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怨遙夜,一
她忽然閉了口不敢說下去。
李璵身量極高, 麵上半是嘲弄半是輕蔑,居高臨下仿佛黑雲壓城般沉重。
“如此什麽,如此懦弱麽?韋英芙啊韋英芙, 從前是本王看低了你。可惜你嫁了個不得寵的閑散王爺, 浪費了你滿肚子文韜武略。”
李璵站起來,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領。
“不過,你還應當慶幸我隻是王爺, 若當真是儲君, 你這樣窺伺上意, 便犯了大忌諱。聖人身邊有位韋氏妃嬪,開元六年入宮,至今無寵。你可知道?”
英芙自從嫁入忠王府, 從未聽李璵提起興慶宮或是朝堂等事, 偶有對話,皆以曲樂遊獵、兒女瑣事為題。
英芙揣測他或許忌諱韋家勢大, 不願惹出皇子結交朝臣的嫌疑, 也識趣的不大提起韋堅, 隻以幾個低階官員兄弟做話題。
然即便如此,李璵仍是諱莫如深。
萬沒想到, 今日他竟直接將話頭扯到了聖人身上。
李璵修長的身形在燭火下拉出細長的一條兒影子,卻是向著與她相反的方向,仿佛拔足要逃走似的。
英芙仰頭看他, 心裏沒來由的覺得恐懼, 抓住幔帳的手指微微發白。
“這位韋姓妃嬪出自韋氏彭城公房,甫入宮時便膽敢妄議國事, 替‘駙馬房’叫屈, 聖人本意要打死了她, 幸得惠妃勸說,留著她對後頭妃嬪是個警醒。我瞧惠妃這番用意也是多餘,你日日在她身邊,怎的連‘太子於國無功’這樣不忠不義的話都說得出口?”
——他竟然!
英芙不可置信地瞪著李璵。
宗室親貴家族,誰家不會暗搓搓打探太子、聖人,乃至惠妃的動向?要想保住榮華富貴,或是往上走個一二步,這本是題中應有之意。偏他占了大道理,竟拿話敲打起自己的娘子來!
他這何止是不拿她當親眷夥伴,簡直是把她當賊防備了!
英芙一口氣咽不下去,猛地扯住幔帳狠狠一扯。
柔軟的絲帶迸裂開,發出突兀而尖銳刺耳的利聲,然後兩人頭頂那整副質地厚重工藝繁複的織金幔帳開始緩緩脫開束縛,一節一節向下垮塌。
英芙置若罔聞,隻管瞪著眼睛死死盯住李璵。
——砰!
一聲巨響,滿屋頓時煙塵四起,李璵輕巧的向後退步躲閃,英芙被七八層密繡絲帛厚厚埋住,紅藍綠紫各樣色彩,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活像個正在做大法事的觀世音。
“殿下即便是不疼惜我,也當疼惜我肚子裏的孩兒!”
英芙扒拉開絲帛,狼狽地揮手驅散塵土,對李璵怒目而視。
李璵抱臂站在一丈以外,居高臨下的眼神滿是揶揄。
“是嗎?拿孩兒向郎君邀寵不稀奇。可是人家做主母的,都情願折騰妾侍的孩兒掙表現,把自己的孩兒照管的周周到到。你倒是果敢堪比則天皇後,連頭胎也舍得拿來冒風險。”
他頓了頓,好奇地問。
“怎麽,韋家尋了神醫請脈,已知此胎並非男丁嗎?”
則天皇後曾與高宗王皇後鬥爭數十年,你來我往廝殺的好不熱鬧。然最後一錘定音之戰,卻是則天皇後以自己剛生下的小公主做由頭,誣告王皇後扼殺嬰孩。其實宮中久有傳言,真正扼殺小公主的乃是則天皇後自己。
此事發生時,則天皇後已經生下長子李弘。
李璵言下之意,是則天皇後有恃無恐,即便折損了小公主,手中尚有兒子可用,英芙此舉卻是得不償失。
英芙怒道,“我的孩兒,男女都是寶貝!”
“聽其言,觀其行。”
李璵滿臉厭棄,口氣冷淡,對她的行為下了定論。
“你這般不知分寸,早晚害了我,害了這一大家子人。”
英芙既惱恨又憤怒,身子一抖,忽然覺得力不從心,倒在榻上,這才感覺到腹部壓抑良久的劇痛噴薄而出。
李璵已快步走出房間。
雨濃一直守在外頭,見門一開便衝了進來,從李璵身側掠過,一疊聲叫,“六娘!六娘!”,卻無人應聲,再看英芙,已是昏了過去。
雨濃嚇得回身厲聲大叫。
風驟等數十人一擁而上,圍了個團團滿滿。
雨濃用手在她脈上摸了摸,嘴唇上人中上著力掐了兩把,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沒有反應。
雨濃重重往地下一坐,呀的叫了一聲,抱頭痛哭。
“這可怎麽好!”
急的風驟拉她道,“你哭有什麽用呀!先叫太醫!”
李璵皺著眉三兩步跨出院子,對長生搖了搖頭。
長生何等伶俐,一揮拂塵笑道,“晚上花園裏蚊蟲多,奴婢預備了肩輿,殿下坐著去吧。”
李璵自顧自背著手走在前頭。
“這王府就快跟她姓了韋了。”
“王妃年輕,難免沉不住氣,多熬兩年就好了。從前張娘子不——”
長生笑嘻嘻應和,見李璵臉上神色難看,忙捂了嘴,“奴婢該打。”
李璵沉著臉悶了半晌,直到行至花園中間兒,前後都無人時,方才低聲抱怨。
“這種女人,如蠅逐臭,把本王當塊帶血的肥羊肉,又腥又膻好吃得很。”
園中蚊蠅嗡嗡,長生眨了眨眼沒敢說話。
李璵想了想,英朗的麵孔上忽然浮起一層陰沉的嗤笑。
“我這裏尚且如此,你說宮裏得有多熱鬧?”
長生附在他耳邊。
“這幾日宮裏鬧得不可開交,隻是聖人究竟如何還不得而知。奴婢想著,還得多安幾顆釘子才好。隻是這等密事,尋常看重錢帛的奴才不可盡信,卻是無人可用呢。”
李璵深知此節為難,然也無可奈何,隻得道,“從長計議吧。”
樂水居。
李璵洗浴完畢,換了幹淨寢衣,散著頭發,大馬金刀坐在寢室榻上,麵前擺著一盞越州白瓷茶杯,熱水泡茶,空氣中彌漫著隱隱茶味清苦。
明亮的燈光底下,杜若避無可避,隻能直愣愣看他。
李璵的膚色較李璘、柳績、楊洄都再略深一點,五官輪廓堅毅挺拔,眉眼鋒利激越,即便在半胡半漢的六鎮兒郎之中,鼻梁也顯得太過挺直,而且並非一根爽直的線條滾滾而下,而是像鴿子似的,在上三分之一處額外隆起,令他的側臉在英朗之外,還多了些傲然冷淡。
李璘文弱執拗,柳績粗豪赤誠,楊洄頑皮佻達。
李璵呢?
仿佛複雜許多。
長安的初夏,夜裏清寒未減,他隻穿一件寬鬆的細布單衣,似乎全然不知冷熱,薄薄的白色衣料底下,肩膀、手臂乃至身前都繃緊而驍悍,散發出全然陌生的硬朗。
杜若略有些怔忪。
“二娘看夠了嗎?”
杜若登時無言以對,收回目光,老老實實垂首侍立在窗前。
因鈴蘭說他要來,為符合妾侍的題中應有之義,她隻得重穿上入府那日的牙色小衫與湖藍百褶窄裙,鄭重披了琥珀色繚綾袍子,隻未係織金石榴紅腰帶,頭上獨戴赤金珊瑚頭玉蘭簪子。
珊瑚以血紅色為尊,她這套十二根四時花卉卻都是肉粉色的,少了尋常珊瑚的貴氣,著意溫柔,是日前他送到杜家那盒首飾中的一部分。
李璵抬眼端詳,杜若身後的朱紅雕花窗欞恰如畫框,圈出八角景致。
初夏的夜空未曾黑透,竟是半明半昧,層層疊疊的寶藍色天幕上,星子炫麗如寶石閃爍不定。院中一棵紫藤纏繞著橫逸而出,風過時微微輕顫,墨綠枝藤底下掛著深紫粉白如小囊的輕巧花瓣,在幽微光線中比白日更添乖巧。風景細刻如工筆,杜若一張瑩白如玉的小臉恰是仕女圖中人。
隻可惜美人兒年歲尚小,生澀的很。
他在那裏自顧思量,不覺單手托著下巴出神起來。
片刻後,杜若垂下眼低聲道,“殿下,夜裏風涼,濕著頭發坐在風口上不好。”
李璵轉開視線哼了一聲。
“你當本王與你一般嬌弱。”
“……?”
這麽難伺候,杜若眼底的忿然一閃而過,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屋裏隻有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氣氛有點尷尬。杜若擰著眉搜腸刮肚想找話說,李璵卻自在的很,反而鬆鬆快快地趨身靠過來。
“為難二娘婚嫁一場,唯有合歡花沾些婚慶喜意,著實委屈了。”
杜若瑟縮了下,堆起笑臉。
“本就不是當真的,何談委屈?”
李璵眯眼再打量她一番,抖了抖前襟,曼聲問道,“本王聽說你的衣裳勾壞了,這是又買了料子重新繡的?”
杜若沒想到這點子小事也報於他知道了,一時不明白他是著眼於自己,還是盯著英芙反應。
“妾喜歡這個料子,原就置辦了兩件。”
“哦。”
李璵端起茶杯。
“喜歡繚綾?那往後二娘子再嫁,本王必以繚綾婚服相贈。”
“謝過殿下美意。”
李璵撥弄著杯蓋,見她敬而遠之模樣,斜睨著她道,“二娘好像很怕本王?”
他笑的光風霽月,尤其那雙桃花眼,平平靜靜時不過深邃罷了,一笑起來,那韻致深不見底,簡直攝人心魄。
兩人靠的又近,他低音炮似的嗓音就在耳底回蕩。杜若心頭警鈴大作,碾著腳尖往邊上挪了半步。
李璵垂著眼睛仿佛不知道,耳尖卻輕輕抖了抖。
“本王記得二娘子的阿姐是這幾日成婚?”
“是,阿姐今日親迎,後日正是三朝回門之期。”
“長生應已代你送了禮物上門。”
他想了想,嘴角勾起一律不易察覺的微笑,“本王猜著,長生的手筆大約是蜀錦吧。”
杜若意外,音調裏便帶了幾分懇切,“殿下待妾太客氣了。”
“還是那句話。二娘子想要什麽,隻管直說,對著本王,無需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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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璵很懂得一碗水端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