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花寂寞紅,三
忠王府坐北朝南, 正門開在北麵,後門開在南麵,此外東、西兩麵還開了兩個角門。樂水居位於整個王府的最東南角上, 距離南麵後門和東麵角門都有不短的距離, 加上多年無人居住,花木姿態放肆野蠻,越往深裏走, 越覺得荒煙蔓草寂寂無聲。
內侍們抬著肩輿轉過太湖石堆砌的小山, 眼前景象忽然一變, 隻見幾百棵李花爭相怒放,如滿天飛雪一般。香雪海中隱隱露出一帶粉白矮牆,牆上灰瓦堆疊, 當中一扇小小的烏頭門, 門洞四周鑲嵌青石雕刻的祥雲紋,頂上匾額空著。
內侍默默退下。
杜若抬頭望去, 王府高大赤紅的外牆壁猶如巨龍, 蜿蜒遠去不見盡頭。樂水居的院牆矮了一頭, 修的玲瓏起伏,仿佛被巨龍挽在懷中的小蛇。
打了一天擂台, 她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了。值守此處的大宮女是個伶俐人,早守在門裏,這時迎出來笑著疊手行禮。
“奴婢鈴蘭, 見過杜娘子。奴婢領著杜娘子略轉轉, 娘子累了,不必多說話, 其餘宮女內侍等, 明日再見也是一樣的。”
李璵的下人都十分體貼乖覺, 杜若若有所思,微笑著點頭同意。
鈴蘭便走在前麵。
三人跨過門檻,隻見一個七八丈見方的空闊院子,舉目正堂三間,中央明間為門,兩次間安直欞窗,簷下有鬥拱,掛卷簾,左右東西耳房各兩間,耳房出來窄窄兩列軒廊,廊下掛著畫眉。
傍邊又有東西廂房,當中青石鋪的十字大路,十來個人分男女兩列站在廂房跟前,都比著手垂著頭,安靜的好似塑像。
鈴蘭道,“娘子瞧見人頭數就好了,一早長生已經來打賞過,不用娘子費心。”
杜若唯唯道是。
再瞧院中,新移的一排海桐植在巨缸裏,修剪成丈把高的球形,規整可愛,此時正在花期,花開繁盛,簇簇潔白如玉綴於葉間,好似小米珠做成的珠串,更兼香氣清甜柔和,遠遠聞見便如癡如醉,心曠神怡。
海桐看得大喜,指著笑道,“娘子,這府裏有海桐呢!”
杜若也是又驚又喜。
“此物京中甚少種植,府上從何處尋來?”
鈴蘭聽她猶稱忠王府是‘府上’,抿嘴一笑,並不糾正。
“奴婢是關中人士,從未離鄉,所以未曾見過這種南來花卉。這些是上月王爺命人從嶺南運來的,據說一共得了五十棵,舟車勞頓,不堪辛苦,運進府裏隻剩二十一棵。奴婢挑了品相好的十二課放在院中,其餘的養在花房預備替換。”
“上月?”
海桐瞟一眼杜若,咬著下唇笑起來。
杜若麵上一紅,隻作未見,正色道,“妾幼時曾在書上見過此花,深以為罕,後來韋家有個表哥遊曆嶺南,回來畫了一副扇子,妾才知道世間真有此物。”
海桐站在一株花前深深吸氣,閉眼品了片刻。
“這花兒不如桂花馥鬱芬芳,可是清淡愜意,好聞的很呢。”
杜若也是頭回見到真的海桐花,看了又看,聞了又聞,伸手輕輕拂過它碧綠蔥翠的蠟質葉片。
鈴蘭笑道,“王爺還說,‘山中人兮芳杜若’。娘子喜歡海桐的香氣,想來也喜歡含笑,所以還有一批含笑正在路上。待到了京,再選了好的送來種在後院。”
杜若不由得怔住了。
庭院裏輕柔的風拂起衣帶裙角,翻飛如蝶。
杜若雖是杜有鄰掌心裏愛若珍寶捧著長大的,但被人這樣殷勤用心,也是招架不住,早已麵紅耳赤。
鈴蘭歎息道,“唉,可惜鈴蘭卻不香呢。”
海桐道,“鈴蘭花形玲瓏,潔白無瑕,猶如成串小鍾倒垂,何等別致有趣。姐姐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鈴蘭假意搖頭遺憾。
“別致有何用,娘子喜歡細小潔白的香花,鈴蘭雖白,卻不香,便沒有被娘子種在院中的殊榮呢。唉,唉。”
她拿杜若打趣兒,杜若一聽便知,卻礙於羞怯之意無法反駁,隻得垂頭跺腳。
鈴蘭在宮中服役多年,已有二十一二歲,見慣各地選進宮中的美貌娘子。大部分自恃貌美驕縱橫行,或是自恃家世目下無塵。縱然在聖人、王爺麵前裝的嬌弱羞澀,在下人麵前卻無不趾高氣揚。
像杜若這般得王爺垂青卻無驕矜神色的,卻是少見。
鈴蘭心下另作主意,便扯開話題,“奴婢聽花匠說,海桐秋季結果,色澤紅豔,可做觀賞之用。”
此節杜若也曾在書上見過,滿是期待的應道,“秋日還早,咱們拭目以待。”
鈴蘭含笑領著杜若往後頭走。
原來正房後麵還有一進院落,沿牆隨意種了幾棵花樹,夾角處一株翠綠的芭蕉,然後是五間倒座一氣打通,兩麵長窗落地,涼風習習,隱隱似有香氣,正適宜夏日避暑。
鈴蘭道,“這間屋子是才推翻了另修建的,內裏以文柏為梁,少許乳香和紅泥以為壁。原本長生打算用乳香與紅泥對半配比,後頭還是王爺說,娘子喜愛氣味清新的花木,想來不願香氣太過濃鬱,才減了分量。娘子先住一二年,往後若是聞得慣,重新抹一道牆是極便宜的。”
乳香雖不算太貴重,總要一匹素帛一兩,竟拿來和泥抹牆,還說極便宜,杜若暗暗咂舌,嘴上笑道,“人說淡妝濃抹總相宜,照妾的淺見,香氣卻是取似有若無才好,噴薄而來就顯得過了。”
鈴蘭點頭道是,“還是王爺明白娘子,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凡事去到盡,反而不好。”
這話就不知道怎麽往下接了,杜若唯有一笑。
海桐拍著手道,“旁的不說,我們娘子怕熱,這個地兒卻好。”
“那娘子住這處再合適也沒有了,娘子隨奴婢這邊看。”從旁穿過倒座,鈴蘭忽然駐足。
杜若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讚歎好取巧心思!
原來眼前一間穿鑿半透的花廳,近前回廊盤曲,花影粉牆,後頭池館蒼翠青苔,竟藏著一汪池水!
杜若驚喜的捏著帕子兩步踩進花廳門口,才看明白這間屋子南麵沒有砌牆,隻有一排鮮紅的鵝頸椅臨水而設。北牆上並排開了三個門,形態各不相同,既有尋常的寶瓶門、六角門,也有她從未見過的倒懸魚。
透過門洞往裏看,那池水方方正正,四周被修竹修飾掩蔽,風過時鳥聲泠泠,青綠竹葉飄飛水上,好似一副花鳥圖活了過來。
再邁過魚形門,花廳另有驚喜。
頎長的空間未做明確間隔,隻在臨水一側以兩扇小小的鏤空門扇稍加區分,當中正對池水架了一張琴,一把繡墩,東西兩麵牆上掛的《翠鳥銜果圖》和《紅鯉穿荷圖》,底下高案上擺的焚香三事。
杜若俯身撥弄兩三下,小心拿起來翻看木紋。
原來此琴以梧桐作麵,鬆木為底,通體紫漆,形製雙連弧收腰,背池上方刻篆書‘九霄環佩’,池下方刻篆書‘包含’。
杜若暗暗喜愛,含笑道,“這樣好琴擱在水邊多可惜。”
“琴的好壞奴婢不懂,一應擺設都是王爺吩咐的。倒是這汪水有些來頭。咱們府裏以仁山殿為主,地勢起伏,未曾單獨辟出大湖泊池塘,獨有這個,延伸到外頭小小一汪湖水,還是從興慶宮龍池單獨引過來的。”
鈴蘭品度她麵色。
“這時節還冷,娘子嬌弱,想必禁不得風吹,咱們回屋裏去。”
“那把琴好好收起來,別受潮了。”
鈴蘭忙道是。
杜若依依不舍,屢屢回頭,端釀往後在池邊撫琴,對月含星,何等風雅,或是暖陽高照的秋日,盤在椅上一壺熱茶兩本閑書,時日也太閑適,隻怕野草閑花遍地,忍不住采擇,汙了新繡的鞋襪。
再回到正房,原來是將尋常五間房地方隔作三間,用花梨木鑲嵌彩色琉璃隔開,其中一扇雕的並蒂蓮花,配的墨色琉璃;一扇雕的翠竹蝙蝠,配的翠色琉璃。當中一間設了地平台,擺了一架紫檀木螺鈿寶石屏風,又設了香幾、宮扇等事,用作正式待客之所。向西一間大屋是套房格局,分作寢室及洗浴用途,向東一間小小巧巧的,算做茶室,皆布置得十分雅致。
杜若便在地台高背椅上坐下,自有宮女斟了熱茶上來。
其時長安城中飲茶之風未起,杜家因韋氏出入佛寺,隨著僧人們養成習慣,每年春日親往終南山中采茶炮製‘甘露’一味。
杜若端起青瓷茶碗,青煙嫋嫋,便聞見熟悉的清香。
她回頭向鈴蘭探問的一瞥,頭上簪子珠光溫潤,襯得她膚色瑩白如玉。
鈴蘭站在下首,躬身道,“茶是杜家大娘子囑咐長生帶上的,不知宮人煮茶的手藝可合娘子胃口?”
杜若一笑,卻不開口。
鈴蘭摸不著頭腦,神色越發恭謹。
“我們樂水居有宮女八人,內侍六人,都是專服侍娘子的。今日娘子累了,明日再見也是一樣。”
杜若點點頭,和言悅色地問,“姐姐在宮中當差多久了?”
鈴蘭麵色大為惶恐,立即跪下。
“奴婢當不得娘子稱呼。還請娘子直呼奴婢賤名。”
杜若品度著王府長史有正五品品階,以鈴蘭掌管樂水居的身份來看,不是從六品便是正七品。
杜若便伸手拉她起身,“姐姐與妾客氣,妾卻知道分寸。”
鈴蘭爬起來,滿麵感激震撼之色。
“奴婢十二歲入宮,至今已有十四年,從前在大明宮是在繡房做事的。開元十一年調到王爺身邊,開元十三年跟著王爺出宮開府到今日。”
杜若聽說她是從宮裏服侍李璵至今的老人,自然與眾不同,忙叫海桐取了一對金釵,親自塞進荷包遞到她手裏,語氣越發溫和。
“妾的來曆姐姐必然是清楚的,隻怕比王妃還清楚些。王爺特地挑了姐姐照看妾,妾自然放心。往後樂水居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勞姐姐費心周全。妾是個省事兒的,必不叫姐姐為難。”
鈴蘭大為感動,懇切地說,“娘子是王爺心尖尖兒上的人,能服侍娘子是奴婢的福氣。”
杜若微笑不語,由著她服侍洗浴更衣。
一時天晚,用過晚膳,海桐陪著打了一局雙陸,便聽見打更的聲音傳來,咿咿呀呀,在寂靜的夜裏,仿佛回蕩了許久。杜若望著屋角雕花繁複累贅的楠木床,心緒茫然不定。待選一事擾攘數月,至今終於塵埃落定,說是嫁了人,原來連夫君在何處都不知道。
鈴蘭靜靜侍立一旁,欲言又止模樣。
杜若便淡淡問,“姐姐有話直說就是。”
“府裏晨昏定省規矩甚嚴,娘子不妨早睡,免得明朝辛苦。”
杜若聽得奇怪。
京中勳貴多從軍功出身,對孝悌規矩都不甚在意,尤其韋家世代戍邊,從未從詩禮上發家,英芙在娘家時便不曾每日向母親房中早晚問安。當年學裏講到此節,她還嗤之以鼻。
“從前也如此麽?”
鈴蘭微微一愣,立刻反應過來,低聲道,“從前沒有,前日王妃身邊的雨濃忽然說起來,說府中人多,要立規矩。”
她邊說邊揣度杜若神色,見她神態平靜,並無惱怒激憤之意,不由暗暗納罕。
杜若看一眼門外垂手侍立的十來個人,雖然近在咫尺,卻是鴉雀不聞,暗讚鈴蘭謹慎,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奇怪,頭先李璵為著英芙派人跟他的行蹤發了老大一通脾氣,如今為何明知英芙的手已伸進樂水居來了,卻無動於衷呢。
鈴蘭絮絮說起問安的時間、規矩。
原來不止妾侍們,就連已經搬去‘百孫院’居住的大郎廣平王,都要早晚奔波回府,走這一趟程序。
杜若聽得有趣,撚著一枚棋子微微眯起眼睛。
“大郎的生母應當如何稱呼?”
鈴蘭飛快的掃了杜若一眼。
“娘子,府中妾侍眾多,幾個孩子的生母各不相同。要說高出一頭的,唯有張孺人。”
——誒?
杜若眼皮一跳,那回與李璵傾談,他說起尋常皇子不比太子,隻有兩員孺人名額,又說各王府多已滿員。
聽他言下之意,她還以為他身邊尚無孺人。
這個捉狹鬼,一不留神又被他言語花樣騙過了,杜若心底暗惱,麵上隻裝作無事。
“隻有張孺人?”
“是,隻有張孺人。她比王妃早入府四五年,與崔長史甚是和睦。長史管著府中數百仆從,一應瑣事皆與張孺人商量著辦。”
想來這個張孺人就是前番長生提起,管著王將軍家眷往來的那位張娘子了。原來英芙並非一枝獨秀,如今懷著嫡子,竟連掌家大權都不曾攬過來,這番格局卻是有趣的很。
杜若眉頭皺起,半晌無話。窗格外夜色深沉,朗月如鉤,萬千星子明亮閃爍,猶如翻倒漫天水晶。
鈴蘭察言觀色,便又加了兩句,“張孺人的祖母竇氏,是聖人生母,昭成順聖皇後的親妹妹。”
杜若聽得一頭霧水,轉目瞧著她。
鈴蘭又道,“昭成順聖皇後去的早,聖人兄妹六人少年失恃。是竇氏不顧自身安危,入宮親去照料的。因此聖人對竇氏十分感激親近。”
杜若倒抽一口冷氣,想起學中曾流傳的一則謠言。
“姐姐說的,可是被則天皇後身邊的婢女韋團兒,誣告害死的那位昭成順聖皇後?”
鈴蘭點頭道,“哪裏還有兩個昭成皇後呢?當年則天皇後臨朝稱帝,將已登基的皇帝李旦貶為太子,囚禁宮中,吃穿用度皆由婢女韋團兒隨意打發。那韋團兒仗著則天皇後寵愛,頤指氣使,任意驅遣太子,後來更是想逼迫太子做她的入幕之賓。”
杜若大為震驚。
“天下竟有這等荒唐事?仆婢竟敢淩駕於帝王之上?”
“是啊,太子即便失勢,畢竟曾坐過龍椅,怎肯忍受這般屈辱。那韋團兒威逼利誘皆未能如願,又見太子寵愛妾侍竇氏,信任正室劉氏,惱怒羞憤,竟向則天皇後誣告竇氏與劉氏施用厭勝之術詛咒則天皇後。”
杜若不禁打了個寒顫,低聲道,“則天皇後必然不曾放過她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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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孺人來曆不俗