帶著幾個跟班趕來時,隻見中門一路大開,燈火將中軸線照耀的猶如白日。他被人引至明月院中,問了孩子出生時辰、體重,一一記上玉牒。
李璵站在院中笑,“更深露重,勞煩郎官跑一趟。”
一旁長生恭敬奉上禮物。
陳少卿拱手道,“殿下客氣。”
李璵看了看兩邊欲言又止,陳少卿忙揮手叫跟著的人退了下去。
李璵猶疑,“照規矩,親王嫡長子當由聖人賜名。今日孩兒未足月出生,聖人的旨意尚未下來。這怎麽好?”
陳少卿辦得是宗正寺的差事,對宗室秘辛了如指掌,一望便知忠王這是做好了接旨的準備。可惜在聖人心裏,這個嫡子並沒多少分量,崔長史等在飛仙殿大半個時辰還沒回來,顯見得這道旨意還未請下來。
陳少卿長得憨圓,粉粉白白一張胖臉,漏夜趕來,累出滿身熱汗,風裏略站了站便咳嗽起來。
李璵目光閃爍,惴惴不安。
陳少卿喘著氣壓低聲音道,“殿下莫慌,聖人和惠妃娘娘鬧了好幾日別扭,聽聞才好起來。這當口兒,聖人許是沒在意。”
“這……這不是難看的很嗎?”
李璵難掩失望之情,回身看看英芙的房間,又從袖中掏出一隻荷包。
“還請陳郎官美言幾句。聖人不吐口,誰也不敢代勞啊。”
陳少卿接過荷包掂了掂分量,很是心滿意足,便嗬嗬笑起來。
“殿下天生吉運,封邑在蜀地,民富稅足,日子過得鬆快,回回與咱們這清水衙門打交道都十分周到。下官無能,城外的地租,城裏的鋪稅,全都指望著殿下呢。”
李璵籠著手恭維。
“陳郎官說笑了,論城裏的鋪子,六省九寺五監十六衛,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官兒,誰比陳郎官多呢?”
“哎呀,這可說不得說不得。”
陳少卿大驚小怪地搖手,“殿下莫拿下官玩笑。”
李璵陡然收了笑意,輕輕哼了一聲,無端叫陳少卿有些害怕。
他忙把聲音放低,作語不傳六耳狀。
“殿下處處照顧宗正寺,六郎的事兒,下官雖然上不了台麵,必然也要為殿下敲敲邊鼓拉拉絲弦。”
陳少卿清清嗓子,神色越發微妙。
“下官與殿下告個實話。韋家勢大,頭幾日已有人送了一套青玉筆洗墨鬥到下官府上,說是韋郎官感念下官辛苦。下官想著,宗正寺辦的是流水差事,又不能近身伺候聖人,算的什麽正經衙門?幾時收過孝敬呢,送這麽重的禮,難道指望下官……剛好今日王妃添的是嫡子……”
他吞吞吐吐,李璵神色一黯,接過話道,“郎官知道我們家底細。王妃新入門,上頭庶子已經封了王,這個嫡子若是得不著聖人親賜的名姓,舅家不舒坦,王妃臉上掛不住,難免——”
李璵嘿嘿笑了兩聲,“難免與本王別扭。”
果然,這皇子還要看韋家的麵色行事。
陳少卿眼中精明厲色一閃而過,揶揄道,“王爺疼惜妻子,下官必盡力一試。”
“疼惜什麽,少些囉嗦就好。”
兩人對上眼神,一起轟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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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宗正寺陳少卿,就是之前與杜蘅議婚,沒請官媒,隻找個全福娘子上門相看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